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教化,岂欲使民皆饿杀耶?”你是想说孔子不怕饿死老百姓吧?那他还能够自诩仁德,为百世圣贤之祖吗?
任览吃了一个瘪,答不上话来,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魏讽。魏讽心说谁让你把话题给带偏的,而且还妄引圣人之言?老朋友啊,脑筋和嘴皮子不够利索,那就老实跟一旁喝酒吃菜吧,且听我跟是勋好好对答几句。当下深深一揖,姿态倒是摆得挺低,问是勋道:“前岁魏王下举贤之令,是公知否?”
是勋心说这不废话嘛,前年我还在做着魏国中书令,国家法令,理论上都必须由我中书草拟,即便是曹操亲笔,或命秘书、门下拟就的旨意,也得过我们一道手审核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下也不作答,只是微微点头。魏讽说了:“讽能默诵其要,是公请听,得无错讹否?”
于是就开始背文章:“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是勋还没回答,旁边儿陈祎先说了:“子京博闻强记,应无错漏。”
这篇文章,史称《求贤令》,曹操首次提出“唯才是举”的口号,要求各地举荐贤才,不必拘泥道德品质、士林风评,光看有没有本事就成。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令颁布于建安十五年,对应这条时间线,那应该是明年的事儿。不过历史已经改变,曹操的势力膨胀速度增快,所以人才匮乏,这道旨令也就提前三年出台啦。
不过随即陈群建言九品中正,是勋创建科举,倒是比较圆满地解决了人才匮乏问题,为此曹操会不会再跟原本历史上似的,数年后再下《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和《举贤勿拘品行令》,那就不好说啦。
魏讽所以背诵曹操这篇《求贤令》,他所提出的问题是:“我汉以孝治天下,天子之号冠矣(汉朝皇帝的谥号大多带个“孝”字。如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灵皇帝。等等)。且重道德。故孝武皇帝元光元年,初令郡国举孝子廉吏,用之于今……”说到了中正制也好,科举制也罢,那只是魏国的仕宦新规而已,正经汉朝仍然由各地方长官推荐孝廉、茂才,作为取士的主要途径——“盖孝子孝于亲,斯能忠于君。廉吏恪于身,斯能勤于事。今魏王但唯才而举,不及道德,悖祖宗之法,弃儒门之教,其乃不可乎?是公时为魏之公卿,阖谏阻之也?”
士人是讲道德的,国家用吏更讲道德,有才无德,恐怕难以忠君。难以爱民,可是曹操却提出来“唯才是举”。违背了这一传统原则,你当时身为魏国重臣,怎么也不加以劝阻呢?
是勋听了这话不禁就是一愣啊,心说你丫真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来的那个魏子京吗?这种问题旁人都可以提,就你提出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魏讽其人,确实见诸史册,虽然笔墨不多,但因为事迹颇为惊悚,又多疑点,所以是勋还有点儿印象,略微琢磨一下,就回忆起来了。据说此人在关东“有重名,自卿相以下皆倾心交之”,因此受到钟繇的推荐,被曹操任命为西曹掾。然而当曹操远征汉中,与刘备鏖战的时候,魏讽却在邺城阴谋叛乱,只是为同党所告发,遂被留守的曹丕所杀。
——其实是勋没记住,那个告发魏讽的同党,时任长乐卫尉,名叫陈祎……
魏讽一案存在着诸多疑点,后世也因此产生过不少揣测。疑点之一,他小小一个西曹掾,无兵无勇,难道就想光靠着“重名”来夺取邺城吗?这不是扯淡的事儿嘛。故此后人怀疑,魏讽实受镇守荆州的刘备将关羽唆使,欲与之南北呼应也。
其次,魏讽案牵扯到了很多年轻官僚,包括王粲的两个儿子、刘廙之弟刘伟、张绣之子张泉,以及荆州大儒宋忠之子,这些家伙最终全都掉了脑袋。《王粲传》引《文章志》说:“太祖时征汉中,闻粲子死,叹曰:‘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刘廙传》说:“魏讽反,廙弟伟为讽所引,当相坐诛。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特原不问。”
有人揣测,这些官二代的父兄都曾仕于荆州,所以镇守荆州的关羽才能通过魏讽来策反他们。可是要再往细了琢磨,张绣本是独立势力,他儿子的政治倾向就绝对不可能跟刘表旧臣的王粲子、宋忠子等相类。而且据说出身谯县的骑将文稷之子文钦也曾涉案,被下狱严刑拷打,最终还是曹操念在文稷多年相随、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才免其一死——文钦可跟荆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因此又有人猜测,这不过是曹丕为清洗反对派而一手制造的冤案罢了,他不但因此杀了上千人,还迫使钟繇、杨俊等在任官员去职,就此彻底巩固了自己继承人的地位……
估计这条时间线上,不会再出现魏讽谋反事啦,一则曹操的大本营已不在邺,二则荆州早落手中,三则么……张绣还没挂呢,王粲也跟历史上不同,娶了蔡文姬为妻,目前所生一子一女,就没俩儿子。
问题是根据各书记载,魏讽此人虽然“有惑众才”,却为有识之士如刘晔、傅巽、刘廙等人所贬斥,刘廙就曾经告诫兄弟刘伟说:“吾观魏讽,不修德行,而专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此直搅世沽名者也。”你少跟他来往。也就是说,这家伙浮华轻狂,道德品质不怎么好。你若是一位方正之士,跳出来指摘曹操的“唯才是举”还则罢了,本身就“不修德行”,哪还有资格提这种问题呢?
可是再一琢磨,也说不定是后事前推,正因为魏讽起意谋反(先不管是不是冤案),所以后人才记录下所有斥骂他的言辞——说白了,这叫马后炮。难道我是宏辅全天下就没有人骂吗?不见得吧。只是我若能得善终,那些言论终将湮灭,就光剩下好话记载于史啦。
他脑袋里转这么一大圈儿,未免回答就慢了一拍,正待开言,突然周不疑站起来了,先朝是勋拱一拱手,然后转向魏讽:“有事弟子服其劳,子京之疑,吾可与解也。”(未完待续。。)
ps: 昨儿有朋友提出,郑浑为河南开封人氏,此开封非今之开封也,在其南方,处今开封、中牟、尉氏之间,当时仍属河南尹。也就是说,按照回避原则,郑文公不当归河南为尹也。这个问题确实是我疏忽了,但若修改,可能会牵扯比较大,所以先暂且不动,容待以后吧。
第三十三章、贤良孝廉
魏讽质疑曹操的“唯才是举”,“请教”是勋,周不疑站出来,表示可代老师回答。
是勋这些天跟周不疑的关系日渐亲密,因为觉得这孩子并不象他自承的那般狂妄,起码在老师面前,他肯听劝,他肯受教。收徒之后不久,尚未离开安邑,周不疑就单独请教是勋,说我上回所说的君臣之理,先生您真的认为不对吗?我怎么觉得把您的理论加以推导,就能够得出类似结论来……
是勋心说你丫还没完了,于是教导他:“吾尝言世之推移,人口愈繁,而人心不同也,法宜随世而易,元直以为然否?”我提出过的社会逐渐进步的理论,你赞成不赞成?周不疑连连点头,说这点上弟子毫无异义,而且觉得老师您能洞悉此理,真是太了不起啦。
是勋说好:“即以殉论,殷商即重殉矣……”不过在甲骨文发现之前,相关商代的史料非常匮乏,而且每多讹误,所以商人重殉之事,他只好含糊其辞——“至于周,墨子云:‘天子杀殉,多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多者数十,寡者数人。’而孔子说仁以爱人,孟子述其语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非止恶殉也,乃恶乎俑……”
对于孔子这句话,历来有不同的解释,这年月最流行的是赵岐所注:“仲尼重人类,谓秦穆公时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俑者也,恶其始造,故曰此人其无后嗣乎?”意思是说正因为有人发明了俑。所以才会导致秦穆公时代以三良为殉。孔子因此而斥“其无后乎”——俑的发明者肯定会断子绝孙吧。
然而是勋知道。赵岐这是倒果为因了,历史的发展,乃是先有人殉,后有俑葬,以俑代人,其实反倒是一种进步。所以他在注解和讲课中,就取用了后世朱熹的说法:“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最早的人殉替代品乃是用草扎的人形,后来才发明了俑,但俑有眼耳口鼻,实在太象人啦(孟子紧跟着所引用孔子的话,就说‘为其象人而用之也’),故此有违仁道。
是勋说了。商代重殉,周代也延续了这一古老而野蛮残忍的习俗。可是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就认为别说人殉了,连用俑都是不道德的——“秦二世诏始皇后宫无子者皆从死,人故目之以暴。至于本朝,几无用殉者也。乃知世所推移,益近乎仁,益合乎礼,然当商周之时,若有责殉者,人必目之为悖也,非礼也。”时代是逐渐进步的,在社会道德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的时候,就提出过于超前的理论来,那是自己作死。
“商周之君,以人为殉,至秦之君,以三良为殉,今之天子,何敢为殉?是知君之重日轻也,民之重日重也,期以未来,必有如元直所言之日矣,然不可言之于今。”你把自己的理念藏在心里吧,别随便说出来,给自己,甚至也给我惹麻烦。
周不疑连声称是,是勋见这小子肯听教,高兴之下,干脆跟他多说一点儿:“元直以为,君之权何所来耶?”周不疑说我反对君权天授,认为君权是百姓所赋予的,所以君才并不高于百姓,只是百姓的代理人而已——当然这话从此我只跟您说,不会再去到处宣扬啦。是勋微微而笑:“世之权柄有三:一曰父权,二曰族权,三曰夫权。君乃为其象矣,于是以臣民为子女,为族属,为妾媵。父可杀子,家长可杀其属,夫可杀其妾媵,于罪减免一等,则君可随意臣民可知矣。三权不除,则君无可比类庶民也,强说之,不过空中楼阁。”
师徒二人越聊越深,是勋终于一吐胸中块垒,把从来不敢言表的某些话吐露给周不疑知道。当然啦,他也反复提醒周不疑,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就算说了,我也抵死不认!
周不疑倒是因此而对是勋愈发敬重,所以今天魏讽问难是勋,周不疑觉得老师犹豫了一下,还以为是勋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反驳,于是挺身而出,说还是由我来为老师作答吧。
弟子代老师回复外人的提问,本亦情理中事,况且魏讽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在刘伟那些年轻人群中再怎么受追捧,终究不可能与是勋相提并论,那么站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学生来回答提问,也算是身份对等。故此魏讽不便反对,便即朝周不疑微微一揖:“愿聆雅教。”
是勋微微皱眉,注目周不疑,心说你想怎么回答魏讽的问题哪?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很厉害啦,但可千万别说豁,别把你那些超前的理论给卖出来啊。
就见周不疑坦然一笑,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君主治国,用既唯德,亦当唯才,不可偏废,故有孝廉,亦有茂才也。孝桓皇帝以来,士大夫往往阿党比周,所引者吹嘘名誉,所嫉者指白为黑,渐成痼疾,是故魏王令举才者也。如家师所言,非不云德,云德者自多矣,乃矫枉也。”曹操不是不重视道德,但问题提倡道德的人太多啦,都不关注官吏才能了,所以才“唯才”,以期扭转这种偏颇的风气。
“德不可见也,才之可试也。有才无德,有司其查,吏而不廉,必罹其罪,何伤耶?有德无才,不可理民,必致乱矣。”
这些都是四平八稳的正面回答,可是倘若仅仅如此,那周不疑就不是周不疑啦——而且直如老儒之论,并非冲动激烈的少年人的言辞。他接着就侧面反击魏讽:“子京但记孝武皇帝举孝廉也,而不记孝文皇帝举贤良文学之士,尚在其先。传之后世。即茂才也。未识二者孰先?”
你们不是上来就问我老师什么利与义的先后次序吗?那我也来问一问。你认为孝廉和茂才,这两科究竟何者为先?
魏讽正色答道:“施之于先,未必即可先也……”不要以为茂才科的前身贤良文学产生比孝廉科早,就应当置于孝廉科之上,这高低顺位和产生先后,真的并没有对应关系——“是故讽以为,德先于才也。况贤良亦名方正,岂但论才而不论德者乎?”贤良文学。后来不是曾经改名为贤良方正吗?又有“贤”,又有“方正”,你敢说跟品德没有关系?
周不疑当即回答:“非也。孝武皇帝元光二年,使举贤良,云‘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是重其明于史,而能其事也。董仲舒、公孙弘由是进也。董子且不论,而公孙弘为丞相。布被粟饭,其廉也如此。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至杀主父偃,而徙董子胶西,岂得名为德者乎?”
这段对于公孙弘的评价,不是周不疑自己的理解,而基本上引用了班固在《汉书》中的原话,所以说:“子京云‘廉吏恪于身,斯能勤于事’,其果勤于事乎?”
完了还有更重要的例子呢——“子京亦云‘孝子孝于亲,斯能忠于君’。昔王凤病,王莽侍疾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可谓孝矣,然其果忠于君耶?王氏竞为奢靡,而莽独守清静,实廉也,然其治国,愈勤于事而国愈乱,乃不可为戒者乎?”
真是当头一棒,这把王莽都抬出来说事儿了,魏讽哪儿还敢辩驳啊——对于东汉朝来说,王莽是绝对的标杆,不过是反面标杆,他绝对不可能为王莽开脱啊。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说王莽的孝和廉都是假的……可对方要是反问,道德不可目见,你怎么确定一个人是真孝廉是假孝廉呢?那么用吏崇德,不就仅仅是空口白话吗?
他还在皱眉思索呢,那边周不疑却乘胜追击,又加上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