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也回去劝劝叔父。别因为这种事儿跟丞相顶得太厉害为好。以免惹祸上身。是勋一撇嘴:“令君忠诚耿介,恐未必如卿所愿也。”要是不肯坚持自己的理念,那荀彧还是荀彧吗?估计你劝了也没蛋用,他该顶还是顶。
但是忍不住还是多加了一句:“可致意令君:从我者,岂由欤?”
是勋说的,这是《论语。公冶长》上的半句话,故意省略的前半句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说我的理念要是最终无法实现。那我干脆乘船下海,跑掉算了——到那时候,估计肯跟着我的,就只有子路一个人了吧?
荀彧究竟是怎么死的,乃是千古之谜,是勋不大相信阴谋论,不认为他是被曹操弄死的,甚至曹操都未必会暗示文若你可以去死了,而应该纯是荀彧自己想不开,忧思成疾。或者干脆自杀了事。是勋觉得这又何必呢?生命是宝贵的,岂可浪掷?再说了你那为大汉朝尽忠的理念。搁历史大背景下其实算不了什么……你早就该料到自己造出这么个奸雄曹操来,会对汉朝产生何种正面和负面的影响才是啊!
荀文若就是多年来一直掩耳盗铃,直到眼睛再也捂不住了,估计再多捂两天曹操就该直接篡位了,这才理想和现实终于惊涛骇浪般剧烈冲突起来,乃至忧郁而亡……
是勋的猜测并没有错,荀攸今日前来,确实是受荀彧的指使。昨日荀彧大会宾朋,主要目的是拉拢与郑门弟子的关系,并且阐述自家反对董昭建言的理由,以便掀起新的一轮舆论攻势——就其本意来说,还真没打算逼是勋表态。可谁成想话赶话的,先是郗虑一脚就把皮球踢到是勋脚下去了,接着崔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要问:“宏辅以为然否?”导致是勋开始长篇大论,胡扯什么复五等爵的问题,把正事儿全都给耽误了。席散以后,荀彧叫来荀攸,叔侄二人相对苦笑——原本计划得好好的,怎么竟然落得这么一个结果呢?
荀攸说本来想谈的事儿,想放的风,没能谈成,没能放成,这都不要紧,可以再找机会嘛,但倘若被是宏辅误认为咱们是有意逼他表态,恐怕将生嫌隙——“宏辅外柔而内刚,似宽而实忌,其或本无与昭意,因我等之逼,而反恨而助之也。”
汝颍派、谯沛派,看似泾渭分明,但终究是“人民内部矛盾”,当外有诸侯割据,内有旧臣掣肘的时候,就算政争也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基本上还是合作多过攻讦。对于那些谯沛派的武夫,汝颍派一般都敬而远之,唯独对是勋,那是只可以敬,却绝对不能远的。一则是勋终究是士人出身,还有拉入自家阵营的可能,二则是勋对曹操的影响力很大,若专一敌对,反而会有损自派的势力。
所以荀氏原本的计划,是先把郑门拉到自己一边儿来,那么以是勋郑门弟子的身份,自然有可能逐渐脱离谯沛而追从汝颍。怎么拉拢郑门呢?就是要在宴会上申以春秋大义,用儒家学说来驳斥董昭的建言,从而使得郑门不敢表态赞成——顶多也就那不要脸的郗虑一人继续捧曹操臭脚而已吧。可谁想到一个不慎,反倒被是勋背诵古书,把事儿给搅黄了。要是因此把是勋给彻底逼到了董昭一方去,就怕他反过来把郑门的主流派也全都领走啊。
所以荀攸才如此之担忧,怕是勋误解了自家的本意。荀文若低垂着头,仔细想了一想,略略展颜:“祸兮,福之所依。或可藉此契机,往谢吾罪,以探宏辅之真意也。”以他的身份、地位、名望,当然不好直接跑到是府去跟是勋道歉,于是就把侄子荀攸给派过来了。
结果是勋仍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提醒荀攸,这事儿你们阻止不了,还是别再做无用功,以触曹操逆鳞之怒为好啊。荀攸不禁长叹一声:“公仁此举,非爱人以德也,乃陷人以欲也。”
听了这话,是勋不禁微微点头。最初接到董昭的来信,他还为原本的历史事件因为自己的煽乎而得以提前,多少感到有点儿得意来着。可是等脱离开历史观察者的角度。退回到自己目前所居的曹操参谋的地位上。再仔细想一想,却觉得董公仁的格局未免小了一点儿,这事儿做得并不怎么地道。
终究曹操已经贵为丞相,论其尊贵,可比汉初之萧何,论其实权,可比昭、宣朝的霍光,只要时机成熟。朝前一迈步那就能够篡位了,还有必要加什么九锡,建什么公国吗?难道没那步就不会江山变色党变修了?开玩笑嘛。
想后来赵匡胤才不过殿前都点检而已,只是禁卫军司令,人就能黄袍加身,千古不目为篡逆,反称为明主。他搞完政变,大权在握以后,先给自己加九锡了吗?先建一个宋公国或者宋王国出来了吗?人照样以宋代周,又有何不妥?
究其实质。可能因为无论董昭还是曹操,都并非赵老大那般纯粹的武夫。而深受儒家学说影响,太关注名时相符了——我多掌握一分权力,就必须得拥有与之完全相适应的名位,进而甚至迷失,认为只有拥有相应的名位,才能扩大权柄。尤其曹操,此人并非普通的政治家,他还是个文学家和诗人呢,骨子里就带了些好炫耀、喜华彩的艺术气息。
既然我已经爬到人臣的巅峰了,可是还没到篡位的时候,那该怎么前进呢?没关系,咱再生造一个新的巅峰出来,不就完了吗?
想起来其实挺可笑的。
确实如同荀攸所说,曹操的权势已经无人能比,现在要做的,就是逐渐夯实根基,而非再去搞那些无聊花样。真的用上天子仪仗,挂上国公的名号,就能使曹操的威望有大的提升吗?不会的,不仅不会,反倒在很多人心目中,会难免因此把曹操跟王莽划上等号。就算荀彧这种掩耳盗铃,不打算认清曹操一步步向篡位路上走过去的家伙,受此打击,都被迫要朝向现实黯然垂泪啦。
所以是勋才一直跟荀攸说,这事儿你阻止不了,却完全不提自己究竟是赞成呢,还是反对。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是勋正好趁机把底儿再交得透一些——因为某些事情,他还需要荀氏的支持和帮助。于是再凑近一些荀攸——两人的脸都几乎要贴到一起了——低声在对方耳边说:“祸兮,福之所依,吾等爱以德,乃可缓其欲也。”
荀攸微微一皱眉头:“愿聆高论。”
是勋竖起两枚手指来:“九锡事,虚也,暂且不论。即封藩建国事,勋有二言。其一,勋欲更官制久矣,欲利其器乃可善其事,使国大兴。然官制不可遽改,既建公国,即可于国内更始,以为天下之预也。”我打算把新建公国当作官制改革的试验场,你认为如何?
荀攸点一点头,心中不禁赞叹道:是宏辅所见甚远也。我们还在研究该怎么拦阻这事儿呢,他看清了压根儿拦不住,就开始往日后去考虑啦。其实我和文若叔父也都有改革官制的想法,只是一则想法还不成熟,不敢直接动手,二则恐怕牵涉太广、影响太大,阻力也必然不小,所以想等天下彻底平定了再说。如今若能在新公国中试行一番,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变坏事为好事了吧。
接就问:“其二何也?”是勋说我考虑的第二个问题嘛——把曹操这新公国封在哪里,领地多大为好?你们研究过这个问题没有?
你别说,荀氏叔侄倒还真的探讨过这个问题,总觉得要么不封,真要封国,曹操的封地绝对不可能比诸侯王小喽。诸侯王之封,是为王国,就行政区划而言,等同于郡,可以简单地说,诸侯王的封国为一郡,那么曹操就得好几个郡,甚至一个州啦。至于地方,不可能距离许都太过遥远,当然也不能就在许都边儿上,河北之地,或者河东之地,应该比较合适。
他对是勋这么一说,是勋微微摇头:“非宜也。”
第十八章、光禄新丞
PS:
在原本的历史上,建安十八年五月,汉献帝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曹操为魏公,都于邺,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作为魏国的领地。
好嘛,这一魏公,等于十个诸侯王。
冀州本为大州,中国播乱之际,士人纷纷逃离畿内,四外迁徙,冀州算是距离比较近,土地又广袤,很容易就膨胀起来的好地方。袁绍据之,乃能一度雄于天下,曹操得之,就此宝爱得不得了,死死抓着冀州牧这个头衔不肯撒手。你说他都做到丞相了,还兼冀州牧,象话吗?
可是不象话的事儿还多了去了。建安十七年,曹操把河内三县、东郡四县、钜鹿三县、广平一县、赵国三县,一共十四个县,全都给划入了魏郡,就此把魏郡造成空前绝后的全国第一大郡。为啥这么干呢?因为他冀州牧的治所邺城,就在魏郡之内……
然后到了第二年年初,下诏重新划分各州,恢复传说中的禹贡九州。名义上是为了复古,其真实目的是为了扩大冀州的范围——因为古九州是没有并州的,并在冀内。
明代张燧就说:“三桓讽鲁作三军,合《周礼》矣,其志乃欲卑公室而夺之权。曹操讽汉复九州。合《禹贡》矣。其志乃欲广冀州而益其地。凡奸人欲济其邪谋者。未尝不引经术也,况鬼蜮如操耶!”
于是等到建立魏国,直接割了新冀州的一半儿土地给曹操,郡数凑了个整十,比老冀州还多一个……
这事儿想想挺可笑,曹操你已经贵为丞相了,所谓的汉土,其实跟你自家领地也没啥区别。干嘛只当魏郡、冀州是你亲生儿子,别处都是后娘养的?
而且由此还产生了一个军事、政治上的极大问题,那就是曹操把大本营放在了冀州,从此中央军区不设在靠近中原腹地的许都,却设在黄河以北的邺城。曹操的当面大敌,一是江东孙权,二是西蜀刘备,本来就相对偏远,这么一来,距离曹家腹心之地那就更加十万八千里啦。逢有战事。都得忙着从邺城现调机动兵力,还没走到地方呢。黄花菜就都凉了。
曹操多次征讨孙权不克,乃至夏侯渊战死汉中,关羽一度威胁中原,就都是这一错误的战略部署所造成的恶果!
所以是勋今天就跟荀攸提出来,说新公国的地址,必须放在中原腹地,如此才能方便辐射四方,征讨不庭——河北是断然不能去的。其次,尽量别给新国太多的郡,乃可尝试将“毁谤”之声压至最低。
在这条时间线上,是勋认为只要有了荀氏的支持,自己的想法便很有可能实现。首先,因为建国时间的提前,曹操还没有老到太关注虚名而忽视实务;其次,本时空中的曹操因为旧有的根基较稳,打袁家还算顺手,所以没太过宝爱冀州,冀州牧的职位早就交出去了;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既然已经分了州,那短期内也不好再恢复什么“禹贡九州”之类不靠谱的玩意儿啦。
封国而连郡,就已经打破传统了,再欲跨州,估计连曹操自己都抹不下这个脸去求来——若非如此,在原本历史上他也不必要特意恢复所谓的“禹贡九州”了。如今除了偏远的凉州和交州,别州皆已拆分为二,甚至分而为三(荆、益、扬),每个州最多六郡,想努出十个郡来,简直天方夜谭——是勋估计这就是新公国领域的上限了。
在此种前提下,利用荀氏的影响力,再尽量加以压缩,乃可将曹操可能遭遇到的“毁谤”限制在最小范围内。
当下即将自己的想法合盘向荀攸托出,荀公达面露敬佩之色,诚心一揖:“宏辅真国家栋梁也,愚等不及。”是勋说你也别急着夸我,我跟你们的理念本有区隔,距离荀令君那就更加遥远,只是在这件事上,咱们还有合作的余地,不妨暂时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啊不,共同争取把董昭这件坏事给办成好事吧。
送走荀攸以后,是勋唤从人打水过来,洗了一把脸,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和下来,尝试把这件事拋诸脑后——反正他是不方便开口说话的,还得荀氏去跟董昭顶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自己把荀氏给当了抢使,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年节倏忽而过,是勋终于正式就任光禄勋,开始了他初次的“中央大部委”领导工作。不过他对这一工作并无兴趣,也无经验,再加上对个人的实务能力缺乏自信,因此特意向曹操请求,你得给我派个能干的“丞”来,以为辅弼。光禄勋的职权范围很广,工作繁剧,属官也相当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光禄丞,比千石——是勋心说若有个能干的光禄丞,我就把他当朔州时代的司马懿,或者幽州时代的诸葛兄弟来用,庶务一以委之,自己只抓大局,可以空出大把的时间来继续搞经学研究,和考虑官制改革的问题。
曹操满口应承,果然那日便将是勋召去,指着一名相府属吏打扮之人对他说:“此吾之爱掾耿季行也,可为宏辅之佐。”
是勋抬头一瞧,似乎有些眼熟——丞相总统百僚,相府就跟后世的国务院似的,各级属吏数量庞大,即便是勋亦曾仕于相府,又不时出入,那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耿季行?没有印象,乃史书略载之人耶?
正琢磨的时候,对方迈步上前。执礼甚恭:“茂陵耿纪。拜见是光禄。”
耿纪!倘若要以漫画手法来描写是勋此刻的心情的话。那肯定是满脸的黑线,头顶还有乌鸦“嘎嘎”飞过……
要说耿季行,他确实没有印象,若说耿纪,就不可能不知道啊!哪怕在《三国演义》之中,这人也是露过一小脸的——建安二十三年,时任少府的耿纪与太医令吉桧(一作吉平)、丞相司直韦晃等在许都合谋起兵,反叛曹操。事败被举族诛灭。不仅如此,他们还重创了丞相长史王必,导致王必不治身亡,曹操匆匆从邺城赶回许都,因为心痛王必之死,就在朝堂上来了一次大清洗,无数心存汉室或者只是骑墙派的官僚人头落地……
我靠对于曹家来说,这就是个大奸贼啊!曹操竟然把他派给我当副手?!
是勋还在满心的郁闷呢,就听曹操介绍,说:“耿季行乃好畤侯(耿弇)之后。忠诚亮节,尤擅政务。从吾七年,颇趁心意。若非宏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