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呢,我心里头,更看重的却是左宗棠。你却是知道为何?”
“微臣愚钝。”
“你不愚钝,应该猜得到,我为何更看重左宗棠。”
外滩上的阜康银号总号,这些日子已经不是用愁云惨雾仅仅可以形容的了,外面的人围堵住了银号的大门,谩骂声和哭喊声充斥了整个外滩。
“杀千刀的安徽佬!”一个膀大腰圆的满脸红光杀猪人一样的中年汉子站在铁栅栏拦住的票号门口大声疾呼,他的脸上丝毫未见痛恨悲伤的表情,只有跃跃欲试的残忍痛快,“老子存了几百两的银子,居然他这么一个大的银号。”他伸出手指着半空之中高挂着的四个银质大字,“拿不出来老子的几百两银子,该死的胡雪岩,什么东南蚕神,什么富可敌国,我瞧着只是个欠钱不还的小瘪三!老子这么点钱也要霸占着不还,可见是不得了了!”他用力挥着手,“大家伙快点进去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啊,现在排队还能排着拿到一点点,接下去要是他破产了,咱们可是一分银字都拿不出来了!”
“胡雪岩还有什么本事。”一个人在边上微微冷笑帮腔,“他的蚕丝仓库已经被老佛爷给封了!朝廷早就对他这种行为定了性,就是投机倒把,囤积居奇!他的银子都在蚕丝哪里打了水漂,别人是蚀本,还有些本钱银子,他的银子是都投进去玩完了!”
这不算什么谣言,而是实打实的真话,门口原本等着银号开门排队领银子的人越发的骚动了起来,等到时候一到,铁栅栏打开,人群如同潮水般的涌入到了票号的大厅,结果不出人意料,银号已经没钱了,虽然每个柜台前挤满了人,但是柜员已经言明,“柜上无钱可提。”
人心顿时就沸腾了起来,加上有心人的鼓噪,越发的惊恐,群情粥粥,就要把这个票号给尽数砸了,“没银子了,算什么银号!”那个杀猪汉大声地喊道,“咱们把这里砸了,再砸了他的招牌,让什么阜康银号彻底关张!”
谁都瞧得出来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安好心,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人的情绪就是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更是不用说,自己的切身利益在里面了。大厅里面的人如同火药桶一样,不需要火信,就可以炸开,爆发出足以让胡雪岩粉身碎骨的力量。
胡雪岩蜷缩在七楼他的办公室里面,窗外那原本熠熠发光的四个纯银打造的票号招牌,今日也已经是暗淡无光,收购蚕丝投入了海量的资金,银号原本的存款收到了官府的超额提款,加上意大利和日本蚕丝的大丰收和出口,蚕丝哪里的价格狂跌,原本如果宁愿亏损也要抛出蚕丝,然后再联系几家要好的银号,阜康银号这里还不能够形成大规模的挤兑,情况不会如此的艰难。
可是朝廷出手了,中枢下令查封他名下一切蚕丝仓库,这样一来,最大的资金被冻结了,胡雪岩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得吐了一口鲜血,因为他清楚的明白,无论如何,蚕丝的这笔账,是永远不能归自己算了。
各处的银号存银已经尽数枯竭,总号这里也马上要完蛋了,管事捧了一碗茶上来,对着瘫在沙发上的胡雪岩说道,“东家,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胡雪岩木然的接过茶盏,打了开来,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他的表情有所松动,喝了一口茶,满意的发出喟叹,似乎这十分轻灵飘逸的茶香和滚烫的茶水,给了他难以解释的支撑力量,“这个时候,没想到还能喝到这个茶。”
管事垂着手听着胡雪岩近乎自言自语的说话,“龙井茶,有明前和雨前之分,雨前茶远远不如明前茶,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顾名思义,明前茶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而雨前茶是谷雨前采制用细嫩芽尖制成的茶叶。通常来说,明前茶受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可我这盏茶。”胡雪岩用盖子指了指香气四溢的茶汤,“是雨前茶,却比明前茶,更贵上十倍,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管事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胡雪岩自问自答的说下去,“这是雨水节气之前的茶!比清明还要早两个节气!”雨水的节气一般来说都在正月,“我用温泉环绕狮峰龙井茶山,使得雨水之前就能够出产茶叶,天下有这等口福的,只有我一人!”胡雪岩傲然说道,“这么一盏茶,足够千金!只是可惜。”他软弱了下来,身子微微驼背,失却了刚才的精气神,他用力一摔,把那个茶盏和茶水摔在了地上,茶水和碎瓷片落了满地,“以后,我再也喝不到这雨前茶的味道了!”
管事的心里惨然,“东翁,不过是一次的失败,算不得什么,日后必然能够东山再起的。”
胡雪岩摇摇头,这个时候楼梯口飞奔了进来另外一个管事,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东翁!”他慌乱地喊道,“一队衙役官差到了!”
“没机会了。”胡雪岩站了起来,心如死灰,“瞧见没有,我是再也没有机会的。咱们一起下去,只怕是来捉拿我的。”
胡雪岩带着两个管事下了楼梯,慢慢的走下去,到了大厅,闲杂人等已经被分拨在了两边,衙役和官差布满了整个大厅,中间留出了长长的一道甬道,一个将官示意胡雪岩上前,胡雪岩就这样慢慢的在众人情绪各异的眼神之中走到甬道的尽头,那里一个穿着蟒袍带着花翎的人背手打量着大厅之中的陈设,听到了后头的脚步声,转过来看到了胡雪岩,他有一张黝黑的脸蛋,显然是风吹日晒惯了的,脸上没有胡须,大约是一位太监,胡雪岩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是拱手弯腰示意,那个人点点头,“咱家安德海,是在西圣跟前伺候的。”
“是!是!是!”胡雪岩心里惨然,没想到还惊动了刚到上海的慈禧太后,此番只怕是难逃一死了,“请公公吩咐。”
安德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道明黄色的卷轴,“有西圣爷的旨意,你跪下来听旨吧。”
第733章 新人旧人(一)
安德海准备摊开手里的圣旨,环视一周,却突然把动作停了下来,“恩?”他微微皱眉,对着两边毫无接旨意识的围观群众十分不悦,“护军。”他轻描淡写的发号施令,“叫所有人都跪下。”
衙役和官兵轰然应诺,拿出了鞭子,喝令让所有人跪下,许多老实本分的人就已经跪下,有些刺头被鞭子打的鬼哭神嚎,也不得不跪下,见到所有人都拜服于地,安德海嘴角这才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慢慢卷开黄布,说了几个字,几句话而已,简简单单,却让胡雪岩顿时跳了起来。
“户部、内务府借出银元一千万两,以供阜康银号周转。”
“上海省三千万国债,由阜康银号代为发行。”
胡雪岩原本冰冷僵死的心,被突然袭来的一种暖流慢慢的复苏了过来,他一时间抬起头来,身边所有的一切声音和灯光都已经消失,他的眼神开始恍惚,全世界似乎就已经留下了安德海手里的那道明黄色的绣着金龙祥云的布轴一道身影。
他的神智慢慢的清醒了过来,身边的管事用力的推攘着他,“东翁,东翁!咱们银号有救了!”
胡雪岩慢慢的回过神,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敢问公公,这一千万两银元在什么地方?”
“轮船已经抵达吴淞口码头,马上就可以到外滩这里的码头。”安德海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哦。”安德海笑道,“已经到了。”他见到胡雪岩还是痴呆的状态,不免微微皱眉,凌然说道,“胡雪岩,你还愣着做什么,怎么不准备接旨吗?”
胡雪岩不敢置信的磕了头,接过圣旨,颤颤巍巍的打开一看,不敢置信的大叫一声,随即挣扎站起来飞奔出去,安德海背手傲然挺立,“这样难以自持的,也是东南蚕神?”他不免调笑一句,吩咐阜康银号的管事,“把你们家东翁拉进来,别叫人看了笑话。”
管事们一窝蜂的跑了出去,安德海弹了弹袖子,眯着眼环视四周,把众人的神色一一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在座的各位,都听清楚了旨意没有,即日起,这阜康银号就归着慈禧太后西圣爷管了,且多废话一句,在大清的地面上,没有人能够在西圣爷的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谁想要违逆老佛爷的旨意,那就先掂量掂量,他的分量够不够上台面!”他一挥衣袖,“都给咱家滚出去,要拿银子提款子,不急在这一刻!”
人群慢慢的退了出去,大厅内空荡荡的,原本应该萧索的气氛变得有了些喜悦的成分,胡雪岩又飞奔了进来,泪流满面的朝着安德海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小人感激西圣天恩,无以为报,只能是先磕头,请公公代为转达小人的谢意!”
“这个银子算是借给你的,不用利息。”安德海早就找了一只官帽椅坐了下来,“西圣还有旨意,这一千万两银元是从越南债券里面拿出来的,借给你只是一时之需,只是户部阎敬铭尚书也同意了,不然这个银子还拿不出来。急切之间没有拿的这么多,船上也只有不到一百万两的银元,远远不足一千万两。”
“只要是西圣这个旨意一下,无论多少银子,阜康银号必然可以渡过难关,逃过此劫。”胡雪岩十分明白,要对付自己的人物,除了法国人之外,别的人都不得不在慈禧太后明确表态的情况放弃对自己的绞杀,“两江浙闽上海的官府、各大商行不再挤兑,应付寻常储户,小人的银号绝无问题。”堂堂的东南蚕神这个时候不免也哽咽了起来,“若如西圣援手,只怕是小人这时候已经万劫不复。”他抹了抹眼泪,又要磕头起来。
“好了别磕头了,你这里地面是上好的汉白玉,若是磕坏了自己个,就不好了。”安德海懒洋洋地说道,“要给西圣磕头,自己磕去,不用我代为转达。”胡雪岩抬起头来,看着安德海笑眯眯地说道,“胡雪岩,你这位蚕神,只怕接下去要变成我大清的蚕神了,也不知道你祖上到底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收拾一下,预备着接驾吧,西圣爷过一会就要来幸阜康银号了。”
“什么?”
吴淞口码头,慈禧太后和李鸿章的话还在继续,慈禧太后直言,她更看重的是左宗棠,“你老师曾文正公,治学理政管军,样样都是好手,为人处世也堪称完美,但是他有一点,却我是最不取的,那就是太爱惜自己的羽翼了。”
“为人者追逐名利,分属寻常之事,曾文正公,凡事做的太好了,不得人,这点对于同僚来说极好,对于我来说,那就不太好了。”
李鸿章的额头露出了几点汗珠,“我并不是在说什么帝王心术,只是实事求是,一个人太过于追求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儿,那么他当差就会束手束脚,不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想着厚待乡亲的名儿,纵容了抢劫金陵,想着忠臣的名儿,又想解散湘军,想着贤良的名儿,入职军机,却甚少创新做事,几乎毫无建树。我当然不能苛责一位功臣,但是你应该也明白,我也不瞒你,我让他来军机处,就是来分恭亲王的权,可惜,他懂我的心思,却不愿意去做,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太顾及这名声了。”
慈禧太后娓娓道来,指点世间人杰,说的显然都是真心话,“左宗棠却是不同,他明白我的意思,在军机处敢作敢为,当差做事,也不会顾及任何自身子孙后代的心思,至于什么置办家业,也不屑去做。他要的也是名,但是他要的是流芳百世,执掌中枢权柄,立万事之功的名声,所以我才这么看重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我还给了他全部的权柄和所有的资源,为了就是让他在最后的岁月里成就他一直想要成就的名声!”
“而你李少荃嘛。”慈禧太后慢悠悠地说道,“别的都很好,就是这私心,实在是太重了。”
“昔日平叛,八里桥作战,自然是威风赫赫,不用多说,上海浙闽治理如何,朝中都是瞧得见的,公认治世之能臣,另外洋务如何,上海陆军、海军学堂,都是你一手办的,吴淞军械厂有声有色,这些我都是瞧得见的,地方上,或者是朝中,有你这样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的臣工,已经不多了。”
李鸿章主政上海之后,不过几年之间上海税收连续超越杭州、广州、天津,跃居全国之首,海关进出口吞吐量,大约可以和伦敦港比肩,之后升任浙闽总督,在福建发展海商,轮船行业,走当年明朝市舶司的路子,浙江发展小手工业、和茶叶、蚕丝业这些面向出口的行业,另外兴办了许多新式的学堂,让洋务新政不仅仅停留在了中枢,更是在东南地面上有了极大的发展,起码这几处地方富饶之极,足以让一切质疑他能力的人闭上嘴巴。
“好的地方,咱们这独对,就不用夸了,就说这不足的地方,就是你的私心太重了。”慈禧太后的声音不急不慢,可听到李鸿章的心里却犹如洪钟大吕,他刷的站了起来,迅速跪在了地上,“以前倒也不觉得,可是如今,私心已经重的影响到了国政了。”慈禧太后声调冷漠,语意平静,“这句评语,你服不服?”
“微臣死罪。”
“你素来打压胡雪岩,我之前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来怪罪你,他不是纯粹的商人,有了攀附之心,自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左宗棠和你相继主政浙闽,政见不同,斗争一番也是寻常,胡雪岩干涉税收府库转运,又去南洋水师帮衬,本来就是太过煊赫,做人又不低调,素喜张扬,只怕喜欢他的人不多,寻常时候,让他受一受教训也是好的,只是现在。”慈禧太后摇摇头,“蚕丝出口定价权的重要性,你素来是精通洋务的,不会不知道这个的重要性,胡雪岩的票号倒了,算不得什么,只是这蚕丝的价格如果今后被洋人控制,东南这里的银钱进出,那就不是咱们中国说了算了。”
“微臣死罪,胡雪岩之过,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他的手伸得太长了。”李鸿章跪在地上沉声说道,“用银钱来干扰地方经济,囤积茶叶蚕丝的价格,意图用此来号令国内外,如果胡雪岩的计谋成了,他不仅是真正的东南蚕神,更是我大清的蚕神,怕是全球的蚕神也是当得的,到了那个时候,不仅是洋人要听命,东南经济这里,朝廷更是要听命于他。微臣的意思,原本是把胡雪岩的蚕丝生意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