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祭祖也是集体活动,一家家的牌位都摆在祠堂里面,轮着去磕头烧香进贡。王远扶着母亲在祖父母和父亲的骨盒前磕了头烧了香,从里头出来看到赵家儿子儿媳回来了,陪着父母在和六福一家在说话。六福媳妇儿牵着小儿子,那孩子三岁大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可爱。赵家母亲还一个劲儿逗他,对着自家儿媳妇说,“你看看人家,也不赶紧怀上一个。生了我给你们带。”
六福媳妇儿长得俏丽,是个念过高中的,父亲也是村干部。她见了王远打招呼,“阿远!阿姨!新年好呀。”
王妈妈看着小孩子喜欢,掏了一封红包过去,“崽崽乖,新年好。”那小孩儿不怕生,抓着她的手就吮,一群大人看着笑。六福媳妇儿赶紧拍掉儿子的小手把他抱起来,“才说你乖就去吸奶奶的手拉,新年第一天就没礼貌。”王妈妈不见怪,“小人家都是这样的,你别说他。等阿强媳妇生了你婆婆就高兴了。”
赵家母亲也笑,“他们忙打工,不愿意生,我就是再急也是干着急。”
王妈妈问,“还年轻急什么,怎么没见着臻芳?”
赵臻芳自从上次搭海事局的船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赵家一开始动员全村找女儿,久了找不到也没人愿意整天整天扎在树林子里搜,后来就当是失踪了。赵家母亲伤心了很久。这件事情本来是没有人提的,后来赵臻芳写了一次信回家报平安才知道女儿去广州了。怎么去的孩子生没生下来都不知道,信上那个地址还是个邮局地址,赵家儿子也没找到妹妹的人。本来想着过年总该回家过的,没想到没回来,气得赵家母亲放话不要这个女儿了。
结果王妈妈问起来,做母亲的还是不免红了眼眶,“养不熟的,这么多年白疼了,一个女人自己大着个肚子到外面丢脸,我也不想管她了。”
王妈妈劝了几句。王远去看六福的脸色,六福慌慌张张地向他递眼神,靠近了低声说,“老弟,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媳妇儿一定要跟我闹的。”
王远嗯了一声算听见了。
六福涎着脸,又问,“她还好吧?就发了一次信回家,也没捎个信给我。”
王远最近收到过赵臻芳的一封信,她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找了一家小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孩子很健康,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但是她担心攒不够钱去医院做手术生孩子,于是问王远能不能先借点钱给她生孩子。王远傻乎乎给她寄了一千块钱。这个事情给喻烽知道之后王远挨了一顿骂,在那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王远说,“她要把崽崽生下来。”
六福有点急,“怎么能生下来?她走的时候我不是给她钱让她去把胎打掉吗?”
王远冷冷道,“她要生,和我没关系。”
六福碍于旁人在没敢再说什么。他要王远把赵臻芳的信给他,王远隔天给了他。
这件事本来王远没放在心上,但是没过几天就出事了。六福媳妇儿发现了这封信,气得大闹了一顿,还把这个事情闹到赵家去了。王远没在现场也是后来才听人说,六福媳妇儿抱着儿子跑到赵家哭,说你们养个女儿偷别人家男人,还要跑到广州去生下来。六福是船队的,一年怎么的也得去广州四五趟,本来出一趟海就要提心吊胆地担心男人会不会在外头偷腥,现在这不是等于在外头养女人嘛?要生下来还要一并再养个小的?
赵家母亲把王远找来,也骂,说他不安好心把自己女儿送出去。王远有理说不清楚,王妈妈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赵家母亲尖锐刻薄的骂声和六福媳妇儿凄厉的哭叫。王远表情麻木站在边上,眼神愤愤然。赵家母亲一看王妈妈来了就哭,说姐姐你这个儿子把我女儿可害惨了,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还要生孩子我这个做妈妈的居然都不知道,真是作孽啊。王妈妈苦劝了许久,终于把儿子救出来带回去了。
但这事儿没完没了起来。六福媳妇儿和赵家母亲天天来找王远逼问赵臻芳的下落。王远自己也不知道,对着两个女人又不好发火。终于赶上喻烽接完了新兵过来找他,看着王远哭笑不得被两个女人软硬兼施地折磨,那场面还真是有两分喜剧色彩。
“你们不用怪他了。这个事情本来是我做的。”喻烽把赵家母亲扶起来,“和阿远没有关系。信上面不是也提了我的名字吗?你们找他没有用,小姑娘自己不愿意被别人找到,所以不写明确地址过来。我本来不应该干涉这个事情的,但当时她跑到军营后头被我们一个值班的小战士看到了,不知道她要干嘛就只好带到我这里让我安顿下来,所以你们找不到的。那天晚上李书记不是带着人去过灯塔找阿远吗?没有人,小姑娘一直是我安排的,送去广州也是我我安排海事局的船送的。”
这人几句话把事情全揽到自己头上来了。两个女人忌惮他是解放军,不敢说什么。解放军就是代表政府,那政府安排了赵臻芳,怎么也不能找政府的错误。赵家母亲结结巴巴说,“喻队长,可我女儿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还怀着六福的崽崽,怎么办?”
喻烽嗤笑,“她也十八岁了成年了,自己有权利接管自己的人生了。我总不能强迫她堕‘胎吧?要是搞不好可会出人命呢,那就可能违法了啊。”
赵家母亲吓得不敢说话。她不明白什么叫“有权利接管自己的人生”,在她的观念里面,女儿就是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就是要堕‘胎的,她第一次听说强迫堕‘胎可能违法的。
喻烽继续唬她,“本来呢村里面是有集体处理的权力的,我们也尊重你们的传统和习俗。但我们还是要尊重女性自己的权力嘛,国家宪法说了公民的人生自由和人格尊严不受侵犯,生育也是人类自我繁衍的方式,属于公民可自由决定的范畴,只要她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她完全有权力把孩子生下来。要是强制堕‘胎,那就是违反宪法精神了嘛,再怎么说我们也要尊重国家法律是吧。”
六福媳妇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王远站在边上却略略有笑意,甚至有点骄傲。他直觉喻烽是在耍人,就算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十有八九不是正经话。喻烽这人要不是穿个军装看起来高大威猛,正义之士的样子,使起坏来也非亲近人不可知的。看赵家母亲的表情王远只能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是做了件好事。
把赵家母亲和六福媳妇儿送走了,王远松了口气。喻烽笑话他,“以后小心点,有什么事要学会把自己摘出去,整天傻不拉几给人坑,哥这次救得了你还以为没回都能救你。”
王远撇撇嘴,不以为意。喻烽看他那样子好笑,“好了,说正经的,上头下发通知了,年前那个发电厂的项目审核过关,岛上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动工了。”
王远问,“会有很多外地人来?”
喻烽说,“对,而且还会有很多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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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国家是没有明确法令禁止“强制堕‘胎”的,只规定非医学需要禁止胎儿性别鉴定及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但是喻烽那样说也大体能说得过去,上纲上线啥的反正就那套吧。
12。
“还有很多人会走。”
“去哪里?”
喻烽怕他没办法接受,“村子里要搬迁,所有人都要搬走。岛上的可利用空间会被全部开发用来做发电站项目,可能会建成全国最大的风力发电基地。所以所有住户要集体搬迁。”
王远愣了,“搬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还没有定下来,按程序来说会有相关小组过来考察制订搬迁方案。国家这方面政策这两年完善不少,集体搬迁的住房补贴和安置都很全面,你放心。”
王远不是在意这个,“我也要走?阿妈也要走?”
“李书记他们都走了,你估计也会走吧。”
王远又问,“那烽哥也走吗?”
喻烽略微沉吟,无法回答他。
王远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搬离舢板岛。他还很小的时候村里开始出现打工潮,年轻一辈的去内陆的工厂做工,一年收入是从前的两三倍。渐渐所有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留下老人和年轻的小孩儿在岛上,村子不免冷清。但逢年过节的,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这里依旧是归处,是心里头那么一块儿觉得是应该回去的地方。
归属感对于王远来说很重要,和船队出去的大部分时间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感严重,一旦回到陆地回到家就感觉踏实安全。如果搬出去了,这个家的概念不免要消失,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再在另一片土地上扎根,吸收养分,培养归属感。
喻烽心里面的想法就比王远复杂多了。如果驻岛部队有调动,他的去向是一个问题。
他那个在家整天只打牌的母亲却是不出家门尽知天下事,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问消息。喻烽听出这女人的意思是希望如果有调动,她能找丈夫从前的朋友动用关系把儿子调到南京军区去,最好是进技术部队。喻烽从前也是留洋的高材生,到时候混个高级工程师的职衔,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是能保证小康水平。这就是当妈妈的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喻烽细细体会做娘的苦心,砸吧出一个平凡踏实的未来,心里还是挺暖的。他就是有点舍不得王远。论心底,要是王远能和他一起走那就更好了。
任淮生却很高兴,“撤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调回去,少受一年罪。”
喻烽点了根烟,“你觉得会撤?”
舢板岛是南海入海口的第一座岛屿,战略地标的意义,驻岛部队撤退的可能性并不大。任淮生说,“老实说我觉得不太可能,当年三峡的时候还是子弟兵过去帮忙搬迁的。项目走项目的,我们走我们的,不妨碍事儿。这里人少反倒是对军营好,不容易出乱子。”
“嗯。”
“不过我说,”任淮生调侃他,“你就没有一点想走的心思?”
任少爷从前在北京城也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纨绔子弟,说是被当爹的下放,其实也就是想他锻炼锻炼,不可能在这里长呆。喻烽笑话他,“你得了吧,任伯伯费这么大心思把你弄到这儿吃点苦,还要我每天给你编胡话骗他老人家,等你回去了我就要挨他老人家骂了。”
任淮生没皮没脸惯了,“我真不适合呆在这种地方。”
“那你没向任伯伯打听一下?”
“我打听了啊,他骂我,说让我老实安分。我只能说好,嗯,知道了。”
喻烽碾了碾烟,长吁,“那就听天由命吧。”
变数来得快。没过多久任家来电话说任将军住院了要任淮生必须回去一趟。当天晚上任淮生搭船出港回去了。那边老将军身体虽然硬朗,但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检查出来是直肠癌,但家里人瞒着不敢告诉,只说是非肿瘤性的直肠息肉,做手术切了就好。
任淮生陪着母亲呆了一个星期回来了,大半夜才到的。喻烽不放心去看看,看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头收拾箱子,床头点了一根烟闷烧着。
“没什么大事,早期的肿瘤。切了就好了。今年年检的时候查出来的,还好发现得早。”任淮生拍拍床铺,“坐。多呆了几天陪我妈。”
喻烽说,“家里面都还好吧?”
“还行,我妈平时看着挺呼风唤雨的一个人,不行了,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头的时候那样子见了心里不好受”任淮生说,“看来他们是真的老了。”
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父母也总有一天会老。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喻烽说,“要不然你早点回去算了。手术之后要保养要调理还是你这个儿子在身边比较放心。”
任淮生的母亲就是这个意思。不全为了孝道,任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都押他身上,老头子这次动大手术对外瞒不住,看来是要提早退休了。儿子再不回去,家里面没有个接班的,闹得人心惶惶。但这个事情女人家没有权利说话,要等任将军清醒之后下命令找人。
他问喻烽,“我肯定要回去的,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去做述职报告,到时候会有机会申请调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让我爸把我们俩调一块儿不就完了?反正你妈也想你回去,南京没意思,夏天热得要死,冬天还没暖气。北京哥们儿都熟,以后好找门路。”
他说得喻烽有些动心。喻烽挺喜欢北京那个地方,敞亮舒服,人多热闹。南京到底还是南了一些,也小了一些,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喻烽说,“你让我我想想。”
“别想了,有什么好想的?我回去问问我爸这个事儿有没有可能性,就这么定了啊。你妈那边我估计肯定没问题的。”
这个事情喻烽不敢告诉王远。他有点心虚——为了自己这点私心可能要放弃王远。
王远觉得他有心事。村里面临个人危机的时候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坐等,另一种比较古老封建,找祠堂口边上那户老人去算上一卦。村里面几个长老是比较受人尊敬的,手上留下几样老祖宗传下来的活儿,已经到了走一个少一个的境况。其中一位传说祖上是梦里受了观音娘娘召引的,有一门看卦的本事,这一辈已经是九十多岁了,无儿无女,说是观音娘娘指的命数,要断在这一代不能往下传了。当初很多年轻人选要不要出去打工,都去找老人家算过,不为求通达富贵也为了保一个平安。
王远带着喻烽去找这个老人家。
喻烽是无神论者。他出生那年他爸找过一个据称得道的高僧来给他算,说是富贵闲人命,一辈子虽然也有些小毛病,但大风大浪的基本上没有。烽这个字也是从高僧那里拿一万块钱买的,说他命里会有很多水,拿个带火的字平衡一下。喻局长出事之后,喻烽就把这啥劳子高僧的富贵闲人给扔脑后了,纯粹是扯淡。
祠堂口后头是墓园,旁边一户看墓地的小屋子里请出一位老人家,面容慈蔼,眼神却毒得很。
老人不看手相脸相,不摸骨测字,要喻烽到东海观音娘娘面前磕了一个头,然后给了他一小块龟壳板,让他摸过之后把那小龟板放到油灯上烧,烧得那龟板黑了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喻烽以前念初中的时候读诗经里面说男女成亲之前要占卜就是烧龟壳,但这个年头好的龟壳很难弄到,这么古老的占卦方法也就是在书里面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