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香气渺渺升腾起来,少年在水雾中微眯起圆润的湖泽色眸子。古老的雕花窗棂外,春日第一批性急的花儿正在原野上绽开。
“塞巴斯,今天有什么重要的安排吗?”夏尔打量着眼前俊秀修长的身影,仿佛还怀一丝孩童般的期待——在最初的痛楚与戒备统统逝去的时候,这个人,仿佛自己最不可分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与纠缠。
“今天没有什么必须处理的公司事务,因而为您安排了几项课程。今天上午,本应由格伦道尔先生前来教授罗马史中的查士丁尼法学总论部分,但先生他因急事于昨天傍晚向我告假了。下午的安排是由我来为您教授钢琴课程——主要是车尔尼的流畅练习曲,所以应该比较轻松。”塞巴斯微微颔首,幽红的眸里全是似水的温柔。
“塞巴斯,你帮我准备一下,今天我想去附近的田野郊游——你看,庄园里的迎春都开了。”夏尔尽管以命令的语气发声,但似乎又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绝不轻易让步的执事呢——去郊游,这也算是一个逃避学习的正当理由吗。
果然不出所料。
“少爷,既然日程已经安排好了,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塞巴斯清朗而温婉的笑,但拒绝得相当干脆。是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少主希望率性而为的一个小小尝试而已,自然要予以镇压。
“哥哥,跑快点啊,风筝都要掉下来了呢…。。”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阵孩童稚气的欢笑。
那是菲尼安的姑妈来府邸看望侄子,顺便带来了自己的一双儿女——那个生长在苏格兰高地上的慈祥妇人似乎永远在和蔼的微笑,来了仅仅几天,不仅积极给执事先生帮忙,也让破坏三人组收敛了不少,于是被夏尔与塞巴斯一致邀请留下来料理家务。
说实话,塞巴斯心中真正的想法,是因为他看到这名平凡的农妇,给冷冰冰的府邸里带来了久违的,人间温暖的气息。童年的悲惨境遇让夏尔过早失去了孩童的天真快乐,塞巴斯一直竭尽全力想打开主人阴郁的心结,但有时,消融人类的悲伤情感真仿佛跨越天堑一样困难呢——难道真的连我也做不到吗?塞巴斯经常深深的叹息着。
毕竟,我的主人,我只希望您能够快乐。
塞巴斯顺着夏尔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花园中那两个欢快的身影:小女孩大约七岁,穿一身裁剪不算精致的呢绒衣裙,与菲尼安一样的褐色直发在风中飞扬着,男孩大约十二三岁,正随着妹妹的催促加快步伐,仰头望着天上的风筝,咯咯笑个不停。
夏尔出神的望着他们,半晌没有出声。
塞巴斯的心中突然一动——那个男孩子与少爷也是相仿的年纪啊,可他却…。。也许真的在人间呆久了的缘故,执事感到自己的心中有酸楚涌过。
“您希望郊游是吗…。。好的,少爷,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为您准备,请稍后。”塞巴斯绅士的行礼。
“不过,您希望和谁同去呢,因为没有事先预约,伊丽莎白小姐可能会邀请不到…。”
“真的?太好了!”塞巴斯的慷慨令夏尔喜出望外,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自己就意识到不妥,于是,少年如玉的面颊上有丝丝红晕隐映出来。
执事自然将少年别扭的小情绪看在眼里——当然,又得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情。很想笑笑吗,那好,夜半,风凉,万籁俱静的时候,恶魔不需要睡眠,恰好用这种细细的品味来等待天亮。
“不,我不需要游伴,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好容易收敛起欢欣的少爷补充道。
“yes,my lord。”
…………………………………。
和煦的风儿轻轻吹拂着无垠的草场。
夏尔依旧披着寒冬时厚重的斗篷,嫩藕般的面庞在久违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沉默的行走在一片草长莺飞之中
“少爷,您已经走了很久了,坐下来吃些茶点如何?”不知过了多久,塞巴斯终于打破了沉默。
“好吧。”
夏尔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然后就站在一边,看着执事半跪在一片如茵绿草中忙碌起来:塞巴斯从硕大的野餐篮里取出洁白的餐布,有条不紊的平铺在草地上,还细心的用银器将餐布的四角固定好。然后,就将篮子里的甜品,果酱,水果,奶酪,甚至还有特意烘烤好的鲜奶小蛋糕,依次摆到这张临时的餐桌上。
“可以了,少爷,您请坐吧。”尽管半伏在草地上,塞巴斯依然优雅的作出‘请’的姿势来。
夏尔含糊的应了一声,慵懒随意的坐下来。
已经许多年了,习惯了他在身边的忙碌照料,难道自己真没有一丝感激之情吗————当塞巴斯面对死神镰刀仍义无反顾冲向自己的时候;当塞巴斯每天微笑奉上精致甜点的时候;当塞巴斯夹着自己躲避阿格尼凌厉的攻击的时候,夏尔都曾这样问过自己。
但是,当那份说不清的情感与感激混合着激荡在夏尔心间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总是提醒他——那不过是恶魔的美学罢了。是啊,连最宝贵的灵魂都已经交易给了这个恶魔,自己又何必要言谢呢?
于是,面对塞巴斯关切伸出的手,他冷冷的一把推开——甚至,一次无情的将巴掌恶狠狠甩向那同样皎洁精致的面庞,手足无措的执事并没有躲避,甚至连神色都是一如往常优雅的平静。只在眼神中,夏尔能察觉出一抹难言的伤心。
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夏尔会感到心中一股暖意流过——难道,他是真正的在乎我吗?
在这样的遐思中,夏尔不知不觉沉默了许久。
“少爷……”塞巴斯陪夏尔静默了许久,仍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我不想吃东西了,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吧。”回过神来的夏尔面无表情的吩咐说。
“遵命。”
没有任何的抱怨与不满,塞巴斯耐心的将自己精心准备的食品又一样样收进篮子里。
“可是,少爷,我们应该向宅邸的方向去了——您看,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塞巴斯的嗓音永远清朗柔和。
夏尔继续默默的往前走,权当没有听到。
于是执事也不再说话,依旧默默的跟随。
“劈啦——”天气不知什么时候转阴了,豆大的雨滴裹挟着闪电刺眼的光芒倾盆而下。顷刻间,在草地上行走的两人就浑身湿透了。
夏尔身上厚厚的衣物被水浸湿,更是感到彻骨的寒冷,眺望四周,又是一片旷野,丝毫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不一会儿,夏尔单薄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本来就缺乏血色的双唇更是被冻得乌紫。
“少爷…您冷吗?。”身后同样是落汤鸡状的塞巴斯关切的问。
夏尔咬唇不语,心里却默默的抱怨着,“简直是废话!”
“那么,我了解了。”塞巴斯启唇微笑。
“喂…你要干什么……”
夏尔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已经腾空——身后的执事轻轻拦腰一抱,夏尔就如同一个大洋娃娃,满当当殷实了执事的胸口。随后,塞巴斯随手将早已淋透的篮子一扔,就这样轻拥着夏尔,倚坐在因被打湿而更显碧翠的草地上。
“一时找不到避雨的地方,这样会温暖一点。”塞巴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
夏尔挣扎了几下,渐渐感到塞巴斯温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燕尾服,传入了自己的身体。
“您感到好些了吗?”
“唔…”夏尔渐渐在塞巴斯温暖的怀抱里放松下来。
两人间又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温暖的温度传递着。
夏尔抬起头,望着如此温柔的执事,轻声道:“塞巴斯,你真正在意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你的美学,还是…。我?”
塞巴斯微微一愣,继而又绽露出俊朗的笑容。
夏尔却忽然紧张起来——他飞快的捂住耳朵,“不,别回答我!”仿佛已经知晓了答案,夏尔被雨水冲刷着的秀美面庞上流露出几缕无言的绝望。
“不,我倒是一定要说。”执事腾出一只手来,轻柔掰开了夏尔的手,靠近他一只圆润可爱的耳朵,以近乎呢喃的声音说:
“——只要您愿意,您就是我的美学。”
The end
不用做什么尝试,执事知道自己肯定已经失去了遥感的力量。无法知道夏尔在做什么,和谁一道,是悲伤还是正一如既往讽刺的微笑。
似乎一直以强大的保护者身份出现在夏尔的身边,塞巴斯近乎忽略了自己对这个少年难以言说的依赖——习惯了夏尔别扭的脸红,习惯了夏尔决断时的敏锐与成熟,习惯了夏尔世故的辛辣微笑,还有习惯了夏尔如大海般纯净的眸里,那种深沉的寂寥。
但从侍奉这个少年开始,塞巴斯关于人类实在卑微的种种念头,因夏尔而轰然倒塌。
“你给我回来——塞巴斯,这是命令!!!!!”离开前的一刻,执事其实听到了少年的呼唤,听到了少年话语中紧张无助的音调——这样的声音,究竟是夏尔面对恐惧时寻找庇护的求助,还是因为担心已经无力抵御强敌的自己?
执事如此渴望夏尔是因为后者。
“什么!雪巴斯不在房间里?怎么可能?都给我滚,赶快去找,把他给我抓回来!!!!”
‘哐当‘一声脆响,美玉雕成的酒杯被人狠狠扫落在地,化成千万细碎的粉末,飘散。
撒旦这几天似乎特别的暴躁易怒。
精灵与仆侍们惊惶退出,尖叫着在空间中隐去,乘着无休止的风上下翻飞,无暇显露出本就虚无缥缈的躯体,只在黑暗中闪亮着一双双浑浊的眸。
不一会儿,人群散尽。撒旦转过身来,淡淡的开口:
“格鲁贝尔,看来雪巴斯潜入了密道呢。”
“是的,我的主人。”
“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以前的事,他居然还都记得。”
“………………。”
“可他就算在自己这样的情形下,也要去替那个小鬼办事吗?”
“………………。”
“雪巴斯还真是一个忠诚的执事呢。”
“主人…。。您究竟准备如何…。。”格鲁贝尔听得一头雾水。
“你也出去吧,格鲁贝尔…。。”
“可是,您……”
“怎么,你想违抗我吗?”
“不不不…。。那么,我告退了。”格鲁贝尔惊慌的连连摇头,立刻化作一缕烟雾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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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美丽的雪巴斯………”
“既然我得不到,那么,我就只好毁掉……。。”
一片静谧中,路西法的声音阴冷的回荡。
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了一般。
一上一下的两人互相凝望着——尽管这本来动人的场面的确有些奇怪。
夏尔眼前那个人,依旧是一丝不乱的优雅发型,依旧是熟悉的腹黑系微笑,依旧身躯笔挺修长。
可细细看来,塞巴斯俊朗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开始有淡淡忧愁萦绕 ——但同时,难以言说的喜悦又已经在嘴角绽放。不再穿着平日一成不变的燕尾,一身华丽的礼服与执事的完美气质是如此相得益彰。
“塞巴斯…。。”
——塞巴斯,我的塞巴斯在这里,…。很好,终于,终于一切都不用再担忧了。夏尔就这样望着,望着,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少爷,您怎么会到这里…。。”
再次注视少年湛蓝的眸,塞巴斯愉悦的捕捉到其中有温暖的光波流过。
千载难逢的流露出惊喜后,塞巴斯微微转过身去,不易察觉的拭去了眼角的不明液体——最近自己似乎变得格外脆弱呢!他承认,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再也无法冲着这只眸子微笑,是自己,这只恶魔最最恐怖的梦魔。
周围的一切如此安静,静的似乎可以听见目光划破空气的声音。
“塞巴斯,你这个家伙!这一个星期我召唤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你为什么不赶快回来!都怪你,让我吃了一星期焦炭状的菜肴,被乱七八糟的信函骚扰得头晕脑胀,供货商们的合同又要重新签过……还有,你到底怎么样了?我为你多么担心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快点回来…。。呜呜…。。”终于,宝蓝色的眸子里渐渐充盈起清澈的湖泊,夏尔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少爷。”
执事仰望着哭得止不住抽搐的小小少年,心中慢慢有莫名的微波在荡漾。
难道,这就是人类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