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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卢洪却突然在下班以后,微服来拜,还特意不肯通名报信——是勋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句后世的俗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不过是勋为人向来平和,并非嫉恶如仇的耿直君子,既与卢洪有旧,也不好冷面相对。于是便在对方对面坐下,随口问其来意,只是心中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仔细观察着卢洪的一举一动。
卢洪面无表情地朝是勋行了礼,开门见山地便说:“久疏问候,特来相拜。洪此来也,无他,为请司直相救季重。”
是勋闻言,不禁悚然一惊,但他竭力使自己的惊愕之态不表露于外,只是淡淡地问道:“季重何难?”吴质吴季重犯了什么事儿了,竟然要你一个特务头子跑过来求我拯救?
卢洪面沉似水,即便是勋再如何善于察言观色,都瞧不出他现在心中真实的想法,只好听他平静而简明地述说吴质之案:“季重为司直举为广衍长,即求河东输货,与鲜卑易马,然近输入鲜卑者,多盐、铁,以是为拘,不日即将解来许都矣。”
是勋是在数月前,听取了关靖的建议,向曹操和曹德推荐吴质担任朔州西河郡广衍县长的,此外关靖还建议是勋分别给吴质和河东郡守司马懿去信,为二人牵线搭桥,交易货物。广衍地近草原,跟南匈奴单于廷所在的美稷,以及是勋关照拓拔部游牧之地,都仅咫尺之遥,因为多年来遭受胡人的侵扰,户口稀少、城池不完,很难恢复生产。因而关靖便建议,让司马懿把河东的剩余物资输送去广衍,再由吴质将之与拓拔部换马,如此河东既可得良骥数千,广衍也可以通过转一道手,收取些金钱物资,方便修缮城池、开垦荒地,此乃两利之事。
当时是勋就问关靖啊,说我聘请你入府,是为了帮我解决政争问题,不是请你来关注政务的,再说了,我如今亦已辞去朔州刺史之职,你插手朔州的事儿,究竟是何用意?关靖的回答是:“欲图反击,必厚植人力。拓拔部在外,乃主公有力臂助,岂可弃而不用?吾此意非为河东也,亦非为朔州也,意乃在拓拔耳。”
当日是勋收拓拔力微为养子,改名是魏,就是想扶持鲜卑拓拔部壮大,第一步先收取美稷,吞并南匈奴,第二部好对步度根等周边胡人势力下刀。可是计划还没来得及展开,他就先辞了朔州刺史之职,虽然把重担托付给了曹德,把既定方针也对曹德和盘托出,但自曹德上任以来,却认为朔州贫瘠,当以固守旧地为要,是宏辅你的计划是很好啦,但不宜急行,而必须缓缓图之——况且,我对胡人的了解也不如你,万一莽撞行事,却受挫折,反为不美。
所以曹德仅仅派了几拨使者前往拓拔部中联络,以及前往美稷安抚而已,诘汾父子请求新刺史提供一些必要的物资,好使拓拔部恢复实力,进而积聚力量,曹德也只是虚言应付罢了。而因为是勋返都以后,有一段时间对此事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关心,所以朝廷也只是接纳了拓拔等五部的降表,并且册封诘汾为“慕义侯、护鲜卑校尉”而已,给了个虚头衔,却毫无实际援助——就连互市问题都久议不决。
所以关靖就对是勋说,你要是再不关心此事,干儿子就要变成仇人了,拓拔部倘若就此覆灭,你先前的努力便化流水,拓拔部要是万一真的崛起,反而会憎恶朝廷,成为汉家之患——到那时候,你这干爹又该如何自处?所以安排吴质过去,给他们输送点儿甜头,即便曹德短期内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也可以暂时羁縻、笼络住他们。
是勋一听这话确实有理。其实要是直接以中原的物价换算财产,这些胡部未必就有多贫穷,只是他们缺乏农耕地区的很多特产物资罢了,若允许他们以牛马相易,即便压低一定价格收购,那他们也是赚的——所谓“互市”,正因此而来。所以当下是勋也去求见曹操,希望他尽快确定下来对拓拔部互市的规矩,但是曹操直接把皮球踢给曹德了,曹德却复信说,互市可以搞,但不宜形成正式文件,以免朝中某些卫道士的攻讦——你推荐那个吴质,现在就在搞地下贸易啊,就让他搞着去吧,我不去拦阻也便是了。
谁想到事隔数月,突然卢洪上门来告知,说吴质互市市出罪过来了,已经被校事官拿下,正在押往许都的途中!
正如曹德所说,朝廷并无明令禁止与鲜卑人贸易,所以私下搞搞是不犯法的,本来无可入吴质之罪。然而盐、铁向来官卖,尤其不被允许输向胡部——胡人最缺的就是盐、铁,故而中原王朝向来用这点来卡他们的喉咙,避免他们坐大——吴质触犯了这条禁令,因此才遭逮捕。
是勋心说吴季重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把盐、铁输入胡部呢?就算是魏他们实在需要,也可以想出比较隐秘的方法来,怎么就能被校事给逮个正着呢?急忙开口询问卢洪:“可有确证?”因为他知道这种特务机构听风就是雨,故意坑陷官员的事儿也多了去啦。
卢洪微微点头:“证据确凿,是故唯有司直才可救之也。”你跟曹操的关系不一般,身份地位摆在这儿,只有你才有能力救下吴质。
是勋垂下头去,眼珠略微一转,疑心大起,当即质问卢洪:“慈范亦欲救季重耶?”卢洪说:“昔与季重俱从司直,故人也,自欲救之。”我当年被你借调去行县,那时候吴质也正好被你拉拢到麾下啊,我们同事过一段时间的,也算熟人,所以想要救他,才会来给你报信。
是勋追问道:“既如此,又何必捕之。”你身为校事头目,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或许你以熟人的身份警告他别再犯也成啊,先逮了他,再来求我解救,安有是理?!这里面不会有啥圈套吧!
卢洪微微苦笑道:“为赵达所捕也,洪无可救之。”校事头子又不仅仅我一个,这案子是赵达在负责,所以我救不了他,得来求你。说完这话,卢慈范站起身来,鞠躬告辞,就待闪人。
是勋还想询问相关细节,卢洪却说,细节他也不清楚,案卷全都掌握在赵达手中,他事先跑来通报,是希望是勋好好谋划一下,到时候该循何种途径来拯救吴质——具体案情,还是得等把人押到许都,你才能打听清楚。
卢洪去后,是勋背着双手,在院内连绕了好几个圈儿,才想把诸葛亮唤来商议,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匆匆就奔了偏院,去找关靖。见了面第一句话,是勋就问:“乃士起使吴季重输盐、铁与拓拔乎?”
关靖直承不讳,完了问是勋,是从哪儿得着的消息呢?是勋便将卢洪来访一事备悉道出。关靖听了这话,微微皱眉道:“吾知卢慈范与吴季重有旧,亦知其为主公故吏也,季重若有闪失,慈范必然来报,此意料中事耳。然书片纸只语即可,何以微服亲来?”
是勋一琢磨,对啊,这帮特务最以孤臣自居,轻易不会跟朝臣打交道——那便犯了人君之大忌啊——即便卢洪是真想救吴质,想把这事儿通报给自己知道,那么随便写张纸条悄悄递过来也就是了,干嘛要冒险亲自上门来呢?听卢洪的话,他跟赵达之间并不和睦,他就不怕被赵达侦知,在曹操面前告他一状?
正在苦思卢洪的真实用意,关靖突然一拍巴掌:“吾知之矣,此乃故与赵达相隔也。”说着话凑近是勋,低声说道:“赵达跋扈,不识爪牙之与股肱之别,而卢洪独识,此人可用,主公乃可留意之。”
第二十二章、爪牙股肱
关于爪牙和股肱的区别,关靖前些天就跟是勋谈到过,他认为是勋本人也并没有真正摆正自己的位置。
所谓爪牙,只是普通的执行者而已,股肱之臣则是要发现问题并且解决问题的,故此爪牙必须低调,股肱则不可低调,事事逢迎上位者,只能自降身份。
是勋表示不服,说我自然是曹家的股肱之臣,并不是曹操说啥我就办啥的,关靖因而反问道:“既如此,主公又何虑之有?”只要你是真正为了曹操的事业在努力,那么就不必要太在意曹操的看法,你所需要把握的是曹操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即便一时忤逆了曹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是勋撇嘴道你说得简单,岂不闻“伴君如伴虎”么?
关靖说那也得看是什么君,以及处于何等形势之下。曹公虽然多疑,然亦睿智,谁是真心为他卖命,他瞧得非常清楚,又当乱世,他不会做出自断臂膀的蠢事来。比如我当年侍奉公孙将军,那也不是将军说东,必不言西啊,只要把握住了公孙将军的志向和脾气,自可随心行去而不逾矩。
是勋反问道:“岂不闻功高震主耶?岂不见淮阴侯之亡耶?”
关靖笑道:“韩信之死,非其功高,而在割据也。高皇帝灭异姓诸侯,誓同姓不王,所杀岂止淮阴?周勃、灌婴、滕公,爪牙也,淮阴、留侯并萧相国,股肱也,闻诛淮阴。未闻诛留侯与萧相国也。”
是勋还是不服。说:“高皇帝既成帝业。淮阴伏诛,而留侯谦退、萧相国自污,亦几不免……”
关靖打断他的话:“高皇帝之囚萧相国,非忌相国,为慑众也,而相国终得复用。何也?爪牙可轻弃,而股肱不可断。唯天下已定,故股肱所用少而已。当楚汉相争之际。何不闻留侯谦退、萧相国自污?固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时势有异,为异日之难而改今日所为,徒为人轻耳。王翦伐楚,求田问舍,然其为秦将久矣,何先时不贪耶?”
当初王翦统率六十万大军去讨伐楚国,为怕秦王疑忌。故意请求良田美宅为赏,这不过是因应时势的临时举措。换了你。是不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野心,在初为将还没有大权在握的时候就会这么搞呢?那除了被别人轻看你之外,还会有啥好处?
是勋仍然不是很能接受关靖的意见,他心说在封建君主面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你是光知道刘邦啦,你不知道朱元璋啊,那家伙得了天下以后可不管什么爪牙还是股肱,全杀光了了事……不过有一点关靖说得确实没错,因为自己过于谨慎、明哲保身,所以被别人看轻了,还以为我好欺负,这要不来一场强烈反击,他们还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弼马温也会造反!
而且,过于迎合曹操——虽然只是理念的迎合,甚至还偶作引导,而不是一味逢迎——确实使得自己太象爪牙而非股肱。谁是爪牙?诸曹夏侯都是爪牙,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明确的理念,一切唯曹操之命是听;谁是股肱?荀彧、董昭是股肱,他们一直在试图影响曹操前进的方向。荀文若之死,绝非什么功高震主,只是因为他偏离了曹操的既定目标而已——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时移事易,曹操的目标已经转换,而荀彧仍执董道而不悔,所以他对曹操没用了,乃可弃之了。
对于关靖的劝告,是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还得继续谨慎下去,但若时机允可,也应该亮一亮自家的利齿啦,别让人以为自己是一素食动物。曹德可以也必须做素食动物,但自己终究跟曹操并没有血缘关系,即便姻亲,相隔也远,是不能完全仿效曹德的。
不过今天,在卢洪来通报了消息,是勋向关靖询问,关靖又提到了爪牙和股肱,说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是勋很快就想明白了。那就是在目前的情势下,爪牙可轻弃,股肱不可断,倘若爪牙伤到了股肱,那更是必须砍掉不可。赵达不明白这个道理,恐怕祸无日矣,卢洪貌似懂得这个道理,关靖劝是勋,此人不妨继续接触下去。
是勋略有所悟,问关靖道:“士起其意在赵达乎?将如何应对?”关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尚早,主公可静待之也。”
就在是勋心情忐忑地等待着吴质被押解入都的同时,千里之外,刘备统率荆州军杀到了犍为郡重镇南安城下。
南安位于江水、沫水、衣水三水包夹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刘备还在僰道的时候,便有益州别驾从事张松张子乔前来求见,告诉刘备,南安城中不过战兵数百而已,守城器械也皆不全,然而,等荆州军真正开到南安城外,才惊觉城内军兵大增,竟不下万数!
那位张松,自称并非奉了刘璋之命而来。荆州军自入益州,所向破竹,消息传到成都,刘璋大惊,会聚文武问计。广汉太守张肃道:“闻荆州军不足万人,今与赵韪分道而来,分明欲薄我前线之势也。必不可调军往御,而当增益庞羲兵,若破赵韪,则荆州兵必退。”
张肃即成都本地人,在益州土著中最受刘焉信赖,竟使内统都畿。然而自从刘焉晚年,雒城大火,被迫将州治迁往成都以后,张肃在政权中的地位便直线下降,待刘璋继位,为东州士人所挟持,更是日益疏远张肃。因而张肃有言,不论对错,东州士必加以杯葛——江夏人费观乃出而驳之曰:“刘备虽然兵寡,却皆能战,连下数城,分明与赵韪呈夹击之势,何谓欲薄我前线之势也?今兵难两御者,可卑辞以结好刘备,许以厚利。设荆州兵退去。则赵韪不足为患也。”
刘璋说好啊。要是能够说退荆州兵,那真是再妙不过——可是该给他开什么条件才好呢?谁知道刘备这人有啥爱好啊?是喜欢美女,还是喜欢金银绢帛?
这问题可谁都回答不上来了。于是别驾从事、张肃之弟张松便排班而出,请令说愿往荆州军中去探刘备的口风——“若能使备自退,甚而引兵向韪,则益州安矣。”但他同时请求刘璋答应两个条件:“荆州与我相攻,曲本在我,先君使赵韪镇巴。而彼乃横挑强邻……”其实赵韪攻打荆州本是刘焉的授意,但张松在刘焉的儿子面前当然不能直接说是你老爹先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