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眉轻挑,笑容傲慢:“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还记得你母亲当时在我的枪下,是怎样一副挣扎痛苦的表情呢,啧啧,真是可惜,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一枪就被我打死了,她胸口的血液就像玫瑰一样盛放。”
里包恩听见自己如是说道,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调。
他看到少年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副纤瘦的身躯就像是晚秋的最后一片树叶,摇摇欲坠。
他看到自己毫不怜悯地走过去,与少年擦肩而过,然后坐到床边,双手环胸:“怎么,接受不了了吧?我倒要看看你在弑母仇人的面前,还怎么说出那些话来!”
他甚至看到自己无视少年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身体,却自顾躺在床上,翘起腿来:“说不出了吧,不过即便你还是要死乞白赖地缠着我,我也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他看到自己卷起袖子,露出那满是青筋的手臂:“看到了吧,我这个样子全是拜你所赐。所以,泽田纲吉,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怜的嘴脸吧,你的家族对我所做的事情可一点不比当初我做的事善良多少。”
他听到少年仍在啜泣,在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而他却转过身去,把背影留给少年:“你走吧,泽田纲吉,趁我还没有愤怒到要捏碎你的脖子之前,给我滚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听到少年似乎哽咽着说了一句什么,而他却只是冷冰冰地回答道:“你说错了,泽田纲吉,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亲人过,之所以收养你,纯粹是像养个宠物一样,你懂么?你在我眼里,跟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他听见自己最后的嘶吼是如此的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离去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扣上。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灵魂坠落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叫嚣着、哀鸣着,如玻璃被打碎,如利器划过耳边,然后便寂然无声。
泽田纲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力气走出那间仿佛要窒息了他所有呼吸的房间的。
脚步已不是他自己的了,而是如同机器般亦步亦趋地跟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脸上的泪渍早已干涸,粘在脸颊上,被风刮过,一阵一阵的刺痛。
男人打开院落的大门,侧了侧身,于是泽田纲吉便走了过去。
前来引路的黑西装男点了点头走在纲吉的前面,于是纲吉便跟上前来。
男人似是发现纲吉满脸的狼狈,递给他一张面巾纸,于是纲吉便接过去,然而手无意识地一松,那纸巾便被呼啸而过的风卷得老远。
男人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在前面引路,于是他便也一言不发地走着,像个听话的玩偶。
蓝天,白云,灌木,荆棘,曲折的小路。
这世上的所有,就像是电影最后的镜头一般,渐渐地变得灰白,然后一点一点地远去,直到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在这苍白的天地间。
这下子,是真的无所谓了,就像是灵魂被抽掉一般,剩下的躯壳,无论是被束缚在那座地下基地里也好,还是被放逐在苍茫世界中也罢,都毫无区别。
他不再去绝食,每天早上女佣在把早餐放进卧室的桌子上之后,他就去坐在桌边,呆呆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艰难地、懒懒地翕动着颚骨吃起来。
他不再抗拒训练,不管那年轻的陪练员让他防守也好,主动攻击也好,他都按照指示,机械地伸出自己的胳膊或者拳头,狠狠地打向对方,疼痛再也不能让他哭泣。
他甚至不反对学那些枯燥的家族史,他把那本厚厚的用花体字母写成的家族史摊在面前,山间讲到哪句,他就拿起记号笔画上哪句,字迹甚至都写的工工整整,再不会因为犯困而画出丑陋的线条。
他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被挖空了,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中。
那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痛楚,那是一种虽生犹死行尸走肉般的空无。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上周作者菌还在学校,贱贱的学校宿舍那几天还没网,所以就停更了一周,绝对不是弃坑哟~
☆、行尸走肉
仿佛有谁说过:“爱上了回忆过去,是因为看不到你和未来。”
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刻的泽田纲吉身上,恐怕再合适不过。
时光如流川,波涛滚滚、密密麻麻地湮没了他满身。
那种种过往,皆如逝水,可忆不可追,只留那寸残景,空作了相思字。'注'
他不可自制地想起了那种种美好得宛如七彩泡沫般的过往。
里包恩挑眉看着他的样子,里包恩对他微笑的样子,里包恩伏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样子,里包恩抚上自己头顶的样子……
然而却像是个死循环一般,总是停止在那最后一次会面之前,那里不再是平和的梦幻的过往,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听到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冲他喊:“泽田纲吉,你居然还在想着他,他是个杀掉过无数人的冷血杀手,是个没有丝毫感情的怪物,更是枪杀了你母亲的刽子手!”
那是一张面目模糊的女人的脸,一遍一遍地对着他喊叫。
他跑过去,想要看清女人的长相,却看到了一张沾满了鲜血、狰狞可怖的面孔!
梦境便戛然而止,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
他是枪杀了你母亲的刽子手!
这句话仿佛魔咒,将他的人生硬生生地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将他过去的那半美好狠狠地打破成碎片,一片一片地扔进如今这个黑沉沉的泥潭深渊中,再无翻身的可能。
他每每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用记忆洗刷着自己干涸的心脏时,总是以一种狰狞的姿态狠狠地按压抓挠着自己左胸腔的位置,那里被抓出一道一道粉红色的抓痕,怵目惊心。
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深深铭刻于自己心上的不堪回想的哀伤,一缕一缕、一丝一丝地剥离出去。
让记忆只停留在那最美好的时刻,然后,他将用自己所有的余生来缅怀。
泽田纲吉不记得自己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基地里待了多久,也许是一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半年。
日子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都是机械地重复着,并无半点不同。
灵魂仿佛处于游离状态,他甚至能看到自己那脸上僵硬的表情,呆滞的目光,以及那死人一般的脸色。
他记得那天自己从训练室回来,因为太过疲惫以至于找错了屋子,就那样莽莽撞撞地逮住一间房间冲了进去,而就是这一误闯,让他看到了自己并不十分想见到的一个人。
一身白大褂的凯瑟琳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在看到有人闯进来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慌,左手上握着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也差点洒了出来。
女人连忙拿瓶塞把玻璃瓶口堵上,将整个瓶子揣进兜里,然后这才抬起头,眼神不善地瞥了一眼站在门口一脸茫然的少年。
“呃,对不起,我走错了……”纲吉以为自己打扰到对方的正事儿,连忙鞠躬道歉。
凯瑟琳却是正眼也没瞅他,她理了理散落在肩上的一缕碎发,抬脚就走。
却在与少年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少年低低的怯懦的声音:“请问,里包恩……他现在怎么样了?”
少年曾经听到过扫地的阿姨们在窃窃私语,说凯瑟琳总去那个地方看一个新近关进来的俊帅的男人。
凯瑟琳停住了脚步,她微微侧头,翘起那丰满的红唇:“你是问他的哪个方面?”
“他的……身体怎么样了?还是那样的憔悴吗?”少年仰起那双浸润了满满的殷切与忧郁的眼眸看着凯瑟琳。
“原来你也会良心发现关心他的身体了,不要忘了,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拜你所赐。”凯瑟琳冷哼一声,她看了一眼少年灰白的脸色,顿了下,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少了你的打扰再加上我的贴心照顾,里包恩他自然会恢复健康。”女人说这话时,眼里掠过一种悲戚的神色,她像是为了确证什么似的,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没错,里包恩他会没事的。”
纲吉却是没有注意到女人神色的些许异样,他的脸色稍稍平复了一点,没再说话。
良久,见纲吉不再发问,凯瑟琳有些不耐:“问完了?”她挑挑眉,“我的时间可有限得很呢。”
“请、请您告诉我最后一个问题,”纲吉连忙问道,却在张口的时候吞吐起来:“里包恩他……有没有……他有没有提起过我?”说完,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满脸的紧张。
凯瑟琳静静地看着少年好一会儿,骤然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里包恩怎么可能会提起你呢,你还真是天真。我恐怕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
“他从来也没有提到过你,一刻也不曾。”
凯瑟琳撂下这句话,转身迈步就走。
泽田纲吉看着女人的背影,木然地扶着门框,缓缓地蹲了下来。
日子如白开水般淌过,苍白而无味。恍惚间他记得山间表扬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连那个和自己同姓的高高在上的男人,都对自己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他甚至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可笑的话——这些人居然说自己很有天赋,是继承家族的优秀人选!
他忍不住地当着那个男人的面笑了起来——那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开怀大笑,那样张狂的不可遏止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办公室响起,让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天赋?!他这个连走路都会摔倒的废柴居然被说有天赋?
真不知道这些人的眼神出了什么问题!
他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冰凉的空气钻进胃里,使他不住地打起了嗝。
旁边站着的黑衣男人连忙端过来一杯水,他仰头一口而尽,水顺着唇角滴下来,流进他的颈窝里,他这才止住了笑声。
然后便是一脸漠然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无所谓了,说他有天赋也好,说他笨的出奇也好,于他而言,都不再有什么分别。
他一脸认真地垂下头作出认真听从训导的样子,思绪却飞到很远。
训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跟在山间的身后时,他才恍惚记得,那个男人似乎让自己跟随山间去参加什么肃清敌对家族的战斗。
在基地待的这半年多里,泽田纲吉隐约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家族是做什么的了。枪击和打斗的训练、偶尔有伤员被抬回来、偶尔听到泽田□□和山间在谈什么隐秘的大生意——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充满了邪恶的组织。
他不禁感到深深的滑稽感。
明明是一个没有什么道德标准的黑手党,却拿满口的仁义道德指责他人。
同样是杀手,他们又有什么权力指责里包恩,有什么权力主宰里包恩的生死?
即便里包恩错杀了这个家族曾经的继承人。
即便这个继承人是他的母亲……
泽田纲吉下意识得抚了抚自己胳膊上的伤痕。
那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在训练的时候留下的伤。
不仅胳膊上,肩膀上、背上、腹部、腿上,到处都布满了伤痕。有的仅仅是摔伤的淤青,有的却是不小心被利剑划过的伤痕。
被逼迫进行训练的恼火,摔得满身是伤的疼痛,长久坚持的忍耐。
他现在对里包恩不曾跟他提过的、自己未曾参与的那些过往感同身受。
纵然里包恩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纵然时隔半年每每想起时仍然刀割般的心痛。
他也认为,里包恩当初绝不是怀着残忍、虐杀的心态杀掉了自己的母亲。
尤其是,当他明白了命运的不可选择性的时候。
那是一种无法抵抗的悲哀,那是一种被时光逐渐洗刷出来的漠然。
里包恩他,最初的时候,也一定如自己现在这样,痛苦着命运的诡吊与沉重吧。
然后就在这种痛苦中,日复一日地,被雕刻成如今这般冷酷的模样。
然而这样想来,里包恩所说的“只是把你当做养的宠物一般”倒成了无可置喙的事实了,因为他已经深切地明白,一个被硝烟与血泪浇焠出来的人,他的心肠会变得多么的麻木不仁,多么的冷若冰窟。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一般,丝毫感觉不到活着的迹象。
这是纲吉第一次跟随家族成员外出执行任务。
考虑到纲吉的年龄和经验,泽田□□只让他混在一堆黑衣男人中间,远远地旁观着这场战斗。
然而纲吉没想到的是,即便是远观,这场堪比人间地狱的战斗场景仍让他做了很久很久的噩梦,让他本以为已经跌到深渊里的灵魂更加地坠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血、到处都是血!
从包围圈里冲出来的敌对家族中的人脸上挂着狰狞的笑,举着匕首,疯狂地向他冲来。
而此时他在训练时所学的什么格斗技巧、枪击技巧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本能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不去正视即将到来的恐怖的事情。
有温热的黏黏乎乎的液体洒上他的面颊,他睁开眼睛,魂立刻被吓掉了一半。
那个刚刚还凶狠狰狞的人此时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他的面前,胸口像是被活生生的戳了个窟窿一般,正汩汩流淌着鲜血,那双眼睛睁得圆鼓鼓的,仿佛是叫嚣着什么极端的怨恨。
之后,纲吉感觉自己陷入了什么模糊不清的境地一般,眼前不停地闪过刀光剑影,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意识也仿佛只停留在了那个人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战斗结束了,他看到山间走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着自己说了什么,然后他便如同死尸一般,跟着他们一路兜兜转转回到基地。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然后奔向浴室,拿着花洒使劲地冲刷着身体,冷水透过衣服浇在身上,冰冷得如同寒冬腊月,而彼时,分明是夏日炎炎。
他不记得自己冲了多久,只记得那血腥味顽固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就像是那个人躺在地上时望向他的充满着怨毒的眼神,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回映,久久不散。
随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