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焰陡然抬起头来,精铜的铁镣被绷得紧紧的,发出了“咯咯”的声响,仿佛就要断掉。
鼠豸掉头缩回了洞里,虫子不解事,只在尘埃里碌碌地爬着。
那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在寒冷的风中,便凝固成嘴角边一声幽幽的叹息。
“过来一点……”景非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我碰不到你……想衣,过来一点,好不好?”
暗色朦胧,掩过了脸上的神情,只在眼眸中流转过一缕苍白的影子,寂寞如莲花。云想衣从门外走近,缓缓地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抹过景非焰的嘴唇,恍如青蜓在水面上划过的那道涟漪,了无痕迹。
“想衣……”景非焰仿佛快要不能够呼吸,用舌尖舔着云想衣的手指,模糊地唤着他的名子,“想衣,再过来一点,我想亲你一下……想衣,我、我很想你,过来……”
云想衣俯过身子,细碎的吻落在景非焰的眉心、鼻尖,眼波一瞥,那一点风情,不知温柔或是残忍,只在嘴唇上一点,却有意地侧开去。
景非焰拼命地想要靠过去,却被铁镣锁得不能动弹,急了,陡然一声嘶哑的吼叫:“想衣,你过来啊!”
“不要。”淡淡的言语,一如云想衣的眼神,带着夜色的迷离,“你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还求什么呢?他们说……也许明天这个时候,你的头就会被挂在高高的城楼上面了,你知道么?”
“那有什么要紧呢?”景非焰喘息着,定定地望着云想衣,那时象是痴了不能思量,“我这会儿只想亲亲你,想衣,过来一点,当做我要死了,算我求你,好吗?”
风声若断。
云想衣忽然抱住了景非焰,手臂如藤蔓般绕上他的肩膀,吻他。快要断了气般的喘息,急促而破碎,湿漉漉的舌头在唇齿之间缠绵摩挲,饿极了似的啃咬,想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云想衣的手指抠进了景非焰的肌肤,颤抖着抓住他。
月光的味道浓浓絮絮,抹在云想衣的唇上,在刹那淹没了景非焰的呼吸,把他溺死。
“想衣……”景非焰呻吟般地呢喃着,“你看着我、看着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是不是欢喜了?”
云想衣忽然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血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痛苦而甜蜜的吻。“就这样、就这样么……你若是死了,我却连恨的人也没了,我实在不甘心……笨蛋!”他的声音尖利而生硬,“景非焰,你怎么竟这么笨!”
景非焰微微地笑了,那种柔软的神情仿佛连月色也流连了:“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大笨蛋,你也早知道了,怎么这会儿才生气?”他贴着云想衣的脸颊磨蹭着,宛然间脆弱不堪,“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或许连命都要丢了,想衣……你还恨我做什么呢?我现在只是个一败涂地的大笨蛋而已,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云想衣觉得快要窒息了,使劲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还是很痛,忽然想要后退。景非焰却用力地咬住了云想衣的嘴唇,象野兽一般撕扯、不让他走,直到他疼得瘫倒在景非焰的怀抱中。
汗水和着血污,湿淋淋地从景非焰的额头滑落,他低下头,吃力地想要触着云想衣的脸颊,半晌却不得,惘然一叹:“母妃去了、父皇也去了,你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从那一年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样……你知道的,想衣,若不是这链子锁着我,我就跪下来……我从来没有对人低头过,今日这般求你,你便真是铁石心肠,当做是可怜我,不要再恨我了……”
云想衣疼得浑身直哆嗦,难受地弯下了腰,抽搐般地吸着气。
忽然有人大笑,声若洪钟,带着说不出的快意。牢门口的火光亮堂了起来,魁梧高大的男人戴着青铜的鬼面从外头走了进来。云想衣倏然僵硬,一把摔开景非焰,背过身去。
“说得真好听啊,昭帝陛下,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当真是个多情种子。”鬼面人目中精光掠过,嘲讽地道,“要不要我帮你解开链子,好让你跪下来求他。”
云想衣一言不发,向外行去。
“想衣、想衣!”景非焰狂乱地地吼叫,“你别走,我这样求你还不行吗?还不行吗?”
云想衣木然地走到了门口。
“云想衣!”景非焰一声凄厉的断喝。
云想衣的脚步一顿。
“你……爱过我吗?”景非焰咬牙嘶喊,声音中透着苍凉的绝望,“你可曾有一丝一毫爱过我?你回答我啊!”
云想衣却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雪一样白色的衣角从破裂的木门边滑过,然后溶化。
鬼面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走过来,将手中的火把移到景非焰的面前。跳跃的火焰中,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错、刀光溅起,凛凛的杀气几乎划破肌肤。眉目之间,火的阴影班驳叠叠。
鬼面人眼中半分笑意也无,却凭地笑得嚣张。
景非焰猛然发了疯一样叫了起来:“笑什么!你给我闭嘴!”
笑声嘎然而止,鬼面人一拳狠狠地打在景非焰的腹部。景非焰闷哼一声,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苍白若灰,一点腥红从里面沁出来。
“景非焰,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便是死了,也是大景朝的皇帝,莫要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鬼面人从口中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不屑地转身,“明天一早就是时候了,准备一下吧。”
景非焰粗粗地喘着气,赤红的眼眸里一片暴戾:“殷九渊、殷九渊,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你睁大眼睛瞧着。”
“很好,我等着你,非焰。”殷九渊的略一回首。
风起时,火光一暗,影子都破了。
殷九渊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远远地,看见云想衣伫立在漠野的荒草上,蓑蓑白衣、落落长风,一地黄沙也冷了。殷九渊行到云想衣的身后,冷笑着问他:“这副样子怎么不摆到他面前去,在这里又做与谁看?”
云想衣冷得瑟瑟发抖,却没有言语。
殷九渊一把扯住云想衣的头发,将他的脸拉过来。
他满脸都是泪。
殷九渊暴怒,失了态地大吼:“你不是说要亲手杀了他吗?我刚刚给了你机会,你为什么不动手?你舍不得他?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他吗?”
云想衣的眼中没有丝毫表情,流着泪的漠然。嘴唇上是月光的颜色,透明的苍白,在夜色里谢了烟花。
“你哭什么呢?你说过你不在乎他、你谁也不会在乎的,不是吗?”冰冷的鬼面之下,殷九渊的眼神渐渐地扭曲。
云想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好痛……”这么呢喃着,象是眠在梦里茫然的呓语,他用手捂住了脸,“眼睛好痛……”
殷九渊握着拳头、僵立良久,沉闷地一声咆哮,听不见是什么意思,强硬地将云想衣拖到自己的营帐中,摔在榻上。
云想衣软软地伏着,也不动,嘴角边扯开一个枯涩的微笑:“你又想折腾什么呢?”
殷九渊摘下了面具,额头上墨黑的黥记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突兀而狰狞。他从袖中拿出一方紫铜的印章,扔到燃烧的炉火中去。他回过来望着云想衣,炉火在他的眼中映成一片阴霾的烟雾:“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对你的心绝对不下过非焰,而你却从来不曾为我掉过一滴泪。”他似乎什么都不顾了,大声地吼了出来,“你骗我、害我,我认了,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想着或许你会为我心软也不定,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竟这么蠢。”
云想衣象是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向后退缩,殷九渊粗暴地扯住了他。云想衣扬手,甩了殷九渊一记耳光:“滚开!”
殷九渊恨得欲狂,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把将云想衣压倒,“嘶啦”一声,扯破他的上衣,用腰带将他缚住。用钳子将烧得通红的紫铜印章夹起。
“不要不要——”云想衣嘶哑地叫喊,困兽一般无助地扑腾着。
“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想衣。”殷九渊贴在云想衣的耳边说着,他的声音微微地发着颤,“把它留在你的身上,就算你心里没有我也会记住的。”
印章被按在了云想衣的胸口上。肌肉焦烂的味道在空气里漫开,云想衣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伸不出手,恍惚的时候,胸口疼得裂开了。
印章“当啷”掉在地上。云想衣象绷断的弦,软倒下去。长长的头发拂过殷九渊的膝头,宛如流水一般柔软的声音。殷九渊抱住了他,俯下身,在他的心口那里落下一个吻。
舌头都被烫伤了。
卷九 花未减 一字心上秋
枯木上鹄鸟惊起,兀然一声怪叫,扑腾着翅膀飞上半空。大漠黄沙乱卷,铁蹄纷踏如雷,戈壁外斜阳西去,黄昏的影子掠过战士的剑刃,带着苍茫的血色。
前锋的骑兵在峡谷前面勒住了马。德明帝从车辇中下来,仰首望着高耸的峰谷,鹄鸟从他的眼前掠过,隐没在山崖的阴影里面。
“这里便是叠谷关了。”尉迟复驱马上来,感叹了一声,“与景朝对峙了数十年,我大军的铁蹄竟未踏过叠谷关一步。”
德明帝微微皱眉:“此处乃天堑险地,景朝以此为据,屡拒我军于关外,今日到得此地,还需得小心为是。”
尉迟复洪声大笑:“过了叠谷关,景氏便无险可守,关内之地皆为沃野平原,放眼过去将是我大封朝的天下,皇上过虑了。”
德明帝脸色颇有些踌躇,转向殷九渊,以目询意。
殷九渊目中隐有深沉之意,慢慢地开口:“叠谷关通道狭窄,两侧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设或敌方在谷中埋伏,冒入则必死无疑。皇上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以殷某之见,不若绕过西宁山……”
“殷将军真爱说笑。”赵宣接口道,“以八万大军的行程,绕过西宁山少说半月,赵宣不是领兵之人,亦闻得兵贵神速之说。目下景军在外做主的人是黎常,他是景非焰一手提拔的心腹,还由得我们使唤。待到燕都朝中的大臣们琢磨透了,干脆废了昭帝、另立新君,那我们手中的棋子就一文不值了。”
殷九渊淡淡地扫了赵宣一眼:“赵公公急甚?殷某不过了给皇上提个声,叠谷关是西宁山唯一的过道,除此无路可走,总归还是请皇上定夺。”
“好了。”德明帝一摆手,略一沉吟,“赵宣所言不差,绕道之举似乎不妥,不说别的,单粮草一项便吃紧了。有景非焰在朕手中,料想黎常投鼠忌器,也不敢耍诈。如此罢,令人先行,探个虚实。”
殷九渊打了个手势,左右的骑兵拨马进了峡谷。众军在谷口严命以待,风沙卷着战帜猎猎作响,铁甲的战马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峡谷的那一边传来了三声短促而响亮的号角声。德明帝捋须微笑:“无妨,传令三军进发。”目光一闪,复对殷九渊温声道,“还是请将军在前面开道吧。”
殷九渊不动声色:“臣是旧路重游了,自然要领个道。”话语一顿,对德明帝一欠身,“请皇上恩准臣押着景非焰前行,若有变故,好推他上前阵应对。”
德明帝犹豫了一下。
赵宣附上前去与德明帝耳语:“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殷九渊是臣保举的,这次为我大封朝立下赫赫功劳,臣以命作保,此人断无贰心。列兵阵前,请皇上当断速绝。”
德明帝终一颔首:“一切由得殷将军做主吧,加快行进,天黑之前务必通过叠谷关。”
尉迟复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殷九渊一挥手,禁兵押着一辆囚车从后面过来,车上一人满面血污、狼狈万分,正是景非焰,已不复当日桀骜。德明帝见了,心下大为快意,哈哈笑着上了御驾车辇。殷九渊一马当先,数万军士缓缓地进了峡谷。
日头愈偏,压着悬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来,崖上孤树一支,斜斜地伸了出来,嶙峋宛如枯骨。将士们匆忙的行进中,金戈铁剑碰撞的声响铮然刺耳,一匹战马喷了个响鼻,往回路上一望,又被骑士勒住了。
渐渐地走深了。车辇摇摇晃晃着,德明帝见天色暗了,心头隐约有些许忐忑,总觉得不妥,又说不上来,寻思了良久,忍不住挑开车帘,方要发话,忽然听得那厢震天一声呐喊,惊得跌回车里:“赵宣,快看何事!”
鼓点阵阵隆隆,急促而威沉,回响在山谷之中。高高的山崖上边亮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中,景氏的大旗上描金线的腾龙几欲破空。伏在崖上景氏军将投下了硫磺火石之物,山谷的道中漫起了硝烟,渐渐地有些模糊。
“有埋伏!”尉迟复拔出了剑,冲过来声嘶力竭地叫喊,“皇上,我们中计了,快撤出谷去!”
德明帝惊怒交加,跳起来大吼:“殷九渊,把景非焰杀了!杀了他!”
殷九渊倏然回首,冷冷一笑,凌厉的鬼面之下,嘲弄的神色从眼睛中一划而过,一声断喝,挥剑如奔雷,劈开囚车。赵宣飞快地奔过去,利索地打开了景非焰身上的铁镣。旁边的兵卫惊呆了,还未回神,早被殷九渊一剑斩倒。
德明帝恍然,一时怒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眦目欲裂:“赵宣!赵宣!你设得好局!”
峡谷口,剽悍的战马蹄掌上裹着麻布,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势,黎常几乎是滚着下马,跪在景非焰的面前。景非焰扶着黎常慢慢地站了起来,挺直了腰,凛冽的眼神冷冷地转了过来,高傲宛然天上鹰隼。
天色欲倾,烟尘弥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滚石轰然落下。封氏军士惊慌失措,眼见主帅叛变,军心大乱,仓促间挤成一团,竟相互践踏,人仰马翻,耳边但闻得呼号惨叫之声。
崖上鼓声又起,阵阵震人心神,赵宣的声音从混乱中传了过来,大笑着:“德明帝,你怎忘了赵宣本就是景朝人氏,这十几年我忍辱为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破你封氏。天佑我大景,我向你力荐殷九渊,你竟纳了,岂不知此为计中之计,死到临头了,你也该明白过来了吧。”
德明帝四顾惨然,八万人马顷刻之间溃不成军,留得几个亲随在身边,也是手脚瘫软不能自主,护着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