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以前喝过的玉露桂花茶。”白若拣一只素白瓷杯,倒了半杯与公主。
碧清的茶汤,跟昔日的一模一样,然而再端起却是二十年后。南宫并不喝茶,单瞅着屋中做事的两名侍女发怔。
俩名侍女灰衣、素颜,半老徐娘,如果留在南晋想必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而如今跟着自己僧不僧的、道不道的,一生蹉跎。南宫暗自哂然,她虽贵为公主,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更遑论下人。
一小口茶水入嘴,竟是烫了舌尖。
妆台前的白芷,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后她将打开的玳瑁盒送到南宫眼前,压低声音说道:“是王专门派人送来的。”
玳瑁盒内珍珠成串、美玉粲然。南宫信手捻起一只牡丹花簪,那簪通体白玉莹光,簪首被雕成一朵盛放的花型,片片的叶子随在簪身上,端得十分精美。这是昔年的旧物,南宫倏然一惊,花簪铛地一声坠入盒内。
难道是旧物伤怀?她瞅着自己的指尖,好似指尖被花簪弄伤一般。
二十年清寂岁月,到底将性子降得冷情,她该是古井无波的。南宫吁了口气,立时收敛心神,指着盒子,对白芷吩咐:“直接收到箱子里,如今怎用得到这些东西。”
如花美眷,只落得……戏文隔了二十年再回想,也只有残章断句。白芷捧着玳瑁盒朝箱笼处走,想默唱都无词。
蓦然间,箱盖一开,她再次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次她将南宫和白若都招过来,性急的白若抽出一把大刀,用刀尖指着箱中的安索,喝令其跨出来。
眼前的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一双大眼睛在慌乱后强自镇定。
她是逃奴、是……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南宫踌躇后对白芷吩咐:“别伸张,先去请德萨满过来。”
安索避在箱笼内时,只那位唤作白若的少女说过一次南晋语后,南宫她们一直用后凉语交谈。不清楚对方情形,安索不敢冒然开口。
她眨巴眼睛盯着南宫细细地揣想:这看似主人的女子生得好年青,可为什么身边的俩名侍女却这般老?
南宫坐在椅子上从正面对着安索,白若作为一名合格的‘杀手’立在安索身后。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房内的气氛,一时紧张怪诞。
半个时辰后,门终于重新开了。
南宫站起来轻唤了一声:师父。
德萨满行走间朝着南宫微一颔首,随后神态端然地瞥向安索。
安索眼睛乌溜溜地一转,盯在对方身上。她从衣饰上判断,这老头应当是祭师之流。
“你应该死过,却还活着。”德萨满转动着手上的五彩天珠串突然出语惊人,他说的不是南晋语,也不是后梁语,但是安索却听懂了。
他目光熠熠,似一把利剑,刺得安索心魂蓦然俱紧。安索就这样盯着这个面容平淡,不高不瘦的老头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对,你是异世之人。”德萨满绕着安索转一圈后立即改口,他的一只手按在安索的肩头,声音奇道:“难为你的魂魄和这具身体彻合得如此合适。”
跟着他的一只手和缠在手上的天珠又一起搭在安索的脉膊上。
对方说的都是对的,安索感到一阵阵心惊。
“身上余毒未清,且还有一种奇怪的……”德萨满目光迟疑地瞅着安索,怎么都辨不出她体内的异端。
“她是什么人?”南宫听不懂德萨满祭师说的话,用南晋语出声相询。
“她头髻顶上,饰以五颗明珠。”德萨满祭师面向南宫阏氏用南晋语回答:“是庙内壁画上天女的打扮。”
“是都萨满的人。”
“她的来历我手上的天珠可以瞧出,只是来了之后发现了什么事,天珠却看不清。”德萨满祭师重新看向安索,老神在在地道:“都萨满那个老骗子,怎么用得起鬼差送过来的人,我想她是老骗子指认的天女,应当另有缘故。”
几乎全猜对了,这位神棍本事一流!被查清户口的安索在惊诧中万分不爽,直接对祭师之流暗暗鄙视:之前的都萨满如果说是跑江湖卖假药的,那么现在这位就是庙堂上卖狗皮膏药的!
德萨满似猜中她心头所想,不禁失笑了:“小丫头为人不能这般刻薄。”
他会读心术?安索再一次震惊了,她气得冷哼道:“你老不妨亮出真本事,免得大家以为你是啄木鸟找食。”
“光凭一张嘴。””德萨满接了后面一句,笑着将手上的五彩串珠一收:“小丫头做人要厚道,别欺我老人家不通异世的文化。”
老家伙还会……随着德萨满最后一字落地,安索顿觉面皮僵硬,全身无法动弹。
瞄住乍乎就动不了的安索,南宫突然抿嘴笑了:“好多年都没听到这般有趣的对话,这小丫头活泼得似个小子。”
被一位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子说小丫头,安索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是不是已掉了一袖子。
“她怎么办?”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突然多了,警觉的南宫立刻蹙眉。
天女的屋子跟这边的屋子相距不过数十步,德萨满来时,就见一名侍女慌张地从房内跑出,跟这边情形一想,就知道这丫头是偷偷溜出来的。
德萨满手指朝着安索一点,解了她的禁锢,随后道:“让白若和白芷先送天女回去,回头觉罗博问起,我会说明一切。”
“也好,省了我这边去说。”南宫突然朝着安索笑道:“我们一直都在说南晋语,怕是你也听出来了,我们是南晋人。”
安索还没从禁锢中反应过来,她表情木然。白若觉得她无礼,于是推她一掌:“我们主人是二十年前嫁到后凉的南晋公主,也是后凉的南宫阏氏。”
怪不得感觉气度高贵,浑不似自己,怎么装天女都有几分假。安索张嘴想说什么,然而她们终不能交浅言深,于是她默然地朝南宫阏氏微一点头。
“等等。”见白芷过来,安索打乱的思路急切之下终于打到要问的话,她连忙朝向德萨满:“你老之前说的他送过来的人是什么意思?”
德萨满和悦地一笑:“我与送你来异世投胎的那位,有些渊源。”
他认识黑无常?安索没有机会再问,因为白若和白芷抓着她的手臂将惊谔的她带出房间。
房间内只剩下俩人,南宫阏氏忽然面露惭色,微微垂头:“这一路车行而来,四野之上大有兵戈欲起之势,后凉大有不稳之态。而因我一已私利,累及师父出山搅入乱局,南宫现在思及,心中难安。”
“南宫你以为师父身在庙中,而不知天下局势。”德萨满微微一笑:“便是没有你之事,我也会往瑞京一趟。”
“杀父弑兄之事,虽百般掩盖,可还是人尽皆知。南宫现有一问,师父是来清理门户,除掉都萨满;还是来扶佐新后凉王的?”
“既要除奸,也要扶佐。”德萨满声音朗然。
“为什么?”南宫脸上神色迟疑。
“如今王庭之内,人心不齐,各族之间,各怀异心,后凉若有内乱,必会亡国。我身为后凉护国祭师,怎会坐视不理。”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德萨满遥望那雪,轻轻地一叹:“何况还有一场战事”
战事二字,听来十分敏感,南宫阏氏揣摸其意,突然说道:“这是要与南晋开战?”
德萨满并没回头,声音迟重:“后凉不似南晋,地贫人穷、民风彪悍,今年秋天时逢大旱,各部死掉不少牛羊,本来秋末应有一场与南晋的战事,然夺位之争,让这场战事延后了。”
后凉民穷,每至青黄不接之年,必会骚扰富庶的南晋,夺其粮草,渡过难关。南宫身份尴尬,顿时千言万语困在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利用天女
十日后,王庭东首的密室之内,地上摆着数十把弯刀。
地上赖布拿着一把正在试其锋芒,他右手拿刀,刀刃朝上,随后左手将一张白纸从空中一抛。那白纸缓缓而下,没过刀锋时,眨眼被削为两半。
赖布收刀入怀朝坐在上首的觉罗博抬手道:“此批兵器刀刃锋利、见血封喉,乃是用南晋运回的生铁所煅造。”
“一共锻出多少把?”觉罗博接过赖布递上的弯刀细细打量。
“全部出炉共八千柄弯刀。”觉罗博积威日重,赖布微微躬着身子,目光并不敢与其平视。
还是太少!觉罗博的手指轻轻地敲击桌面,这仗打下来……
他抬眼望向一直低头的崔图:“南晋商人之事,怎么说?”
“那边重新联系上了,不但答应继续提供生铁,而且还特送一些礼品,这套南晋的骨瓷茶具出奇的好,我就先拿来给王品鉴。”崔图躬身将装有茶具的木盒送到觉罗博的桌上。
觉罗博瞥着密不透风的木盒,随手将刀扔过赖布:“也罢,今日就议到这,你们先散了。”
觉罗博注视着几位胫骨大臣起身,在他们开门的一霎又道:“赖布你去神庙处看看德萨满祭师骨卜的结果出来没有,崔图留下来用这套茶具替我演示一遍南晋的茶道。”
密室内只剩两人时,崔图打开木盒,取出一只用纸包好的瓷碗,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纸被一层层的剥落,那一点点细白就慢慢地祼露出来。
一只精巧秀美的小碗呈到觉罗博面前,崔图低头解释:“南晋的骨瓷向被赞为‘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罄、薄如纸’,这一套都是湖田郡官窑出品。”
“咚”的一声清越响起,却是觉罗博手指轻轻从碗壁弹过。他对着崔图一笑:“我只对这瓷碗上的万里江山感兴趣。”
白瓷上小小一方天地用蓝色釉彩细细勾勒了城市、人物、田园。崔图凝神看后,指着其景道:“这是今人绘的前朝临安旧迹。”
“我记得南晋前朝的皇帝姓赵,现在的皇帝姓朱,既然皇帝可以换人,那南晋的江山为什么不能换成异族统治。”觉罗博眉梢一扬,秀美的容颜之上戾气逼人,小瓷碗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崔图我不但做后凉的王,还要做南晋的皇帝!”
自己前半生是替朱家卖命的蛇,后半生是替异族卖命的蛇,早没了国和家,死后坠入阿鼻地狱,可能也不知朝那一方走?
听到觉罗博的野心,崔图面上突然露出笑容,只是他的笑怎么看怎么凄厉。他在一笑中提醒道:“南晋的事,王且记要徐徐图之,方是上策。”
“我知道。”觉罗博将那只小瓷碗又轻轻地放到桌上。
崔图眼里盯着那只瓷碗,慢慢地又说道:“这次南晋商人那边,还有件别的事想与我们合作。”
随后他走近觉罗博,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了一遍,最后他又提高点声音:“虽是合作,对方却额外想要些东西。”
他将一张写满黑字的纸递到觉罗博面前。
“他愿意相帮,冬季的这一仗胜算就大些。这些蝇头小利,给他又何妨。”觉罗博只瞄一眼,就将纸拍到桌上,他突然对着崔图一笑:“他们斗得越厉害,于我们好处就越大。”
争名逐利、成王败寇、不死不休,自己的家人连同自己都是争斗的牺牲品。家人死了,却独留自己。既然逃出来,就要咬回去!觉罗博的话触动他满满的心事。
几息内,崔图压住翻江倒海的痛楚,重新抬头。
崔图的来历自己太清楚,觉罗博默看了他一眼,转头提起另一件事:“你这些天在外,王庭中的祭师已由德萨满兼任,明日你随我去见见他。”
“那位都萨满……”
“可惜让他跑了。”得到燕脂山萨满神庙的支持,觉罗博的王位便有八分的稳固,那位老骗子跑了就跑了吧,觉罗博在哂笑中说道:“左贤王那只老鬼,终于答应再过五日,就会送他的女儿入宫。”
“那别雅……”左贤王的女儿自然是做阏氏,崔图适时闭口,却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很麻烦的事,他主动杀了或是关起别雅,未免叫跟他的人寒心,这种事他已有了主意,觉罗博站起来,带着崔图出了密室。
崔图在门口与觉罗博分开,看他高瘦冷峭的背影带着一帮子侍卫朝西首的房间去。
他不去寻别雅?西首住的可是……
转念间,崔图真觉自己咸萝卜吃多了,他又没混成大内总管,还要操后宫内宅的心。
觉罗博当然不是去寻南宫阏氏的,他打主意要入主南晋后,就准备慢慢地将这位母后尊祟起来,南宫于以后大有用处。
觉罗博停在天女的房门外,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一队侍卫低低地交待几句。那十名侍卫于是跟走廊里的卫兵站成一排。
觉罗博推门而入时,安索明显惊了一下。
自从她逃跑被抓回来后,屋子里就增加一名侍女,为了防止她再逃走,窗户也用木条钉死,于是屋内白日都要点灯。
只是除了这两项,这十日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等死的过程,安索在十天中,日子越过越惴惴。
灯光中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一双大眼睛望向觉罗博:暴风雨终于来了!
其实安索不知道,觉罗博暂时不会对她怎么样,一是天女的神话暂时还要保留,二是要留着她查南晋探子的事。
现在安索又有一个新的利用价值,觉罗博登基没多少时日,后宫的女子极少,除了只能隐藏身份的别雅外,有点地位的能被封为阏氏的就只剩天女。当然天女是可以嫁人的,觉罗博带着阴沉沉地笑容回望过去。
接着他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并吩咐送上晚饭。
两名侍女立即弯着身子关门走了。
经历了初始的惶张后,安索在双手交握中,渐渐冷静。
“小丫头,瞪着我做什么?”黄黄的灯光映照出觉罗博眉梢、眼角阴冷的笑。
安索莫名地觉得她被一条美人蛇盯上了。
觉罗博在安索身边坐下,半是玩笑地调侃:“我是来谈情说爱的。”
什么?安索明显没搞清楚状况,她眼神迟疑地在觉罗博脸上转圈,随后扭头瞅着铜镜里自己的侧影发傻,虽然自己心理年纪足够大了,可这张人脸明显还很稚嫩,而且并不美丽,除非蛇的脑子被驴踩了!
然而脑子可能被踩的蛇笑容在淡化,目光在放柔,他那张恢复成人的俊脸离安索越来越近。
不得不承认对方生得太美,特别是狭长的眼睛,眼角处微微上挑,让那张脸美得于众不同,似暗夜星辰美仑美奂,让人忍不住想靠近黑暗的深处,去伸手采撷那颗星星。
她是在被美男调戏吗?安索的心象落网的小鱼,怦然乱跳间,一片沉醉。
片刻后,南佳和身后几名侍女的惊呼,将安索的醉梦惊破。此时她的身体被觉罗博一只手搂在怀里,她的嘴唇正被其吻住。
觉罗博趁人之危轻薄她,而且还被众人围观!羞臊的安索两掌用力,狼狈地要推开觉罗博。那知她刚一发力,觉罗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