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这样,曹朋留在了襄阳。
刘备虽然已撤回樊城,可襄阳城内,依旧不太平。
当曹朋在蔡中蔡和恭敬的引领下,前往住所的途中,迎面正遇到被绳捆索绑,看上去狼狈不堪的伊籍父子。当赵云北门开始行动的时候,伊阳奉命向州廨攻击。奈何,蒯越蔡瑁早有防备,在州廨中安排了伏兵,把伊籍的部曲,一网打尽,更生擒伊阳父子。伊籍看到曹朋的时候,好像发疯了似得挣扎,更对曹朋破口大骂。蔡中勃然大怒,冲过去就是几个耳刮子,打得伊籍满脸是血。可是伊籍却不肯住口,仍大骂曹操国贼,曹朋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曹朋怒了!
他和伊籍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尊重。
伊籍如此骂他,让他感到万分恼怒,下意识就握紧了肋下佩剑。
就在这时,忽听偏厅门廊上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友学,且息雷霆之怒,剑下留人。”
第633章谁为国贼?谁是小人?
眼前的男子,大约三旬靠上。
一袭月白色鹤氅披身,头戴纶巾,容颜俊美,风度翩翩,绝对能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在他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年龄也在三旬靠上。曹朋认得他旁边的男子,赫然正是庞山民。
而走在前面的男子,他看着眼熟,却有些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友学,羊册镇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男子面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羊册镇?
曹朋顿时想起来了眼前男子,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学生曹朋,见过水镜先生。”
司马徽!
曹朋重生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三国名人。
当年,他在中阳镇怒杀成纪,被迫随同家人逃离家园,前往棘阳投奔邓稷夫妇。不想风雪交加,在途经羊册镇的时候,曹朋遇到了两个人。也正是这两个人,改变了曹朋的命运……
一个是庞季,也就是庞德公的哥哥。
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司马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司马德操,水镜先生,诸葛亮的老师。在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曹朋以十胜十败论,而令司马德操与庞季对他心生重视。随后,才有了司马徽赠车之举措。也正是因为那辆马车,使得曹朋一家在棘阳站稳脚跟。虽然后来遭遇黄射的迫害,但司马徽给予曹朋的帮助,算起来犹甚于庞德公,曹朋怎能不敬。
司马徽也在上上下下打量曹朋,心中感慨万千。
当年一念之差,未得良才而授之,如今想来,却是后悔无穷。
曹朋还车的时候,庞德公二话不说,便赠与尚书与《诗》《论》。司马徽当时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结果被庞德公抢先。既然庞德公要收曹朋,司马徽也不好相争,并没有太多后悔。
要知道,他返回襄阳之后,诸葛亮便拜入水镜山庄。
时山庄之中,有卧龙凤雏,更有水镜四友,司马徽能有什么遗憾?可不久之后,曹朋以一篇陋室铭而闻名天下,司马徽便有些后悔了古人讲‘德行’二字。德为先,行在后。也就是说,你有没有真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有德行……陋室铭,正恰恰应和了这个‘德’字。
随后,曹朋拜师胡昭,又做爱莲说。
司马徽得到了文稿,扼腕长叹。
一晃十载,昔年那个羊册镇瘦弱少年,而今已成为天下人所熟知的曹三篇,曹八百。论声名,曹朋的才名未必逊色司马徽。而他征战凉州,治理河西,将西北打造成一个富庶之所,也使得司马徽为之赞叹。
见曹朋一如十年前恭敬,甚至执弟子礼,也让司马徽感到很开心。
“友学,机伯此次行事有亏德行,却并无私心作祟。
他毕竟有大才学,在荆襄甚有名声。若友学一怒而斩杀机伯先生,只恐会受世人指责……友学莫忘记,当初祢衡之死,乃前车之鉴。我厚颜恳请,友学饶过机伯父子,于友学而言,并无害处。”
曹朋,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他猛然向伊籍看去,突然间明白了,伊籍刚才为何破口大骂。
伊籍是个极具风度的君子,口碑甚好。而今却口出污秽之言,与他以往言行颇有不同。一开始,曹朋以为他是因为失败所以才会如此。可司马徽这一说,他猛然醒悟了伊籍的真正用意。
伊机伯,你好算计!
荆襄是一个文风极其鼎盛的地方。
在刘表的治理下,荆州虽说不得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安,但这文风之盛,未必就逊色于颍川。君不见,徐庶、石韬、孟建、崔均四人纷纷来荆襄求学,不正是因为这文风的鼎盛吗?
这里聚集了太多名士,人言荆襄名士冠绝天下,虽有些夸张,却可见一斑。
在荆州,文士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夫。
以文聘之能,还要摆在蒯氏门下求学;蔡氏之所以能强盛,也是因为有蔡讽的名声做底蕴。
荆州的风气,颇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宋朝。
宋太祖曾立下‘不得杀害读书人’的规矩。荆州虽然没有宋朝那么明文规定,但文士的地位之高,却未必逊色宋朝。祢衡那种‘愤青’,数次羞辱刘表,而刘表不敢坏其性命;黄祖只因为杀了祢衡,结果是众叛亲离,连他亲哥哥对他都恼怒异常,甚至不肯给予他原谅。
由此可见,在荆州,名士的地位何等高贵。
伊籍虽是山阳人,但素以风姿儒雅而著称,为荆襄人士所敬重。
如果曹朋杀了伊籍,名不正言不顺,更会被荆襄士人所指责。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当年黄祖杀祢衡的状况,弄的曹朋声名狼藉。伊籍,这是要用他的性命,来和曹朋做一次交锋。
曹朋的脸上,陡然间露出一抹诡异笑容。
历史上,伊籍并不出彩。
刘表死后,伊籍归附刘备,就再也没有登场……
也正因为这样,曹朋才不把伊籍放在心上。没想到,这老儿竟有如此能耐……如果曹朋杀了伊籍,激怒了荆襄士人,则曹朋在荆州的未来,必然艰难。同时,也可以为刘备争取时间。
好算计,真好算计!
“机伯先生,你言我助纣为虐,却不知曹丞相,何以为纣王?
想当年,天子东归,诸侯漠视……刘荆州身为汉室宗亲,二十二路诸侯讨伐董卓时,他不肯出兵;天子东归时,他仍旧没有动作。反倒是丞相面对关中李郭之强盛兵力,迎奉天子,尽人臣本份。天子定许都,至今十载。荆州未曾贡奉,更不要说,刘荆州亲自前去朝拜天子。
丞相迎奉天子十载,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争徐州,灭吕布,平刘备,战袁绍,定关中,镇西北,取北疆……就连海外藩国,也因仰慕我天朝之赫赫声威,远渡重洋,前来归附。此不逊色于霍骠骑,班定远之功勋,何来国贼之说?”
伊籍闻听,不禁哑口无言。
曹朋说的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虽然和曹操为敌对,但是对曹操这十年来所做的种种,有时也会拍案称赞。不过,称赞归称赞,却不代表伊籍对曹操认同。说到底,就是因为曹操当年斩杀浚仪名士边让,激起了整个兖州士人的愤怒。伊籍,同样是兖州人士,而且与边让也颇有交情。故而曹操斩杀边让,让伊籍对他极为愤怒。在伊籍看来,曹操的所作所为,就是对名士尊严的践踏和羞辱。
曹操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恐怕就是斩杀边让。
若非边让之死,引发兖州之乱,激起兖州士人之怒火,令曹操当年好友张邈,甚至与他反目成仇。而这后果,至今也未能消除。边让之死,逼反了陈宫,引来了吕布,造成此后徐州,数年战乱不止。曹操也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从东郡撤离,迁移到了豫州,安家落户。
曹朋见伊籍不言,不禁冷笑。
“倒是尔等,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伊机伯你自诩贤良,我且问你,与国家,与百姓有何建树?整日坐而论道,满口道德文章,只知道夸夸其谈,为一己之私,却不顾生灵涂炭。曹丞相代天讨伐不臣,你这种所谓贤良,却在后面拖后腿。你本为刘荆州幕僚,却要助那刘备,篡夺荆襄……好一个忠臣贤良,好一个风雅名士。伊机伯,刘备何等人也?一织席贩履之徒,窃命皇亲国戚,为祸天下。
当年曹丞相待他何其重,不思报效国家,却为一己之私,而肆虐苍生。
此人归附公孙瓒,却在公孙瓒危机时,不予援助;此人解徐州之危,却暗地里收买人心,窃取徐州。不过,刘玄德终究是个无德行之人,哪怕是得了徐州,最终却被吕布夺走,惶惶若丧家之犬。丞相收留此人,他却在汝南招兵买马,心怀不轨。他假托天子血诏,却四处招摇撞骗。自称汉室宗亲,却无半点证据,证明其出身……官渡一战,袁绍让他驻守濮阳。
他却带着袁绍兵马,逃去了东海,与海贼造反,致使东海郡生灵涂炭。
走投无路时,刘荆州收留此人。
他不思报答恩义,反而私下里四处招揽,收买人心,令荆襄内部,混乱不堪……刘荆州头七未过,他便要篡夺荆州。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知礼仪廉耻之辈,也敢称之明主?依我看,刘备才是国贼,才是逆臣,而你伊机伯,才是真真正正,助纣为虐的卑鄙小人……”
老子杀不得你,但至少要骂个痛快!
骂不死你,也要骂臭你……
伊籍瞪大而来眼睛,看着曹朋,嘴唇颤抖不停,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旁司马徽和庞山民想要阻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曹朋说的,似乎是句句在理,没有半点虚假。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暗自苦笑。司马徽更在心中感叹:十年前,这小曹朋以十胜十败论,令我等哑口无言。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口舌伶俐之人;却不想十年之后,他不仅功成名就,这伶牙俐齿之能,似乎比之十年前,更甚一筹,直让人无法辩驳。
伊籍的脸色苍白,胸口更剧烈的起伏不停。
他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曹朋越骂越很,一个脏字不带,同时又句句诛心,让伊籍感到气短……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甜,胸口发闷,当曹朋骂他是‘助纣为虐,卑鄙小人’八个字的时候,伊籍大叫一声,“羞煞我也!”
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随之瘫软地上,气息全无!
“机伯,机伯!”
“父亲……”
司马徽和庞山民,以及一旁的伊阳,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声呼喊。
可伊籍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静静的躺在冰冷的地面。
“机伯,故去了!”
一旁押送伊籍父子的卫士,抬头骇然向曹朋看去。
却见曹朋面透冷意,微微一笑,转过身,看也不看一眼。
而站在曹朋身后的蔡中蔡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蝉,再看向曹朋的时候,那目光已透着浓浓惧意……
第634章梳理(一)
伊籍死于急怒攻心!
当然了,东汉末年没有突发性心肌梗塞这个说法。但在众人眼中,伊籍就是被曹朋活活骂死。
曹朋没有动伊籍分毫,只是以言语训斥。
人常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伊籍急怒攻心而死,荆襄士人非但不会怪罪曹朋,反而会对他交口称赞。你伊籍若不是被人说中了要害,如何会怒极攻心?如何又会被曹朋骂死?
这说明,曹朋说的没错!
刘备就是一个国贼,而你伊籍,则是助纣为虐的小人……
对此,司马徽和庞山民也是无可奈何,难以指责曹朋。孔子说,以直报怨,而非后世以德报怨。至于啐面自干的事情,断然不可能出现在东汉时期。在这个时代,任侠气尚重,风骨极为刚烈。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所谓以德报怨的事情,在世人眼中并非什么泱泱大国气象,而是一种懦弱表现。伊籍身为阶下囚,能骂得曹朋;曹朋为胜利者,自然可以还口。
只是,司马徽没想到,伊籍竟然被骂得吐血而亡。
“友学,你这又……”
司马徽苦笑摇头,但并没有责怪曹朋。
他看了一眼正抱着伊籍尸身痛哭的伊阳,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友学,机伯一时糊涂,也算是罪有应得。然东升无罪,不过屈从父命,算不得大罪。机伯于荆州,有教化之功劳,还请友学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家人……若实在不行,可以将他一家流放,但请留他血脉。”
曹朋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他对伊籍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
还嘴,也是出于本能,他实在是看不惯伊籍这种人物。
闻司马徽求情,曹朋倒也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招手示意蔡中过来,在蔡中耳边低声细语几句。蔡中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但却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蔡中匆匆离去,曹朋则长出一口气。
“先生,我已托付蔡中前去拜会德珪,请德珪高抬贵手。
至于德珪是否承情,我也说不好。毕竟我非襄阳之主,而今这荆襄九郡的当家人,是少主琮公子。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成与不成,还望先生勿要怪罪,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曹朋大可不必理睬司马徽的求情,司马徽也不会怪罪。
毕竟这伊籍犯下的罪行,抄家灭族并不为过。曹朋求情是情分,不求情是本份,谁也说不得什么。可自己一番话,曹朋立刻答应下来。这也说明了,自己在曹朋心中,颇有些份量。
这种被重视,被尊重的感觉,让司马徽非常满足。
“那……”
司马徽刚要开口客套,却见曹朋一拱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机伯先生猝死,朋亦敢意外。
本只是想与先生争辩一番,哪料到……先生猝死,朋方寸已乱。正如德操先生所言,机伯先生与荆州有教化之功。功是功,过是过,这功过还需分清楚。人死如灯灭,过往的事情,就算了吧。只是,机伯先生这身后事,还需请德操先生与山民兄长费心,需隆重操办才是。
刘荆州方故去,机伯先生亦相随而走,实荆州之难。
朋会请夫人,既往不咎……只是朋不宜出面,就拜托二位。”
曹朋这一番话,可算是给足了司马徽等人的面子。就连从偏厅里走出来的那些荆州士人,也不由得连连点头,表示赞赏。
曹朋与众人一拱手,告辞离去。
自有司马徽等人,看护伊籍的尸首,准备操办丧祭。
看着曹朋的背影,司马徽突然间发出一声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