“妈!”他秀气的眉头皱成一个儿:“我们在他家做工不错,可没有白吃他们的,我们用劳动赚钱花,干嘛要低他们一等。相反的,他们才可耻呢!周先生说,他们是寄生虫,行尸走肉,压迫我们的吸血鬼!做什么尊敬这样的人!”
梅落凡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骂过,他指着程汉的鼻子大声道:“你这个穷鬼,敢骂你小爷爷我?我是吸血鬼?好啊,我也不要吸你的血,把你妈领回去,别在我们家了!”
吴妈听对方这么说,脸都变色了,赶紧往程汉身上打了两下,回头毕恭毕敬地跟梅落凡赔不是。”
梅落凡一脸不屑的抱着手臂:“你跟我说什么好话,说不着,你们母子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们恶心,不若早滚蛋,大家眼睛里干净!”
“妈,跟这种人……。”程汉没说完,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妈妈发丝有点散乱,紧抿着嘴角,眼睛里含着泪,狠狠地瞪着他:“跪下!”
“妈……”
“认我这个妈,就跪下!”
程汉眼圈也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手里的书包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然后同样一声响,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到底丢失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一瞬间,程汉甚至想去死。
吴妈也跪下来,和顺地说道:“少爷大人大量,饶了小汉这回吧。”
梅落凡哼了一声,越过他们走了。
那一天,程汉哭了一夜,把眼睛都哭肿了,程母在他身后无奈的嘟囔着:“凡事要看开些,我们凭什么去跟人家争论呢?人家是主子,还要靠人家赏饭吃。”
程汉多想暴起驳斥:“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对的!我们不应该受人剥削,不应该低人一等。可是他知道,跟母亲说这些,她是不会明白的。”
可惜我的力量太小,无法抗争,可周先生说,只要天下受苦人团结起来,一定可以粉碎这个旧社会,建立一个穷人当家作主的新社会,新社会,多么令人向往啊……
程汉给梅落凡道了歉,下了跪,颜面尽失。他觉得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可惜梅落凡不这么想,他觉得理应如此,看见程汉,就搬出这件事奚落他。
当着众人被奚落已经够难以忍受了,对方还直接奚落他的母亲,吴妈长,下人短,极尽刁难,忍无可忍,程汉忍了许久的拳头,终于抬起了。
那天夜里,程母被辞退回来,她在梅家跪了一夜也没能使主家回心转意,身心疲惫的回到家里。
令程汉难过的,妈妈甚至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就回房去了。这却更令程汉心如刀绞。
从此,程汉跟梅落凡算是结下仇,双方谁也不再搭理谁,关系僵的不行。偏偏几次换班,两个人还都分到一个班里,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
七十、
梅落凡有点后悔,自忖将吴妈赶出去赶得心急了,事情做绝,跟程汉撕破脸皮,干脆谁也不说话,反而少了奚落对方的机会,反而无趣。
事有凑巧,就在梅落凡懊恼的时候,就听见七叔说世道混乱,二哥的银行好像要裁员。他立刻为之一振。是啊,吴妈走了,程汉的爸爸还在为梅家做事呢。
于是,他又?n瑟起来了。小曲儿也唱起来,二郎腿也翘起来,眼神又不屑又轻佻,虽然没有主动找程汉的麻烦,但“他有求与我”的心思存在心里,感觉就特别好。
程汉就看不上这幅样子,越发讨厌他。他知道梅落凡得意什么,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外面兵荒马乱,家里母亲没了事情做,昨天舅舅来说外婆病重,家里依然揭不开锅,更无钱请医生。大舅家境更惨,无奈父母同意先把外婆接过来,谁知道这时候,爸爸的银行又传出裁员的消息。
程汉不是没骨气,相反,他自尊心特别强,在遭遇了一再被践踏被看不起之后这份自尊却越来越强,也许心里有个信念在支持着他——总有一天,自己会化身为拯救这个不平等世界的战士!
但是现在呢?人在矮檐下,不由你不低头,对着梅落凡那恶心的嘴脸,想着家里悲惨的境遇,他终于低头了。
当程汉主动朝自己走过来,梅落凡心里咯噔了一声。没发觉,他甚至有点窃喜。当然他不认为是自己盼望着程汉主动亲近,更不认为自己其实喜欢着他,而是觉得那无聊空虚寂寞的心马上就可以在整肃这小子中填实了。
程汉坐在他傍边的空位上,极罕见的没有用厌恶鄙夷的眼神看他,而是落寞的,低低得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承认不怎么喜欢你。那天动手打你是我太冲动,对不起。”
梅落凡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道歉,他傻眼了。
程汉继续说:“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想必你也知道令兄长公司里裁员的事情……”
哈哈,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梅落凡心中狂喜,叫嚣道:怎么样,怎么样?平时傲气的什么似得,究竟还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但没想到,程汉并没有再提裁员的事情,更没有求他。“我在这间学堂是呆不下去了,今天就办退学。”他苦笑了一下:“今后再也不会惹你不快了。”
“退学?不行!”
程汉奇怪地看着他。
梅落凡也觉得唐突,他乱解释道:“你成绩优秀,怎么半途而废?周先生怎么说?他同意了?”
程汉的眼圈一红:“周先生是大好人,可惜,可惜我没机会报答他。”
梅落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一把抓住程汉的手,说:“你别退学,我回去就跟二哥说,辞退谁也不辞退你父亲,要是家里确实困难,先向公司预支工钱也可以,不然,不然我手头还有一些,你拿去用好了。再不够,让吴妈,哦,不,请吴妈回来,上回是我不好,我去跟老太太和母亲求情,不会为难她了。”
一滴眼泪滑下来,程汉不好意思的用手背擦擦。老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退了一步,海这么阔,天这么空。原本以为一辈子的冤家对头,说好就成了大善人了。
“谢谢,还是不必了。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在这里读书。”
“谁说你不配!我揍不扁他!站出来比比,看谁功课更好,更得先生们的欣赏!”
程汉小声说:“不就是你么?”
“啊?”梅落凡挠挠头:“是我哈?嗨,那是气话,你不也从没往心里去?”
程汉点点头。
“那个,你不退学了是吧?”
程汉又点点头。
梅落凡呲着牙笑了。
但是,程汉说谎了。那天下午,程汉的座位就空了。梅落凡跑去找周先生打听,得到的消息是——程汉退学了。
为什么?这个笨蛋!
那天梅落凡也逃学了,他跑到吴妈的家里,想把程汉掏出来拉回学堂。到了程家,却也没见到他。
他家很穷,很落魄,梅落凡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什么叫穷,什么叫落魄。
程家有个病的不能起床的老人,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屎尿味。他家看不起医生,抓不起药,吴妈凭着当过别人下人的关系,求人把大户人家里吃剩了倒掉的药渣子捡回来给老人吃。程汉的父亲瘦的不像话,微微驼了的背,斑白的头发,虚肿的脸。吴妈也比离开时一下子老了十岁似得。一家人退了原来的房子,租了更便宜的简易棚子来住,那棚子又矮小又黑暗,所有站着的人都不得不弯下腰来就和它似得,让人窒息。
那个傲气的像不染污泥之莲花的少年,永远挺着脊梁宁折不弯的少年,就来自这种家庭?
梅落凡突然就想狠狠地抽自己。
“少爷?”吴妈不相信的瞪着眼睛:“你,你……”
“吴妈,小汉退学了,我,我还想跟他说几句话。”
“可是他已经走了。”
“去哪了?”
“去做工啊,让您笑话,家里不像个样子。”
“吴妈,对不起,是我的错,让小汉回来吧,学费我出,好不好?”
“这怎么行?”吴妈苦笑着。
“那这样,你也回来。”
“少爷,谢谢你的好意,您看,我母亲现在躺在这里,我如今有心无力了。再说,小汉他只说出去做工,在哪里还没准,只说找到事情做再给我们写信,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梅落凡傻了,他低头耷拉脑,不知道是迈哪条腿回去的,一连几天没精神。他觉得过去的自己,怎么就这么蠢,这么幼稚呢!越是想就越觉得丢失了一个可贵的人。
那之后,他也一直打听程汉的下落,可惜都没有结果。有人说在百乐门看见他做侍从。他跑去百乐门,没人知道程汉这个人。
又有人说,他跟着大舅去拉黄包车。他跑去所有的车行打听,也没有这个人。
又有人说他跑单帮去了外地,他又去码头询问,虽然知道不会有结果,他还是执意去找他。
时间就这样过去,一晃五年。五年时间,芊芊弱质少年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梅落凡如今在市政府做事,每天上下班还算规律,事情不多,隔三差五可以去消遣一下。
那天,他在百乐门遇到一位旧时的同学,对方变化太大,那稀疏的头发,腆着的大肚子,足像一四十岁大叔。他没认出来,可是对方马上就认出了他。
“梅落凡!哎呀,老同学,也来玩玩,好兴致哦。”
“你是……”
“蒋平,忘了?天呐,我可真伤心。不过你也是,半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英俊,嗤嗤,是更帅了。那时候,我们班里,女同学要数阮柔,男同学里面,就要数你跟程汉。”
听到程汉这个名字,梅落凡的心跳了一下。他卯足权利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知道程汉的下落吗?”
蒋平摇着头,歪着嘴:“那小子不在当地,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你想找他?”
梅落凡笑了一声,没有否认。
“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同学中,你还记得于大龙吗?”他爬上梅落凡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小子现在出息了,消息最为灵通,若是想找人,非此人莫属。”然后离开他拍拍肩膀,提高声音说:“老同学,你去问他,这点小忙,不会不帮。”
梅落凡点点头,嘴角上挑,笑了一下。
也许是事有凑巧,也许是缘分到了,见了于大龙后的第三天,梅落凡就收到程汉回来的消息。
阔别六年,再次相见,梅落凡的心激动地快要跳出来了。说实话,之前他想象过无数次程汉的形象,变化一定很大,是受了蒋平的影响;他或许很落魄,单薄瘦弱的身体,蓬乱的须发,褴褛的衣装,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或许是不好不坏,当个教书先生或小文员,或许是廉价西装,或许是洗的发白的长衫大褂,是受了周先生的影响……
但是,出乎预料,出乎所有预料,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程汉,比公子哥儿还公子哥,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最高级的西装,昂贵的香水,蹭明瓦亮的皮鞋,连梅落凡在他这最时髦的装扮面前都相形逊色。
他好像脱胎换骨,把过去的种种都忘了。
“小汉,你……”
程汉的笑非常轻佻,他帅气地甩甩头发,抬起右手整了一下发丝,梅落凡看见,那右手无名指上,带着枚耀眼的钻戒。
一个妖艳的女人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扭得像蛇一样,上来拉着程汉的胳膊,用捏着鼻子似得酸的倒牙的语调说道:“程~快走啦~咪咪她们该等急了~”
程汉笑着点头答应着,没搭理一旁呆若木鸡的梅落凡,擦身走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
说实话,梅落凡不怕程汉穷困潦倒,不怕他现在是个乞丐,无论怎样,那份感情都不会变,他只是惦记着那双眼睛,明亮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可天意弄人,程汉不肯穷困潦倒,他当了一个男,妓。混迹在诸多娱乐场所,数不清的贵妇名媛之间。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梅落凡不肯死心,跟着他来到百乐门,然后,他亲眼看见,程汉扭动着身体,跟不同的妖女艳妇在舞池里尽情狂放,那双眼睛,放,荡极了,淫,乱极了。
等程汉跳完舞下来,梅落凡看到他额头上微微冒出一点汗,随手抽出烟点上,又来到吧台要了杯酒。
“程汉……”
程汉斜了他一眼,不屑的表情,好像他们从没阔别过,而是昨晚才见过面似得:“怎么了?追到这里来嘲笑我?”
“你现在这样子,伯父跟吴妈知道吗?”
程汉冷哼一声:“他们有钱拿就行了。”
“你很缺钱吗?”梅落凡翻开西装口袋,掏出钱包掏出一摞钱拍在程汉面前。
程汉看了一眼,估计了下数目,笑了一下,露出好看的牙齿:“对不起,落凡,我只接女客。”
梅落凡好悬没被他气死,他还没说话,后头尖叫着一群女人上来越过梅落凡上来簇拥着程汉走了。
接下来的七天,梅落凡都像膏药似得贴着程汉,搞得一群贵妇怨声裁道。程汉无奈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捏着眉心:“落凡,你到底想干嘛?就这么急着阻人的财路?”
“没错”梅落凡抱着两臂,一点没有愧疚的样子,腆着下巴说:“有我看着你,别想再做这种生意。”
“这种生意怎么了?”一个高亮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梅落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艳妆站在身后,他马上认出来,这是上海滩当今最红的交际女王何丽娇。
何丽娇优雅地走过来,程汉立刻站起来扶住她的手。她侧头瞟了一眼梅落凡,又转头向程汉道:“我们走吧,他们都等急了。”
“好。”程汉都没打个招呼,就丢下梅落凡走了。
梅落凡傻愣在原地,半晌都没缓过神,倒不是因为何丽娇是最红的交际花,而是因为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日军十二师团长山田少将公开的地下情妇。
黑色奥兹莫比尔轿车里,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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