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幼儒即云敞,因为殓葬了为王莽所杀的师父吴章,从而得传美名。曹操问了,你当初算是半开玩笑,说一旦我处死孔融,你就会效仿云敞,以此来表示不背故主,如今还是这种想法吗?言下之意,你究竟认孔融是你的主公,还是认我是你的主公?
是勋微微苦笑:“势所逼也,不得不耳。昔莽杀吴章,云幼儒为大司徒掾,无从援手,只得殡殓;若大王欲杀孔公,勋既备位,安敢不谏?恐欲为云幼儒而不可得矣。”请你也考虑一下我的苦衷吧,时论如此,不由得我不援救孔融。然而云敞是救不了人,所以只好收敛安葬老师的尸体,但以我的身份、地位,却必然要对你提出谏言,请求留下孔融一条残命的啊,到时候你又会如何处置我?我真有机会仿效云敞吗?
曹操也不禁轻叹一声:“昔日孤亦曾言:‘卿便不惧为朱伯厚、蔡伯喈耶?’”我当时就说过啊,就怕你当不了云敞,却要落个朱震、蔡邕一般的下场——“师徒、主从之间,往往结党相援,此虽时流,亦朝廷之病也,宏辅岂不见此?”官场上门生故吏相互勾结、包庇,这也是东汉朝因此而衰败的一大弊病啊,你为什么还要蹈此故辙呢?
是勋分辩道:“既然连坐,便当恩与,其恩既与,岂可背之?”从来荐人有罪,荐主是要连坐的,朝廷法度就要把双方给联结起来,那自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怎么可能悖逆时流,对于孔融之事不作丝毫表态呢?
曹操脸上怒容骤现,但随即却又收敛了,只是微微而叹:“宏辅大才,惜乎为名所累。”
是勋心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靠着手中的兵马掌握权势,我无兵无勇。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名声啦。真要是名声臭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最好的结局,不过回乡为富家翁而已。然而我还有理想和报复,真不想那么早就脱离官场啊!
辞别曹操归来,一路上闷闷不乐,同时也忍不住想,难道朱建平所说的是真的?我就因为这混蛋孔融之事,将会遭逢厄难?虽说天下未定,即便曹操也不会屠戮功臣。但若因此而触曹操之怒,他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不可轻动,也必然会下诏责罚自己啊,说不定自己就得被迫靠边儿站了。而且这封建时代,臣子生死往往就在主上一念之间,真的给曹操心里留下那么大一根刺,一旦飞鸟尽,必然良弓藏,能够不兔死狗烹,那就算烧了高香啦!
说到了。还是社会问题,还是制度问题!
直至翌日午后。孔融的回书才始传到。是勋展开观瞧,前面寒暄的废话可以直接跳过去,就看其后的表态——孔融说了:“昔于北海得遇宏辅,年齿虽隔,却目为挚友,岂卿不知我心耶?吾世受国恩,焉敢相背?便词峰尖锐,操若无篡逆之意,又何害耶?虽然,各为其主,吾不责宏辅,卿亦勿摇我志……”
这个时代仍然保留着传统贵族社会的遗风,所谓“君臣之分”,并不一定指皇帝与其臣民,且皇帝之与臣民之间的恩义,并不一定能够陵驾于主官与部属的恩义之上。所以孔融的意思,你初仕即在曹姓,那么跟着曹操的脚步前行,乃顺理成章之事,我是不会责怪你的。但我孔氏世受刘姓恩遇,我为天子直臣,却不可能背刘而向曹,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不要妄图动摇我的志向。
左右“各为其主”罢了。
接着又说,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拦阻曹操,使不得行篡逆之事。我知道能力有限,但义之所在,不得不为——至于此乃简宪和游说之功,孔融就不肯提啦,表现得完全是自家勇毅而悲壮的主动行为。
是勋掷书长叹,知道这混蛋是铁了心,根本劝不回头了——时势如此,多少汉臣屈服于曹操淫威之下,你一无拳无勇的老诗人,来淌什么浑水?而且也不知道蜀中究竟是哪位给孔融灌了迷魂汤了,若真想反曹,继续留在刘备身边儿不完了吗?整个儿脑筋抽抽了!是勋并不反感忠臣义士,然而这种忠于一家一姓,而非忠于国家社稷的行为,却并不能使他产生丝毫的感动和同情。
于是召来关靖、逄纪问计。关靖就问啦:“主公果欲救孔文举耶?”你放弃他算了吧。然而逄元图却说:“主公亦何爱于孔融?此不得不为耳。”
关靖出身不高,基本上可以算是寒门单家,所以对这种官场上故主、故吏之间的无形羁绊,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并不怎么以为然。逄纪则不同,本身也是南阳大族出身(否则袁绍也未必肯重用他),非常清楚故主遇难而若不救,将会给是勋的名声沾染上多大污点。
是,即便世家显族子弟,背主求荣之事亦不鲜见。问题是勋与旁人不同啊,他头上还戴着经学大家的冠冕呢,岂可轻易污损声名?本来就黑的家伙,不在乎多落层灰,但是勋若然辜恩,则如白染皂,人人得而目见哪。不是说世家的道德品质就一定高过寒门,但世家在道德方面的自我标榜,自我粉饰,绝对要超过寒门好多倍啊。
听是勋的描述和分析,曹操可能很快就要治孔融的罪,你说到时候是勋是伸手救援,还是袖手旁观?倘若救援,必触曹操之怒,导致将来的宦途坎坷;可要是不救,他名声也就臭啦,即便曹操本人仍然信用不疑,但受舆论所迫,还可能久居于位吗?
要知道随着家业渐大,曹操的屁股也开始从寒门向世家方向挪动,他不可能再跟刚起兵时候似的,肆意诛杀世家大族,基本上不顾忌士林的舆论哪。
就连关士起都多少有点儿束手无策,只是说:“朱建平所相,果不虚也。”逄元图闻言,却突然间双睛一亮,对是勋说:“或其禳解之策,正在建平所言……”(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工人运动
是勋觉得就连精明如关靖、逄纪,因为时代所限,教育所限,都好似被朱建平给洗了脑了,自己碰上点儿什么事儿,便说朱某所相无虚。相关孔融的问题,其实一直是悬在自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可叹自己绞尽脑汁,以为把他诓走就完事了,谁能料到他还会跑回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自作自受。早该算到,诓走孔融只可救难一时,而不能稳妥一世,为什么自己就跟只鸵鸟似的,孔融一走便弹冠相庆,从此把脑袋埋在沙堆里,再也不考虑这件事儿了呢?倘若预作筹谋,哪至于如今这么手足无措啊?
好在还有关靖、逄纪可以商量,尤其当逄纪说:“或其禳解之策,正在建平所言……”是勋不禁将身体略略前倾,急问道:“何谓也?元图教我。”
于是逄纪就说啦:“主公为曹氏姻亲,即哭祭、敛葬孔融,料魏王未必入罪也,安可比拟朱伯厚、蔡伯喈?唯因在位,斩孔令下而不得不谏,谏必犯怒。若非不谏而无能谏,则士林谤安所出?”要是你并非不肯谏阻曹操杀孔融,只是力有不逮,无能为谏呢?估计名声就不会因此遭受玷污啦。
是勋还是不明白:“吾既在位,何无谏能?得无劝吾去位乎?”你是想让我干脆辞职不干了,那么作为白身,就没有给曹操上谏书的能力啦,救不下孔融也在情理之中。是这个意思吗?
逄纪摇摇头:“主公为曹氏姻亲,即不在位,亦可书达魏王之前。何得不谏?”你出身、名声摆在这儿。就算无官无职。也能够直接给曹操上书啊,光辞职管蛋用?随即揭开谜底:“弘农、南阳有疫,若即得感而卧,耳不闻信,口不言事,手不能书,斯可不谏也。”
是勋这才恍然大悟——不错啊,装病确实是一条妙计。到时候我跟榻上彻底起不了身。要有多反人类的思维才会埋怨重病之人不救孔文举啊?说不定后世还会作如此评价:“是勋为孔融故吏,时染疾僵卧,乃不能救。若使谏之于操,或孔融能得不死耶?此天意乎?”
正待抚掌赞叹,关靖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计虽妙,而时难择。若其久病,或应时而病,岂无人疑?”装病是条妙计,但可惜时机很难把握,你要是病得早了。然后一直拖着不肯痊愈,直拖到曹操杀了孔融。或者临时得讯,就在曹操杀孔融的前夕才突然病倒,你当别人都是傻的呀,还瞧不出来是装病吗?
除非时间卡得很准,比方说你病倒个七八天,病势正沉重的时候,曹操突然斩杀孔融,然后等孔融死后又七八天,尸体都凉了,别人都给他落了葬了,你的病势才有起色,那或许不容易招惹怀疑。可是,你能确定曹操什么时候杀孔融吗?
而且——“若魏王下令,传至许都,须三五日;御史从命,朝廷定计,又三五日;或不即许都正法,而囚至安邑,再须六七日……其间半月有期,而主公始终僵卧,竟不之闻,亦难矣。”孔融终究是朝廷大臣,又名满天下,即便想杀他也没有遣一介使往,到地方就开刀的道理,从曹操下令到最终砍下他的脑袋,且得好些天哪,你什么重病啊,就一直不得好?
当然啦,以这年月的医疗技术,也真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多年不愈之疾,但除非始终昏睡不醒,就不信那么大个事儿没人肯告诉你,你也没力气提笔给曹操写信,甚至连口述让人记录都不成。可真要昏睡个十天半月的,这得多重的病啊,“病来如山倒,病如若抽丝”,直接今年内你就告别政坛吧。
关靖提出自己的疑虑,逄纪却不禁哂笑:“谋之深则计之迟,算之密则事必不成。但总规划,临时机变可也。”除非你能够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否则咱们就只能这么办,具体细节,可以走一步再算一步。
关靖还是摇头:“且再筹思。”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还是再多想想吧。
话正说到这儿,突然门外传来鱼他的呼唤声。是勋正在心烦意乱,忍不住就一拍桌案:“吾正繁忙,何事烦扰?”没见我找两位高参过来,关起门来密谈嘛,有什么事儿必须这会儿过来打搅我?
鱼他压低声音回禀道:“城外别院送……来……大事,必奏主人!”
是勋也没听清楚究竟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过来,有啥大事,正待呵斥,关靖却说:“鱼他久随主公,非不识轻重者也,可即召问。”是勋这才“哼”了一声,唤声进来吧。等鱼他一进门,他就急切地问道:“别院送何物来?”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别耽搁。
鱼他躬身道:“送曾二狗来……”是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心说曾二狗又是虾米东西了,能吃吗?随即醒悟:“彼来何为?”仔细打问,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儿啦!
原来这个曾二狗,本为河东郡北屈县庶民,后因匈奴侵扰,被迫流亡临汾,在县中采煤为生。是勋担任河东郡守的时候,偶遇此人,听他说家乡壶口山下矿藏丰富,于是便加以资助,派他返回北屈去开了一家大大的(当然是按这年月的规模而论)煤业公司——也是在曾二狗的矿上,是勋发现了璞玉贾衢贾梁道。
正经说起来,这公司不是是勋控股,前期投入包括资金和人力,资金主要来自河东府库,也有少量是勋自家贴补,第一批人力则为南匈奴所遣返的汉人,挑选其中并无一技之长,甚至连地都不怎么会种的,直接发去矿上做工了。然而人工挖煤本来就很辛苦,加上这年月也毫无安全生产的概念,曾二狗更把这些官奴当工具用。结果没几个月苦力就死得差不多啦。好在那时候是勋已然基本镇定了南匈奴。掳得大量匈奴生口。便也尽数填进到这个炼狱中去。
煤炭本是一种划时代的能源,问题这时代挖掘技术低下,配套的加工技术亦不完全,产量低不说,产品的质量也很糟糕。若以煤炭烧火锻铁,因为其中含硫量太大,会导致成品坚脆,容易折断。所以主要用来锻炼铁制农具,产量也不可能高;若以煤炭充作燃料取暖,壶口煤矿挖出来的不是无烟煤,烟尘太大,富人不敢多用,穷人仍然用不大起。所以是勋当时开了这家公司,只为解燃眉之急,充实府库,真想靠煤矿发财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并不在意这家产业,离职的时候就直接将其交付给下任郡守了。此际经过他的治理。匈奴已定,河东粗安。生产力有所发展,煤矿上那点点收入,就没谁瞧得上眼啦,所以新任郡守也并没有花什么力气去整顿、管理。
只是瞧在是勋的面子上,给了曾二狗一个百石小吏的头衔,每年额定税赋,你只要按时按量交上来就成,郡府彻底放手。并且遵从是勋的前例,掳得胡人往往送去矿上,就连牢狱中的苦刑犯也干脆发去煤矿送死。
曾二狗就此发达起来,还利用是勋的名声,跟拓跋等部搭上了线,输出少量煤炭和劣质兵器,换来拓跋部在征服战争中所俘获的别部鲜卑,以及乌丸、匈奴等劳力。没有了官家的约束,这个黑心煤老板开始肆意胡为,渐成北屈、皮氏等县一霸,为了追求产量,他更是往死里用那些苦役——反正人若少了,还能去拓跋部索要嘛。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勋还在的时候,矿上汉、胡杂半,又有数百郡兵镇守,没出什么大问题。等到了这个时候,汉人都死得差不多啦,偶尔剩下几个,也都是郡府里押来的亡命之徒,大量胡人受尽残酷剥削、压迫,遂暗中串联起来,密谋举事。
曾二狗这家伙虽然心狠手辣,脑筋却并不十分好使,眼瞧着郡府逐渐将镇守兵卒调走,他就从周边各县招募了一批流氓无赖,组建私人护矿队。问题这些流氓无赖虽然嚣张跋扈,却只惯于欺压良善而已,无论勇气还是勇力,都跟在草原上畜牧、狩猎甚至抢掠为生的胡人完全没法比。
于是最终胡人们在一个汉人苦役的领导下,一朝举事,护矿队顷刻四散。曾二狗算是命大,当时不在壶口山矿场,而正应邀前往附近一家大户去吃喜酒,仓促闻讯,也不敢回去接老婆孩子了,便即狼狈而逃——其家人皆为叛胡所虐杀。
他一开始逃到皮氏,遣人去探听矿上消息,还打算奏报河东郡守杜畿,派兵剿杀,结果听说什么,那些胡贼挟裹了全矿上的工人北上,所过村落,尽数屠尽,估计是想杀出一条血路来返回草原上去。这就已经不是普通地方上的劳资纠纷啦,而变成了叛乱,曾二狗知道就连郡守也无法庇护自己,只得匆匆潜逃来安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