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和杜畿认识的时候,并没有表露身份。
所以,杜畿一直都不知道,当初和他在草场街那破烂酒肆中,一起对酌的男子,竟然是而今司空府最得曹操所信任的司空祭酒。以至于当杜畿听说之后,面对同僚的询问,却茫然不知所措。不过,他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吗?而今机会来了,他怎么都要试一试运气。
借钱,租了两身新衣服,把珍藏多年,妻子过世前为他亲手缝制的那双靴子取出来,套在了脚上。还花了十个五铢,买了一个香囊。这是士人最喜欢的装束。又去福纸楼,买了一把竹纸扇。据说,这扇子是大名鼎鼎的公子朋,曹三篇所造,分为丝、帛、纸三等材质,为当今士人所爱。杜畿买不起那种丝扇,却也要配上一把竹纸扇,才不至于丢了这份脸面。
一切准备妥当,杜畿心中苦涩万分。
能否成功,在此一举。
这一身行头,花费了他一个月的薪水。若是不得成功,他可真的是在许都无法立足了……
一手拉着儿子的手,杜畿站在郭府门外,心中忐忑不安。
他也不清楚,郭嘉是如何知晓了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这模样,能否入得对方的眼呢?
就在杜畿忐忑之时,忽听大门哐当一声,大开。
杜畿一怔,连忙回头观察。
这中门大开,是代表着有贵客前来。以郭嘉的身份和地位,在许都恐怕没几个人,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至少杜畿看来,他没有这种资格。所以下意识的拉着儿子往旁边退,脸上露出一丝惶恐和失落。若是有贵客前来,岂不是说他今天就白来了?那样的话,等下一次机会,不知要到何时……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悲戚。杜畿轻轻叹了口气,拉着杜恕准备离去。
“敢问,门外可是杜伯侯?”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杜畿的耳边响起。
杜畿一怔,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颌下蓄着短须,体形魁梧的青年,大步走出来。
那青年,身高约在185公分左右。
生的虎背熊腰,体格健壮。一身月白色长袍,显然是用最昂贵的丝帛专门定制而成,格外合体。
往脸上看,肤色略显麦色,透出一股子健康的活力。
浓眉,大眼,鼻直口方。
青年走出大门,往门阶上那么一站,顿时令人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风。那强大的气场,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具有。若非身在高位,或是地位非凡的人,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威风……
这,似乎不是郭嘉郭祭酒!
杜畿可是听人说过,郭嘉是个文弱秀气的人,而非这等气势逼人。
“父亲!”
杜恕轻轻扯了一下杜畿,而后下意识的往杜畿身后躲了躲。
这个人的气场,太强了。
强大到让杜恕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不仅是他一个小孩子如此,就连杜畿也是一样。
他醒悟过来,连忙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城门小吏杜伯侯,拜见公子。”
“你,是杜畿?”
曹朋露出了一抹微笑,上上下下的打量杜畿。
这杜畿的年纪,据郭嘉说,不过四十出头。但看上去,已两鬓斑白,颇有些衰老。生活的磨难,在杜畿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他本是一个相貌出众之人,而今却看上去颇有颓然。
“小吏正是。”
不知为何,在曹朋面前,杜畿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紧张。
说话时,也变得格外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正当他在心里揣度这青年就是是何身份的时候,曹朋却上前一步,蓬的一下子攫住了杜畿的胳膊。
“杜伯侯,怎来的这般迟?我已等候多时。”
杜畿,懵了!
那只大手,极有力量,使他无法挣脱。
而从那言语中,杜畿也似乎是听出了些许端倪:眼前这人,在等他……难道说,中门大开,只是为了迎接他这个城门小吏?
杜畿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就流下来……
多少年了!
从没有人如此待他……想当初,刘表入主荆州,他信心满满的前去投奔,结果在大门口,就被人赶走。二十载过去,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让杜畿看得个真真切切。而今突如其来的这份尊重,使得杜畿有一种堕入梦中的感受,一时间手忙脚乱,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父亲,叔叔在与你说话。”
“啊……”
杜畿方才反应过来。
而曹朋,则留意到了杜畿身边那小童子。
他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体格瘦小,显然是营养不良所致,脸色略带着几分菜色。不过那双眸子,却充满了灵性,让人一见就不免生出喜爱之情。曹朋松开了杜畿,蹲下了身子。
“娃娃,叫什么?”
“小民杜恕,见过公子。”
杜恕好像个小大人一般,恭敬有礼,不卑不亢。
曹朋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一把将杜恕抱起来……这孩子,可真轻。
“走,叔父带你去玩耍。”说罢,他迈步往府中行去,走了两步有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仍呆立在府门外的杜畿,眉头一蹙,“伯侯,走啊……你还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随我吃酒去。”
“敢问公子……”
你连你是谁都没有说清楚,抱着我儿子就走?
杜畿连忙拱手询问。
曹朋笑道:“我叫曹朋……奉孝向我推荐你,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所以邀你前来,且谋一场富贵。”
第543章文举相邀
直到许多年后,时任水军大都督的杜畿,回响起当初与曹朋第一次相见时,仍是热泪盈眶。
“公子与我一个希望!
所谓富贵,其实与我当时而言,若梦幻耳。盖因公子抱起小儿,全不在意小儿衣衫褴褛之色。我至今犹记得,小儿的靴子,脏了公子衣袍。可是公子却丝毫不怪,反而与我说,要谋一场富贵。
自那时起,我便知公子乃我一生所寻,可以追随的人……”
……
杜畿非常爽快的答应,愿意随曹朋前往南阳。
对此,曹朋也很开心,他往南阳的班底,已有了三分之一。当下,曹朋让杜畿先从草场街搬出来,暂时安置在奉车侯府当中。反正府里也没什么人,曹朋也不必担心父母不会同意。草场街实在是太过喧嚣,不太适合居住。搬到奉车侯府,与曹朋而言,也能方便他召唤。
杜畿临行之前,曹朋从郭夫人那里先借来了二十贯,交给杜畿。
“给小恕换件衣服,莫再苛待。
回头我会与濮阳先生说一声,让小恕先入学堂。至于一应费用,你不要去操心,我自会为他解决。城门那边我会派人与之说清楚。从明日开始,你便来我这里做事,我正好友许多事情,要与人商议。好了,回去收拾一下,待会我会派人到你家中,接你先到我府中安住。”
“公子恩义,伯侯必效死命。”
杜畿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起起伏伏,历经坎坷,而今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他痛哭,不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是想到了亡故的妻子。若妻子而今仍活着,定然会万分高兴。他从汉中府丞,颠簸流离到荆州二十载,亏得妻子的照拂和鼓励。而今,他终于有了奔头,可是妻子却已不在。杜畿很坚强可即便是再坚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把持。
曹朋拍了拍杜畿的肩膀,沉声道:“莫要如此,你看,把小恕都吓坏了。”
杜畿抹去了眼泪,低头看了看儿子。
杜恕已经八岁了,可看上去好像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而且单薄瘦弱。
此时,杜恕也眼泪汪汪,紧紧抓着杜畿的衣袍。杜畿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躬身道:“公子切留步,也无需派人前去接我父子。畿回家收拾一下之后,自会前往侯府听命。”
“诶,而今有了前程,若不与人知,岂不是锦衣夜行?”
曹朋说着话,伸出手揉了揉杜恕的脑袋。
如果没有差池的话,这小家伙,恐怕就是将来那位西晋名将杜预的老爹了……
只不过,曹朋并不知道,历史上的杜恕,同样是个丝毫不逊色于杜预的人物。杜恕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能人。曾官拜魏国幽州刺史,建威将军,乌丸校尉。著体论八节和兴性论,成为当时名士,为士林所重,声名极为响亮。前文书说,杜畿建立了京兆杜氏一族。但真正令杜氏成为关中世族的人,却是杜恕。因为,他创立了杜氏传承数百年的门风。
检验世族的标准,基本上有三个部分。
这第一个标准,便是累世出身。家中上述三代,有几人为官?
第二个标准,田产家财。
作为世家,宗房林立,若无充足的田产和家财,很难长久。这也是为什么曹朋经商的时候,世族会踊跃加入。对陈群、钟繇这些人来说,钱财是阿堵物,并不重视。但他们可以不去重视,宗族却无法忽视。充足的财力,对世族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可以等闲视之。
而这第三个标准,就是家学。
这一点,甚至远远高过于上面两点。
没有家学的传承,就不可能成为世家,高门大阀。
就依汝南袁绍一族为例子。
汝南袁氏的家学传承,就是《尚书》。袁氏对《书》独到的理解,令他们声名远扬。相比之下,东汉末年时的大将军何进一支,即有皇后,又有何进何苗两兄弟。偏偏,却不为世人所认可,甚至大多数时候,是被士人所利用。何进家中,富贵不可言,同时田产无数……就因为何氏没有家学的传承,所以提起他,总会说他是屠户出身,言语间会不经意的露出鄙薄。
人言庞德公,会尊一声‘小庞尚书’。
而这一句小庞尚书,甚至连刘表也不敢有半点怠慢之处。
原因?
就是庞德公家学渊源,让人不敢轻视。
杜畿明白曹朋的意思,不由得更加感激。
他来许都一年半,遭人多少白眼儿。
而今,他终于有了前程,曹朋派车马去,说穿了,就是要给杜畿撑腰,为他杜伯侯扬名……
杜畿再次向曹朋道谢,带着杜恕回家了。
曹朋摆手,让郭府的老家臣郭正上来,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递给了郭正。
“持我腰牌,前往奉车侯府,让他们派出几辆车马,去草场街把杜畿父子接过去。告诉他们,要好生安置。我晚上会返回侯府,若被我知道怠慢了杜氏父子,我就扒了他们的皮。”
在奉车侯府中,曹汲为尊。
但侯府上下都知道,这家里说话真正算数的,是那个很少在侯府居住的曹朋。
本来,曹朋昨夜就该返回侯府,只是不成想被郭嘉拉住饮酒,直到深夜才算结束。如此一来,曹朋也不好回家。他没有通行腰牌,而许都入亥时便开始执行宵禁,自然无法出去。
所以,就在郭府继续住下。
也是该回去了!
曹操既然已经任命他为译官丞,也就等于把他的罪责,全部赦免。
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许都的街头,又何必像之前那样,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好似做贼一般。
曹朋回屋后,简单收拾了一下。
有关南阳郡的那些文牍,必须带走。
不过,这件事只需和郭夫人说一下,自然会送去侯府。
“叔叔要走了不成?”
郭夫人带着郭奕前来,笑嘻嘻的问道。
曹朋点点头,搭手道:“这两日麻烦了嫂嫂,昨天更险些酿成大祸。幸得嫂嫂仗义执言,小弟才幸免于难。而今,主公既然已发出任命,我也该回家去了。要不然,这白兰精舍定变成闹市,到时候岂不是坏了郭大哥的清静?再过些时候,待家人返回,请嫂嫂过府,品尝小鸾的手艺。”
“那我就等着叔叔的邀请。”
郭夫人知道,曹朋这一露面,必然会有热闹。
不说别的,单只是那福纸楼,就足以让许都诸多名士前去拜会。
郭嘉喜好清静,到时候郭府访客不断,说不得真就乱了白兰精舍的清静。所以,郭夫人倒是没有阻止。
又和郭奕逗了几句,曹朋告辞离去。
出郭府大门,他仰面朝天,闭上了眼睛,享受这暮夏时分日光。
片刻后,曹朋突然笑了!
他大吼一声,“许都,我曹友学回来!”
而后曹朋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朝着奉车侯府方向行去。
……
“阿福,回家了?”
曹操正在用餐,听到禀报,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随口问了一句。
“朋公子午时离开了郭府,已抵达奉车侯府。”
羊衜垂手恭敬的回答:“据说,朋公子在离开郭府的时候,还大吼了一句,说‘许都,我曹友学回来了’。还有,他招揽了一个叫杜畿的人为幕僚,派侯府车马前去迎接,令整个草场街,都为之震动。据说,杜畿父子抵达奉车侯府的时候,公子还亲自出门,把他们迎入府中。”
曹操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
“算了,让人回来吧。”
“那朋公子那边……”
曹操笑道:“他那是在为去南阳而做准备。
杜畿此人,奉孝也与我提过。只是我一直不得空……阿福从西北回来,几乎没带什么人。此去南阳,终究是身单力孤,找几个幕僚,也很正常。不必再盯着了,那小子已经猜到了。”
羊衜应了一声,不再出声。
曹操突然放下了筷子,问道:“子路,你随我多久了?”
“啊……算起来,也快三年了。”
“三年,可不算短了……小阿福用三年,为我打下了一个凉州。”
曹操站起来,在屋中徘徊片刻后,看着羊衜问:“子路,可打算出去走走?”
“啊?”
“你的本事,我很清楚。
继续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个长久之事。你刚才说阿福招揽了杜畿,我倒是想起一桩事……他身边的确是没什么人帮衬。不如你随他一同前往南阳,暂领个主簿的职位,也算是历练一下。续公当年曾为南阳太守,想必你对南阳郡,也不陌生……子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主簿,听上去似乎并不显赫。
但就职位而言,却是郡太守以下,第三号人物。
羊衜连忙躬身行礼,“凭主公吩咐。”
“嗯,既然如此,那你就先下去吧。
回去后,先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一下。待时机成熟,我会告知阿福,到时候你再去报到。”
“喏!”
羊衜躬身离去。
曹操迈步走出了书房,但见斜阳夕照,映起一抹残红。
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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