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默祷,望那“可汗”可与“天子”互文的时代永不到来。
随即是峻便来至郑县上任,点查田地户籍,果然丧乱才息,人多流散,大户趁机兼并土地,却又寻不着佃户,导致大片大片垄亩抛荒。他也已经在各地做过好几任县令长啦,是宏辅承诺,这一任郑县令若是考绩尚可,即可荐他为二千石守相。所以,目前这种状况可不利于上计啊,必须有所改观才成。
是峻所采取的手段,也是其兄所密授的,一手则软,用招租官家山林、作坊等产业的名目,笼络本地大族,二手则硬,严格执行朝廷颁布的《限田令》,比方说白身每户不得超过十顷田地,多余的一律硬性收购充官。所得大量官田,申请调关东散户、流民过来民屯。
魏制,各郡、县的守、令以下,分司治事,皆由朝廷委派,一方面加强了政府对地方的控制能力,同时也减轻了守、令的工作强度。故此是峻把绝大部分精力都花费在了劝农、助农上面,三天两头亲巡各乡,照管农事。
所到之处,召集乡中三老等饮宴,以联络感情,趁便大肆吹嘘自家兄长之能,以及与自己感情之深厚,动不动就把是宏辅的诗文背出来飨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木兰辞》因其文辞质朴、语言通俗,遂得以广为传布。
所以就连偶尔旁听的农人都会背诵了,还合曲成歌。当下几名农人齐唱全篇,陈纻等三人听得连连点头,马钧更是赶紧掏出纸笔来,直接就给抄录了下来。完了三人商议,这故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啊,这木兰女究竟是何时、何地之人呢?
马伯庸言之凿凿:“必前朝之人也。”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瞧诗中提到了“郡”,郡的产生始见于战国前期;但诗中还有“尚书郎”,这是东汉朝才有的职位。至于木兰的籍贯。大概是在长江以北——“安有募南兵以御北胡者耶?”
马钧觉得马齐所言很有道理。但他因为口吃。轻易不肯开口讲话,所以只是在旁边连连点头罢了。
然而陈兹免却摇头:“以吾思之,乃时人也。”就算前朝,大概也是建安年间,跟现在相距并不遥远。什么原因呢——“桓灵以前,安有非正途士人,反以军功而得为尚书郎者耶?”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其真有女子而可改扮以从军者耶?岂真有十二载而同伴不觉者耶?乃寓言耳,必非真也。”这就是一故事。你还真去琢磨其人究竟何朝何代,何地何方干啥?有意义吗?
三个人谈谈说说,很快步入县城——自然在城门前要校验过所也就是通行文书,顺便向守卒询问市场的方位。郑县是上县,但县城并不算大,三人自北门而入,郑市却在城南,悠游行走之间,已过朝食之际,未免腹内饥饿。马伯庸不禁抱怨。是你们偏要停下来听农人唱歌啊,结果耽误了饭点儿。这要是没得吃可怎么办呢?
这年月的城中之市,一般分为三场,即朝市、夕市和大市。朝市出售货物的主要是大商大贾,多为坐商,自有店肆,即便行商,也大多租赁人家店肆售卖;夕市则主要归于“朝资夕卖”的小商贩,没有固定店肆,只能在街边摆摊儿;大市的时间在朝市和夕市之间,也即午时、日中,城市周边的农夫或者小手工业者,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出售蔬菜瓜果、余粮、余布等等。市中自有食肆,不过按照人们惯常的习惯,一朝一夕,开门两次,也就是说,倘若错过了时辰,那就得不着什么吃食啦——不仅不存在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店,就连保持朝九晚五不歇业都办不到。
马齐因此而抱怨,陈纻心说你倒会推卸责任,刚才听农夫唱《木兰辞》,你不是也听得挺乐呵的吗?还费心思去考究木兰究竟是何时候人、何方人士,这会儿倒埋怨起我们来了。但对方终究是马氏族长同时亦为马氏邨村长之子,陈兹免不便针锋相对,于是笑一笑说:“且待大市,或有食也。”
大市也不仅仅是城外农夫啥的入城货卖啊,城内居民也可能做些小点心出来挣零花钱——说白了,大市卖货的皆非正经商贾,而是无照平民。
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行去,才到市门前,却见门柱上贴着几张字纸——纸张尚未普及的年代,官家但有告谕,全都书牌立木,纸张普及以后,成本就要低得多了。马钧走上前去观瞧,那通缉犯人的不必多看,但见其中一张,却不禁颇为欣喜。转过头再看两名同伴,似乎并未在意,迈步就待进门,他赶紧抢上一步,揪住了马齐的袖子。
马齐说你干嘛?别耽搁了,咱们赶紧走吧,别再晚点儿找不着什么点心吃,只好饿着肚子等夕市……不,那未必还赶得及出城,估计只有回营地才有饭吃啦。马钧也不回话,却举起手来朝那张字纸遥遥一指。
陈纻见状,也迈步过去瞧,并且大声诵读出来:“郑县令是,告谕县中百姓、商贾……”告谕的文字很通俗易懂,但内容可不简单,说白了,郑县令是峻要求打破市分三场的成规,商贾店肆整个白天都必须开门,小商贩整个白天都能摆摊儿,平民百姓亦随时可以入市货卖。同时他还把开市和关市的时间,各延长了两刻钟。文末则重申朝廷规定的市税额度,声明若有敢逃税的——“依律必严惩之也”。
马齐说这个好,既然打破了市的成规,说不定现在还有开门的食肆,咱们赶紧的,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果然入市之后,行不多远,便见一间食肆依然敞开大门。三人进得肆中,择明亮通透处坐下,便有个小厮懒洋洋地蹩过来作揖,问道几位怎么才来啊,这都过了朝食的时间啦。
马齐一挑眉毛:“市门前有县尊告谕,三市合一——难道汝欲拒我等于门外乎?”小厮赶紧摆手说不敢,接着解释,说县署确实张挂了告谕,也要求我们整个白天不得闭门,不得谢客,但问题非朝、夕二食的时间,基本上没有人来啊,就算开着店门也只好喝西北风……马齐一拍几案:“吾等岂非人耶?!”
小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会儿灶火都已经熄了,只有一些冷食而已。马齐随手从囊中掏出几枚制钱来,用力往案上一拍:“便冷食也可。热水可有,热了酒来我等饮。”小厮见了钱,两眼不禁放光,赶紧招呼一声“三位少待”,就直奔厨下去了。
马齐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乃免为饿殍也,郑县此可谓善政矣。”
陈纻却拧着眉毛,沉吟良久,突然摇头:“恐非善政,实恶政也!”(未完待续。。)
第九章、反逆蟊贼
马齐怪道:“三市合一,使无时无售卖者,无时不可货买者,斯善政也,何得谓恶?”就不提咱们还能侥幸赶上点儿冷食,光说整个白天,商贾随时都可以卖货,购者随时都可以买货,那就比原来方便多啦,怎么能说是“恶政”呢?
正说着话,小厮送上来一瓯热酒,并碗碟、干果,随即表示,有上午新烤的饼,尚有余温,新煮的肉,可以切片冷食,以及三五道腌菜——要不要都给三位端上来?马齐说赶紧的,我肚子都快饿瘪啦——“若得饱腹,必别有赏赐!”
小厮退下了,马齐转向陈纻,再次追问:“何得谓恶?”
陈纻冷笑道:“三市合一,自然方便,前人岂不知者?”难道从前人都是傻瓜吗,就想不到这样买卖双方都能够得着便利?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是因为管理起来太过烦难了呀。坐商和行商,税率不同,随便卖点儿东西挣零花钱的老百姓,更是不缴税的,所以要把他们分开来,方便管理和征税。可是如今合三为一,哪儿有那么多小吏来管理啊?难道不会造成混乱吗?
“郑县非止三市合一也,且早开晚闭,所为者不过厚其税赋耳……”其目的就是为了多收商税,但是因为管理混乱,必然造成收税不公,长久下去不仅商业难以繁荣,恐怕还会人心离散——这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之法也。
马钧不明白了,便问:“何、何得必云乱也?若乃增、增、增……”马齐接过他的话头:“若乃增其吏,未必便乱也。”
陈纻说那就更可怕——“农食其田。工食其技。商食其殖。吏食其禄。前两者,增物也,后两者,减物也。虽然商贾不可得无,官吏不可得无,但要在抑制之,使物均平。若百农养一吏,是农将输其税半分。若养十吏,是农将输其税五分——则吏愈多,而事愈繁,且税负重,民乃不堪,由是可知矣……”
如今朝廷变更旧制,已经在各郡县增添了很多官吏,原本长吏私征,吃用长吏禄米的幕僚,如今都变成了拿朝廷俸禄的正经职位。如此一来。朝廷在官吏俸禄方面的开销,比从前大了多少倍你们算过吗?这些粮食、布帛。难道都能凭空产生出来吗?最终还不都得转嫁到平民百姓的头上去?
其后上行下效,朝廷增加官吏数量,如郑县这般又增添了很多小吏数量,全都吃用国库,国家真能承受得起吗?一两年可能没有问题,时间一长,要么朝廷破产,要么赋税沉重,官逼民反,这都是可以预见得到的事情啊!
陈纻痛心疾首,说得马钧一愣一愣的,马齐倒是并不在意,一边享用小厮才刚送上来的饼、肉、菜,一边笑道:“此非兹免所当言也。”
陈纻一瞪眼,说:“国家事,士若不言,何得称为士耶?”咱们读书人都不敢讲真话,这国家还能好得了吗?
马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朝廷不增置吏,安得开科举?旧选人法,一郡止岁举二孝廉、茂才也,安有吾等?故谓他人可言,兹免不当言也。”你本人就是这增设官吏政策的获益人,怎么还好意思喷这条政策呢?
陈纻正气凛然地说道:“吾应科举,为谋国也,非谋身也。若试题有所涉及,必直言增吏之弊,望达天听,以挽颓风!”
马齐一撇嘴,说你可别胡来——“吾闻增吏与科举同,皆是公之策也,若乃诽谤之,安可得中?且欲言达天听,必先为吏,若不得举,谁听汝欤?”你别吹牛皮了,皇帝哪儿能瞧得见你的考卷?你得先顺应时势,好好地考过了,当上个官儿,官儿做大了,才能有机会上达天听,发表你的意见哪。
旁边马钧沉思良久,终于忍不住插嘴:“即、即以吾郡观、观之……”陈纻说你别着急,先喝口酒,再慢慢地说。马钧赶紧顺一口热酒下去,这才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道:“过往有讼,比、比年不断,民有难事,吏不、不肯问。今增吏也,大有改观……”郡里官儿多了,各司其职,办事就简单、方便多啦,对各县、乡的掌控也更加深入了,要是不增设官吏,很多事情都办不成啊。
陈纻摇头道:“乡间自有三老,非大事不必问吏也。”各县、各乡的大户人家是干嘛吃的?有他们掌控地方不就成了嘛,干嘛什么事儿都要劳动官府呢?
马钧紧皱双眉,总觉得他这想法不对,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马齐却笑:“即有三老,本村无份也。今多置吏,使行科举,吾等乃可有仕宦之途,岂不佳耶?”要不是有国家增吏、科举的政策,我马家休想再复过往的辉煌——我可没你那么大公无私,我觉得对自家有利的就是“善政”,对自家没利的才是“恶政”哪。
话不投机,陈纻也懒得再跟马齐废话,只好撇嘴一笑,自顾自垂下头去用饭。这顿冷食说不上有多丰盛,但以他陈家的财力,亦不能餐餐有肉——至于马钧,估计要倒过来说:生年一十六载,未必餐餐无肉也,比方说赶上马齐冠礼之类的族内宴请,还是能够见着点儿荤腥的——如今离家在外,倒得肉吃,也算意外之喜。
随口便道:“得无鸭肉耶?”马齐摇头:“此野雁也。”陈纻不禁腹诽:也就你这般富裕人家,才能分辨得出鸭肉和雁肉的区别,人比人真的要气死人……
正餐之际,忽听门口脚步声杂沓,三人抬起头来一瞧,却见气汹汹冲进来七八名乡卒,手中有执杆棒的,有提绳索的。当先一名小吏,进得门后便将双三角眼横着一扫,随即抬手戟指马齐:“拿下!”
马齐还没能反应过来,塞了满嘴的肉也说不出话,便被一名乡卒狠狠一棒扫在颈项上,扑的便倒,撞翻了面前食案,浆水淋漓,糊满一脸。随即另几名乡卒过来按住了,以索套项,便待捆绑。
马钧惊得呆了,只是觳觫,却难置一词。还是陈纻颇有胆色,赶紧站起身来喝问:“汝等何人,何故胡乱拿人?”那小吏瞥他一眼:“此必同党也,一并拿下!”
乡卒们一拥而上,当场便将马钧也按翻在地。还有两个来拿陈纻,却被他后退半步,抄起面前食案来,奋力格住来棒,随即飞起右脚,将一名乡卒踹翻在地。
那小吏见了倒不禁胆寒,朝后便缩,口中却道:“蟊贼,安敢拘捕!”陈纻大叫道:“吾等乃往都中应科举之士人,何得谓为贼耶?!”
陈纻陈兹免本籍长沙,其父少年时曾为郡中小吏,从长沙太守孙坚孙文台北上,以讨董卓。结果阳人一战,西凉军败绩,随即孙坚便得以进入已被烧成一片白地的洛阳城,遣将四外巡哨——陈父也在其中。在巡哨过程中,陈父劫杀了一位逃难的官员,夺其财物,掳得一名婢女为妻——也就是后来的陈纻之母。但因此举违犯了孙坚军令,他不敢再存身于长沙军中,便领着几名心腹西走,想要去投奔西凉军。只可惜无门可入,多方辗转,部属亦皆星散,最终夫妻二人便定居在了武功的马氏邨。
所以陈纻勉强也算半拉将门之后,少年时亦随其父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说这双拳本来也就二把刀罢了,两名同伴彻底帮不上忙,很轻松便被绳捆索绑,放翻在地,乡卒们腾出手来,一拥而上,打得陈纻满脸乌青,终于同样沦为了阶下囚。
那小吏抢了三人喝剩下的热酒,一口气饮尽了,乡卒们忙着将冷肉、烤饼塞入怀中,这才押着三人离开食肆。陈纻、马齐又是喝骂,又是解释,小吏和乡卒全都充耳不闻,时间不大,便将三人押至县署,搡入侧厅。
厅上早有一吏高坐,陈纻抬头一瞧,单梁冠、赭黄袍,腰悬墨绶——难道是郑县县令是峻不成么?梗着脖子,才叫:“县尊在上,吾等……”话才说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