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喝断声从走廊最近的房间内传出,跟着一连串咚咚的脚步后,一群人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首的女子,年约四十如许,脑后的头发梳得一丝儿不苟,抿紧的一张嘴绷成一条直线,她眼中射出凌厉的目光在俩人脸上扫来扫去。
“关副史。”她先开口,却没有行礼。
对方一身宫中之人打扮,关冉随即拱手道:“不知贵人到此何事?”
那人瞥了他一眼,却将目光朝后一溜。
站在人后的陶叶忽然越众而出,她跪在那人前,垂首道:“县主已回,请尚言司和县主屋内叙话。
原来是宫中尚宫局的言司女官,就不知道是皇后派的,还是太后……
关冉抬手……
尚言司突然抢先道:“陶叶送关副史出去。”
这牛逼家伙比我还象主人?关冉离去后,安索脑子一直转这个问题,于是她只能一面神游般,一面被众人拥进房间。
尚言司办事利落,两三句话安索就知晓对方是皇后派来的尚宫局女官,后日身为义德县主的自己需要入宫去谢恩,为免御前失仪,所以皇后专派尚言司过来。
“我要学礼仪?”安索
尚言司一丝不苟颔首。
“好吧。”这间屋子被收拾出来,似乎是尚言司准备当卧房的,安索抬脚朝自己住的地方走。
“等等。”尚言司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学习,记住明早寅时,我在大厅处等你。”
寅时那就是凌晨三点钟左右,安索回头瞥着她,对方的脸色很是不善。
“还有。”尚言司板着脸继续:“关副史男未婚,义德县主女未嫁,多少要有些男女之防才是。”
对方眼中的鄙夷闪烁得很快,但安索却敏锐地查觉了,她正被对方厌恶着。
宫中的晚膳是骁亲王陪着太后在用,整个永寿宫屏声静气,唯有太后的汤匙偶尔碰动瓷碗发出磬声。
宋女史从帘子外头进来,行到太后身边,几乎不闻脚步声。
小供桌上只有太后一个人用膳,宋女史心中有一点点了然,她跪到太后近旁代替了正在布菜的大宫女。
宋女史才不过挟了两筷子菜后,太后就停箸了。
宋女史是跟随太后身边多年的老人,故而劝道:“太后,多进一些才是。”
太后垂下眼皮,却没有说话。
太后一定有话,宋女史挥挥手,侍候用膳的宫女便悄无声息退出去。
沉吟少许后,懿圣太后果然道:“骁儿,我令他在后面佛堂罚跪。”
懿圣太后纵是厉害,但对身边的老人向来不错。宋女史闻言后,也敢大着胆子说上那么两句:“我进来时,观太后眉间有气,原来是为亲王的缘故。”
说到这里时,宋女史笑笑,又道:“如今亲王也大了,不比先时,太后有些事也不必太较真。”
懿圣太后抬了抬眉,扶着宋女史的手走到一旁软榻处,重新落座后,这才道:“并不是想罚他,只是他做的事也太蠢点了。”
骁亲王私贩生铁到后凉这事做得真是让人……
宋女史作为懿圣太后的人,当然也知晓一二,当然不能再添柴加火了。宋女史劝道:“亲王也是为了费用大,才如此行事。”
骁亲王的私家军人员庞多、装备精良,所费不赀,而这些钱自然不能由国库来出,封邑的银子不够,他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但什么法子都可用,却唯独不能跟敌国勾搭,特别是在另有打算的时候。
懿圣太后纵是骄纵儿子,但有些事还是分得出轻重的。她沉吟片刻道:“你不用为他说好话,我罚他也是为他好。”
宋女史当然不敢再劝,室内一时沉寂。
良久后,懿圣太后撩起眼皮,不经意地问:“你从皇后处来,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宋女史笑道:“今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皇后让尚宫局的尚言司到义德县主府去教习礼仪。”
“我倒忘了,后日是义德县主入宫谢恩的日子。”懿圣太后闲闲地说了一句。
“那女子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能得太后在皇上面前提及。”太后精神还好,宋女史赶紧凑趣多说两句。
那日是事非得以,若不是骁儿落到井里还不自知,她也用不着多一句嘴。说了也就说了,谁在意那个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懿圣太后略略一想就将安索这个小人物丢到脑后,她朝宋女史道:“后日是个好日子,不若再叫京中的贵女入宫一聚,我人老了,想热闹一些。”
懿圣太后哪里是为了热闹,她另有打算,宋女史应下,随口就着人给皇后传口信。
这口信传到宫中一些人耳朵里,自然是非常不乐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穆贵妃其人
翌日丽雍宫内,穆贵妃—穆芷芳和穆二太太隔着小案桌私话。屋内服侍的人被唤出去后,穆二太太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
穆贵妃挑着眉头在听,这些事父母一直没告诉过她,她越听脸上的表情收得越紧,漂亮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里面的光都变得深沉沉。
原来当年先皇指定入宫的首选是长房长孙女,也就是大伯家的穆若菁,大伯、大伯母、穆若菁死后,这份荣耀当然落到自己头上……
“这是先皇给你爷爷的恩典,特许穆家一名孙女入宫为妃,但凭什么就该落到长房名下!他们那一家都是病殃子,本该去地下团聚。”一想到穆若菁还没死,穆二太太是越想越生气。
是啊,换了那个病殃子入宫,不说承宠了,只怕早被打入冷宫,自己又漂亮又冰雪的,入宫不到半载就从普通的妃位进到贵妃,再朝上就是皇贵妃,再朝上……
穆贵妃由其父、其母教养出来,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十分的有‘上进心’。光滟的蔻丹在桌面划过,穆贵妃攒眉问道:“这里面有疑点,下了勾吻之毒都没有死,还改名安索跑去军营?还有她见到父亲,几乎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娘,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不是没有,要是弄错了,倒白费我们的力气。”
“贵妃说得有理,只是……”穆二太太顿了一下,她眼中闪过厉色:“只是你父亲回来后,我将王管家那头蠢货吊起来拷打一通,那厮才说实话,他带回来那具尸体根本不是穆若菁,而且你父亲将那女子入狱后,着人验过,她的肩头,确有一朵半开的牡丹花刺青,所以她定是穆若菁。”
“她到现在都在装,一定是在等机会、等机会找回来!”穆二太太恨不得现在就将穆若菁重新掐死,手上的金丝线罗帕都快要被她撕破。
穆贵妃比穆二太太冷静,说了半天话后,她端起一碗茶先噉嘴吃茶,之后放下茶碗才道:“娘,打算怎么做?”
“先下手为强!”穆二太太突然将头凑近女儿,张扬的声音多少收敛一点:“明日,义德县主要进宫谢恩,且宫中又要邀请各贵女入宫赴宴,到时……”袖子里的一包毒药露出来,塞到穆贵妃手中。
穆贵妃不太赞同用毒,将药搁到桌子中,挑了一下眉:“已用过一次毒了,她还会着道,要不我另想法子。”
“上次兴许是南婆子那俩老货将药的份量下少了,这次的份量很足。”穆二太太点点药包,对女儿道:“宫里面做这些多少要方便一些,之后再将知情的宫人灭口,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办好了。”
穆贵妃笑笑,瞥着穆二太太:“须知皇后那里可盯着我呢。”
“我的儿。”穆二太太一把握过穆贵妃的手:“就是她发现了,依着你的美貌,依着今上宠你,她又能奈你何,那个位置迟早会是你的。”
“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穆贵妃已不太记得穆若菁的相貌了,既然对方已死过一次,她不介意让该死的人再死一次。
片刻后,穆贵妃手指在额角处敲了敲,又道:“娘,以后有什么事要及时的与我讲,不然……”她瞥着穆二太太,欲言又止。
“我和你爹都盼着你在宫中步步高升、富贵荣华,何况当时穆若菁这事以为已妥当,哪里还想着拿这破事烦你。”计定,穆太太心头松快,连带着眼角都是笑。
“不是这事。”穆贵妃将穆二太太重新拉回座位上:“女儿说的是之前娘提过卢胜贩生铁的事。”
穆二太太先‘哎’了一声,其后一面摩挲着手上的老玉镯,一面道:“这事得怪你爷爷,当日他为了名声,两袖清风,等到他们都去了后,家里就跟穷鬼似的,你爹的官俸就那么多,够了这边,也不够那边,到处都要用银子,若不是为了你的体面,你爹何至于跟卢胜搅在一处。”
穆二太太说到这里,指尖停在镯子上,斜着眼睛看向穆贵妃:“你在宫中,好多地方都需要打点,家里可是将赚来的银子都供给了你……”
“知道。”穆贵妃不耐烦地打断穆二太太,她沉吟少许后,还是嘱咐道:“虽说这事皇上暂时压下,只罚卢胜,可难保有一天,让他知晓我们也有份,这可是天大的罪名,到时只怕他再宠女儿,也会恼怒。娘须记住,此事有一,不可再有二。许多事上面,我们怎么说都是皇上的人,都该站到皇上这边。”
一席话说得穆二太太连连点头。
事情说完,穆二太太也该告退,只是她似想起什么,不放心地回首:“前几日,宫中办赏梅宴才召贵女入宫,怎生明日又召,不会是为了今上择选新人吧?”
穆贵妃艳丽的眉骨间倏然生出恼色。
“那么真是如此。”穆二太太连忙道:“可有应对之法?”
“放心。”穆贵妃拉着穆二太太手,冷冷地笑了:“只管放心,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让别人踩到头顶上!”
穆二太太耷拉着眼皮,她的视线下,刚好看到穆贵妃的手,肤若凝脂的玉指上配着光滟的蔻丹,光看一只手已觉美妍动人,更何况本人长得明眸皓齿,光丽逼人。
穆二太太拍拍穆贵妃的手,目光中得意之色渐浓,她这个女儿真是生得值了。
这一日上午安索跟着尚言司学习礼仪,两人相处得十分勉强,按说尙言司也没怎么着,但那种感觉安索说不出来,她就是哽在心头十分不舒服
冬日太阳藏在云层后,天气阴得厉害,就象屋内尚言司的脸。安索从寅时练到巳时,中间可是一点停顿都没有,光是练站姿就足足一个时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行。”尚言司声音干巴巴地在身后响起后,安索跟着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揉她僵硬的小腿。
“你……”尚言司几步走到安索面前,她额头上两条浓眉都快皱一块了。
“我坐一下,就起来。”安索抬头。
尚言司手忍住挥鞭子的冲动,如果是宫女,早动手了。她僵直地蹦出话来:“早上,教过县主坐姿,请县主按规矩来。”
乌云压顶下,安索不得不收起僵硬的腿,按着尚言司教的来,将衣襟理正,两手搁在大腿上,腰板挺直,两肩平正……
尚言司瞥了第一眼,似乎觉着顺目了一些,接着第二眼,她脸上的表情……
尚言司居高临下审视安索:“请县主按我说的做,坐下后,面容严肃,目光平视,嘴微闭……”
又这么着,练了两个多时辰,明明是寒天,安索背上起了密密层层的汗,她心中终于有些不耐,暗中叹气。
快到午时,侍女陶叶送饭过来,她跪在外面道:“请县主用饭。”
尚言司刷地转身,长长的袖袍带起一股风,冰冷地刮到陶叶脸上,于是陶叶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太早……”尚言司道。
‘咕’的叫声,倏然打断她,尚言司静静地瞥着安索。
安索挺直身子,望回去:“我饿了。”
“摆饭。”尚言司一甩袖子,又盯了安索一眼。
饭菜摆好后,安索刚举起筷子,尚言司的声音又响起:“请县主,按规矩用饭。”
好嘛,这样的结果就是平时吃两碗饭的安索,在尚言司目光的监督下只能用到了小半碗。
接下来又是一下午的各种规矩,好在尚言司在晚饭前回宫复命去了。
感觉解放的安索,此时没有形象地倒在卧房的铺陈上,她一伸手就跟被子抱成一块。
尚言司一走,陶香的性子又恢复几分活泼,她跟在后面笑道:“可算是送走了。”
陶叶身后带着几名新来的侍女也跟进了房间,她低低地道了声:“陶香。”
陶香便收起面上的笑容,规矩地站好。
陶叶转头,吩咐那几名侍女和陶香去厨房拿晚饭。人一走,房间霎时安静,只是另一种声音冒出了头—安索的肚子又象午饭前一样‘咕’地叫了。
陶叶在下面正襟危跪,这会听到,眉头上就轻轻地打了个结:县主今日可真……
但愿明日入宫谢恩一切平安,陶叶暗暗叹气。
“你们在宫中和府宅内,每日都得守这些规矩?”安索趴在被子上,头朝陶叶的方向偏来。
“大面上都得这样。”陶叶答得十分规矩。
‘哦。’陶叶听到的是安索的叹息。
“奴婢以为忍忍就过去了。”想起尚言司临走时的吩咐,陶叶劝道。
‘哦。’陶叶还是听到安索在被子上叹息。
陶叶心中大不以为然,她六岁入宫,可不是守着各种规矩过来的么,那些守不住的,或者其他的,最后不是都没活下来,人在这个笼子里了,又有什么法子。
“陶叶,你想家么?”
安索突然问起这个,让陶叶一怔。回到家中,自然是不一样的,至少笑也是真的、哭也是真的,陶叶踌躇得不能回答。
如果说之前有一点‘高大上’生活的想法,现在经过这么几个月后,这些心思在安索心中渐次淡漠。
如果我所要的一切,都要以我的随意、自在、个性的约束来换,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章 入宫
翌日,安索到宫内领旨谢恩一大通事下来,都没什么大错,跟在她身后的陶叶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主仆俩人随在皇后銮舆的后面,从永春宫出来朝摆宫宴的衍庆宫走。皇后的銮舆在前,两旁随着步行的宫人,安索被夹在中间,怎么都觉着自己象个正在被押送的犯人。
冬日的御花园虽过了百花繁景的季节,但园子修筑得十分精美,还是很有几分看头的。比如脚下的石板,四四方方、两边都雕以宽大圆形花纹,端得平整大气,各处的回廊,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安索不过偷望一眼,脚步一滞,差点就踩着旁边宫人的裙边。那宫人一个趔趄眼见要摔倒,幸好陶叶手快拉住她。
按说安索这个县主不过担个虚名,现在差点害她失礼,失礼的宫人少不得要挨罚,那宫人怎么说也可能偷恨上一眼。但那人却连看也不敢,缩着头,紧跟着队伍朝前走,倒象是她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