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祭将将进门,就发现天仆们眼神中的异样。再一打听,才发现已然是翻天覆地了。
天界现在个个对他赞口不绝,说他大度能容,性情至真。原因呢?是因为他派天仆拿着他的贴身饰物血琉玉禀告天帝他愿意退出,成全有情人。想来一个人方才忍痛割爱,不愿见众人也是情有可原的,所有人就乐呵呵地听着天帝下诏,将帧玥许配给了蔚然。
话分两头,只见此时宸华殿中,大门紧闭。一个红艳艳的身影跪在莹白的地面上,一柄长剑深深没入肩头。宸华殿的主子琉祭正怒发冲冠地斜躺在龙椅上。
事已至此,根本就是绝了他的后路。满腔的努力就只好发泄在这个自作主张、愚不可及的天仆暖萱身上。
他是打算将这小妖一剑结果的,看着到了左胸口,不到怎的,手腕一偏,只让剑伤了她的肩膀。
“这么做对你什么好处?你以为这样本神就会喜欢你呢?真是不知好歹!”
话音未落,一记白光闪过,琉祭的手正死命掐在堂下跪着的人脖子上。
欺身上前,眼中的怒火仿佛就要跳出来灼瞎暖萱的眼睛。“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死心。千方百计地想攀高枝儿!告诉你,那不可能!你是妖,我是神,你永远都只能是痴心妄想!”
暖萱不论何时都是那一副恭顺垂眉的笑脸,什么感情都没有的笑脸,现在也不例外。
“哼,也罢。四百年了,你不累本神也乏了。没工夫和你兜兜转了,今天,便随了你的意,可好?恩?”
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却多出了戏谑和冷嘲热讽。
一把扯下暖萱的绯红色莲花长裙,没有任何前戏,就那么直直进入了暖萱娇嫩的身体里。
暖萱轻轻蹙起眉头,闷哼。伸出手将琉祭滑落的长发捋到耳后。
“君岚,明镜之鉴,当待君还。”
这几个字更加无疑是雪上加霜,琉祭更加地用力。
暖萱被疼痛弄得身躯微微佝偻、颤抖。
可嘴里就是不肯停,依然念念有词。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字字入耳,刺得琉祭心里生疼。愈加的烦躁。越烦躁他使的劲儿就越大。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
这些诗词不知怎的,在琉祭听来就是刺耳无比,不对,是刺心!一小块一小块地啃食他的心,让他的心残缺不全,让他总有朦胧的空虚感,像是弄丢了什么,却又不让他抓住。这样的折磨他实在忍受不了。
琉祭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牙缝里的恶言一句也没停过。
醍醐灌顶,为时已晚
时间对琉祭来说就是用来浪费的,只是,近来连浪费时间对他来说都愈发艰难起来。身边的天仆竟没有一个可以像暖萱那般贴心周到,事事全面到位。
哼,怎么可能,他就不信没个暖萱他还能活不下去。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
仅仅两个月他却是感觉挨过了千年。
“呸呸呸,这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给本神吃?”还是翠玉梨花酥好吃。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连忙甩头把这可怕地想法甩出去。
匍匐在地上的天仆正颤抖着,只想想这主子一会儿的刑罚就觉得毛骨悚然。
可左等右等只等来琉祭轻轻挥袖,让他下去。
“呸呸呸,这是能喝的茶吗?”怎么就泡不出那个味儿呢?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抹浓重的鲜红色和纯净笑容。她在柔声说:“主子,茶不是这么喝的。若是这么喝了,折煞了茶,也折煞了主子。一闻,二尝,三饮才是。水一定要用晨光微曦时的露珠儿。
对,一定是他们没用那露珠。
“你们用的什么水泡的茶?”
“回,回主子,是晨光下的露珠儿。”
一股颓然的感觉慢慢爬满了心头。
“下去吧。”
这几天宸华殿的天仆可算是尝到了何为折磨。心扑通狂跳,偏偏主子又没责罚,让人不得不一直悬着心在嗓子眼里。
窃窃私语着,琉祭颀长的身影始料未及地出现了。天仆们纷纷四散,面如死灰,下跪求饶。琉祭却径直穿过他们走了过去。
我是怎么了?怎么就到了这里?
琉祭一手扶在竹栅栏门上,竟戚戚然地叹了口气。衣袍一摆,坐在了石凳上。脑子里的画面翩翩而起。
那日他也是不知不觉到了这里,坐在这里喝酒。是暖萱一点一点帮着他醒了酒。轻抚着他的发。从小到大他何时有过这样温情脉脉的感觉。人人都只道他身份尊贵,可寂寞深宫不胜寒,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了三千年,心一直都是凉的,无欲无爱。
帧玥给了他心动的感觉,暖萱却意外给他了温暖的感觉。
最近他总是连连从梦中惊醒。反反复复的一个梦。
“君岚,君岚,我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我用了一千年来不顾一切地爱你。我不在乎这千年有多难熬,只是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好吗?”
“君岚,你会后悔的!”
“君岚,我恨你,我恨你!”
这梦境来来回回,摆脱不了。一合眼,满脑子那天暖萱被拖下去的画面就乱窜。胸腔中仿佛有人拿了细细密密的针头时不时予以他一击,又宛如千千万万的小虫点点啃噬他心头。空洞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化为一双枯瘦的手,死死锁住他的喉头,让他片刻不得喘息。
“呼,呼。”
琉祭的右手紧紧抓着左胸口的衣服,口里的喘气声断断续续,顺着鬓角滴落着汗珠儿。
啪嗒啪嗒……
就像暖萱刚来的泪珠儿打在地上的声音。
周遭一瞬就静了下来,脑袋中只剩下啪嗒啪嗒的声音,扯得神经痛。
“主子,皇子来了。”
一遍又一遍翻看喜庆的请帖时琉祭心中竟毫无感觉,预期的难受却不知藏在了何处。“王叔,别摔坏了一颗真心。”蔚然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着。
恍惚间他才发现,这两个月来他日日揪心的竟是暖萱!
也许是看开了,也许是实在不习惯旁人的伺候,琉祭起身朝着天牢的方向走去。
走进牢门跟前时眼前的一幕重重地撞击着琉祭的眼球。心中的痛感居然比看见帧玥蔚然亲吻还是清晰蚀骨。仅仅只是一个宝蓝色长衫的男子撩起暖萱的裙摆为她的脚踝细细涂抹药物。身体不受控制冲过去一把甩开男子的手,谑笑着说:“哼,才两个月你就移情别恋了。你不是说要陪我这直到魂飞魄散嘛。”
子澜刚要开口,暖萱赶忙捂住他的嘴。又是那种低眉顺目的笑容:“主子。这地儿脏,你快些回去吧。”
琉祭挑着眉梢,勾起唇角,讥讽之意愈加明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赶主子走?!”手下使劲,捏了一下暖萱的脚踝,顿时暖萱就疼得龇牙咧嘴。
“你,你这么捏下去他的脚就废了。”子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了。
琉祭只是贴近暖萱的耳垂,吹了两口气,压着声音说:“你自己想好该做什么,否则,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暖萱抬眼,温柔地一笑。“子澜,你先走了。我没事儿。”
子澜却纹丝不动。
“子澜,你要是不想我现在就死在这,你就快点离开吧。”
闻言,宝蓝色长衫男子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主子,随你吧。”
“哼,腌臜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说着起身就出了牢门。
“主子,让我出去再服侍你几天吧。”恳求之意呼之欲出。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不是几天,是到你灰飞烟灭!”
是吗?恐怕真的也只有那么几天的。
走出天牢,琉祭只觉得心头的烦扰又多了百倍。不是这样的,不是!他明明想好要带她出去,把她一直一直圈在身边的。可是看见区区地母之子也可以赢得她温暖甜美的笑容时,他不服气!她只能对他笑,只能对他笑!不论多久,她必须一直呆在宸华殿,永永远远。
再见,想起
暖萱出来了,带着她一如既往地暖暖笑意,甚至更加有温度。就好像流星坠落前最后一瞬的耀目光芒,就好像花开荼靡时最后一刹那的绚烂。
“主子,用茶。”
“主子,尝尝吧,金橘蜂蜜糯米粥。”
“主子,歇息吧。”
听着耳边熟悉的清甜嗓音,看着眼前轻柔温暖的笑脸,琉祭满脸写满了志得意满。他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真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
暖萱端着托盘正要离开,琉祭却一把抓住了她。从背后贴了上来,双臂环绕着暖萱的身躯,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了琉祭身体里,惹得他浑身燥热。
圈起一绺长发,琉祭在她耳边邪恶地说:“我要你侍寝。”
这一晚,一室旖旎。
这样的日子倏忽间就翻过了十度春秋,
那天,暖萱用翡翠镶珠竹纹碟盛了一小碟炒熟的、黄橙橙的杏仁。
“主子,尝尝这个。”
琉祭突然将暖萱的腰身一揽,圈进怀中。“叫我琉祭。”
“恩,琉祭。”那一刻,暖萱笑得很美,很美,美里面带了一丝解脱?一个笑容,满室华光,琉祭只觉整个心房都被满足填充得不留一丝空隙。他觉得很庆幸,他没有去再去争夺帧玥。
捻起一颗饱满金黄的杏仁卷入口中,轻轻一咬,坚果的醇香在唇齿间四处弥漫。他从来不知道,杏仁可以如何香甜。这味道很熟悉,宛如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吃过了。眼前忽然闪过一簇红色倩影,却看不清面容。
暖萱坐在床沿,轻轻摇着芭蕉叶扇。不一会儿,琉祭就进了梦乡。
琉祭照常迷瞪了两个时辰,他以为可以照常见到靠在床框上的暖萱,但注定这一天不平常。
从天亮等到太阳神就寝,始终不曾再见她。
琉祭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没了暖萱,一分一秒他都难以忍受。像是走丢了的小孩,他茫然失措地坐在软缎面上,抱着枕头,心口的窒息感再次来袭。脑子里突然闪现方才暖萱的笑容,皓然明媚,却带着解脱?为什么?
“尧陵老儿,尧陵老儿,你给本神出来!”
“听见没有!快出来!不出来你看我怎么……”
只见一鹤发童颜的长者提溜着拂尘一路小跑,只穿了一只鞋子,连发冠也是歪歪斜斜。
“我的小祖宗哟!你可是要把我这玄青宫拆掉?”
“速速把你那玄明盆取来,本神要看看究竟九百年前发什么了什么事情?”
此言一出,尧陵老道的脸面像是被冻结了。掌中拂尘一甩,幻化出一古铜色的六角浅底鹤纹盆。
“该来的还是来了。命也。”
琉祭一把夺过玄明盆,碰了一汪清水,却在掌中慢慢化为血红色。顾不得究竟是何种颜色,琉祭一口饮下。
丢失的我,那时的你
“原来暝晔天尊是动了凡心。”
“你倒是给个准话儿啊!”
“没大没小的,说来我还是你伯伯呢。”
“管你呢。若这局我胜了,你便放我下凡。如何?”
……
“穹天老儿,我要到人间走一遭。”
老者兀自捋了捋山羊胡,笑得意味深长。
“人间本无苦,唯有那以心换心的交易做不得。求不得是苦,求得了仍是苦。你好自为之吧!”
那时正值初夏,是萱草大朵大朵绽放的好时节。那天是个艳阳天,只是初夏却已然有着流金砾石之势,空气像是果冻般粘稠,惹得人半点不想动弹。万事都有例外,只见一位身着松绿色布衫的小哥顶着头上老大的太阳疾步走在羊肠小道上。路边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凉,黄突突的小路蜿蜒着看不到。抬头可以眺望见远处黛青色的绵延山峰高耸着,应该有的云雾烟气也被这毒辣的太阳驱散了。小哥生的好一副俊俏面孔,颀长的身,墨黑的发,尖尖长长的面颊,深潭般的眸,坚挺的鼻,狭长的眉带着浓厚的英气,鼻头染了一层薄汗。除此之外,他双唇惨白,面色被那一身松绿色映射得愈发苍白。扑通一声,英俊小哥倒在了地上。
一缕淡粉色的烟气过后,小哥面前蹲了一个女子,一身火红裙装。
“公子,公子。”女子小声轻唤着。”
英俊小哥似乎还残留了一口气,“这位小姐,可否给小生一点提点,我在寻黑色曼陀罗。”
女子黛眉微蹙,嘟起小嘴。“找那恶毒东西做什么?”
再细看那女子,真真儿不就是暖萱嘛。只是神情千差万别,女子眼中满是娇俏顽皮。
而那俊俏小哥的脸不就是如假包换的琉祭。只是眸色迥异。一个如烈火,一个似深潭。说话时的语气更是天差地别。一个傲视自得,另一个儒雅有礼。
“小生需要那花儿做药引。家中婶婶病了。”
一阵青烟缭绕这一幕却是随着烟消云散了。清明之后,又是另一般场景。
简陋破败的砖瓦屋顶上趴着一红衣女子,掀了一片烟灰色的瓦片,正向屋子内瞅着。看了一会,翻了个身,长叹一声:“命盘如此,纵然有黑色曼陀罗也是枉然。也罢,君岚小哥,以后我来照顾你。”
场景转换又是另一幕。
仿佛那日在漓疆的事情又再次上演,依旧一身松绿色长布衣,俊俏小生匆匆从陆离斑斓的花灯光彩中走过。一颗绣球不偏不倚正中脑门,顺势伸手接住。他一脸迷惘,转念之间周身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耳边是声声恭喜。
“恭喜这位公子了。娶到如花美眷。”
“公子好福气。”
呆呆的就被人群搡到了灯楼上。同样是一副呆呆的表情,那小哥就掀开了喜庆的红盖头。盖头里的人脸颊在烛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团团的酡红,诱人娇美。目光灼灼,直直望进小哥眼中的深潭。
转眼,另一幕上演。
“君岚,你若不喜欢这些,我们明儿就去昌平山下围个篱笆院墙,盖座茅草小屋,再生个大胖小子,过农家田园的逍遥生活。”
女子不改红装,双手穿过男子的腋下,轻轻环绕着,下巴枕在男子的肩窝里,眼神荡漾出层层叠叠的幸福满足。
“嗯。”男子淡淡应和了一声。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噙着温馨,同样也很满足。
“为什么是我?”
“因为君岚很干净,干净到神仙都只是污染了你。可是我是妖精,所以我可以染指。”女子咯咯地巧笑。
男子却不厌其烦地开口:“暖暖,说正经的。”
“君岚寂寞,对吗?暖暖不想让你寂寞。”
视线拉出,窗棱的油布上有着两人覆盖在一起的影子,像凤凰一样交颈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