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钦笑起来,“胡说点什么!”
她不知道当他发现同床共枕的人不是她时,那份打心底里的惶骇和厌恶。他用搂过她的胳膊搂了别的女人,他应该对她忏悔,可是不能。他和以前的女朋友共度了一夜,她怎么会相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已经在怀疑了,问得再含蓄,还是怀疑。如果他坦白,可以预见接下来是怎样一场战争。也许会回到半个月前,也许好不容易接上的缘分就那么断了。
她把他往家里推,温声道:“你先去换衣服,我准备好了再去叫你。”
他低头闻闻领子,酒气里参杂了及人的香水味,倒叫他一阵心慌。忙应一声,匆匆上了楼。
南钦站在门口,茫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看见吴妈走过去,才想起来吩咐厨房熬粥。
天渐渐暖和了,在日头底下待上一会儿,背上恍惚出了层汗。她把东边的窗户打开了,微微一点风拂过,脑子清明了些。刚在藤椅里坐下,门上的老陈送了个信封进来,厚厚的一叠,很沉。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怎么没有寄信人的落款?”
老陈说不知道,投在信箱里,连送信人都没看见。
她点头把人打发了,信封就摆在面前,却迟迟不敢拆开。翘脚案上一把栀子花插在玻璃樽里,窗口的阳光透过枝叶照进来,打在信封的火漆上,红得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的两个雷,鞠躬!
、第 18 章
楼上有脚步声传来,那个信封虽然写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收起来,依旧搁在案头上。
他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前,少了平时的凌厉之势,像是夏夜里和全家一起坐在弄堂口乘凉的青年,有种家常的亲切感。走过来看她,笑道:“怎么发呆?我可饿了!”
南钦哦了声,扬声叫阿妈,“粥好了没有?快一些呀!”
厨房里的人出来说已经摆好了,他倒不着急了,冲案上瞥了眼,狐疑道:“你的信?谁寄来的?”
南钦摇头说不知道,“掂着有点份量,弄得我不敢拆开了。”
他伸手拿过来,撕了火漆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件,只有厚厚一沓照片。兜底倒出来,大概冲洗得有点急,隐隐还泛着潮气。他一张张摊开来看,看着看着徒然变了脸色,居然全是他在酒会上的种种。和女宾们喝酒跳舞不过是点缀,重头戏还是司马及人。谈笑、携手、共舞、甚至一同步出丽华上了车……他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又是这女人捣鬼,把一切拍下来送给南钦过目,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南钦探身看,他想归拢也来不及了,一面无措着一面喋喋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筹款的酒会,交际是避免不了的……”
她把手指点在他们走出丽华酒店的那张照片上,“你不是说住在丽华客房的吗?那这又是上哪儿去?良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噎住了,慌忙来扶她的胳膊,“我的确是喝醉了,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面孔煞白,似乎随时要跌倒似的,打着晃地来推他的手,“不要碰我,我只问你昨晚住在哪里,和谁一起。”
“我……”他头一次慌得没了主张,如实回答,她断不能原谅他。撒谎么?谎言那么不堪一击,戳一下就会破,到时候更难圆回来。
南钦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他谎称酒醉,抛下生病的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在医院时不是问她要吃什么,晚上给她带回来的么?然后呢?带着最初的恋人重温旧梦去了,早就把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亏她还在婚房里痴痴的等他,还想着和他重修旧好,结果一切都被他打碎了。他一边挽回她,一边还在和外面的女人暗渡陈仓。是别人倒罢了,卿妃那一类或者只能称之为消遣,司马及人却不一样。他们正式谈过恋爱,不是说初恋最难忘怀吗?他们重新走到一起,接下来会怎么样?无休止的纠缠,三个人永恒的战争。她想得愈发深,心都要碎了。她是一个人走在旅途上,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许把幸福构筑在他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这世上谁能让谁一辈子依靠?亲情都能掺假,更何况是婚姻!
“你和司马小姐一起,对不对?我明明可以猜到还要多此一问,根本是在自取其辱。”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因为我这个太太做得不好,不称你的意吗?你可以提出离婚的,不要这样偷鸡摸狗,对司马小姐也不公平。”
她居然会说离婚!这个词在过去冷战的十个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像个淋了雨的泥胎,愤怒惊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没想过要离婚,你做什么要往那上头扯?”他紧紧攥着拳头,把人绷成了一张弓,“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其实想离婚的是你吧?你想借机摆脱我,好和你的寅初双宿双飞,是不是?”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乱难免口不择言。不要说离婚,他听见这词就觉得已经山穷水尽了。他们之间远没有到这程度,不管她对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爱她,不能没有她。昨晚不过是醉糊涂了才会让司马及人有机会布阵,他这人酒品算是很好的,着床就睡,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和他结婚那么久,这点都不了解么?
南钦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她实在没办法面对他,做错了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屎盆子乱扣,就为了把她描摹得和他一样肮脏吗?
“我和寅初清清白白,你不要侮辱我。”她瑟缩着双肩,努力维持风度,可是声音难掩凄怆,“我们结婚,其实是个错。坚持到现在,彼此都已经心力交瘁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之前费力遮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寘台。但是这么下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太浪费时间。”
他冷笑道,“你把离婚看得太简单了,南钦,没有我,你在楘州会寸步难行。”
她被他触到了痛处,他就是吃准了她没有退路才这样无所顾忌。她没有父母,没有姐姐,无处伸冤,如此想来作配他冯少帅真是高攀了。可是她还有一双手,就算给人洗衣糊纸盒,也不至于会饿死。
她挺直了脊梁,“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离婚,我不要你一分一毫。比起尊严来,钱财地位算得了什么!”
他简直要气疯了,拔高了嗓门道:“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就知道尊严有多虚无缥缈了!没了少帅夫人的头衔,你还有汽车洋房?还有这满屋子的佣人供你使唤?你做梦!”他一通发泄,才察觉佣人们当真都聚到了一起。每张脸上的忐忑在他眼里都是看热闹,他火气高涨起来,脱口叱了声“滚”。
也许她是会错意了,几乎没有犹豫的,转身就往走。他讶然看着她的背影,想去追,又赌气舍不下面子。她越走越快,半路上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俞绕良。俞副官张开双臂去拦,也不知她说了什么,最后还是被她走脱了。
良宴气得发颤,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打开茶几上的烟盒想点支烟,然而手抖得难以自持,恼透了,咚地一声把打火机砸出去好远。
俞副官进来,满脸的担忧,“二少,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她一个人边走边哭,会出事的。”
“由她去!不知好歹的东西!”嘴里说着,眼圈却泛红了。他慌忙拿手捂住脸,指缝里泪水氤氲,怎么堵都堵不住。
俞绕良急得打转,“我派人跟着少夫人,她想静一静也好,不过首先要保证安全。”
他还没有消气,被她弄得痛哭流涕简直折透了面子。胡乱挥了两下手,别过脸道:“不许去,让她吃点苦头也好!把自己当成香饽饽,倒忘了是谁的功劳!”
两个拧脾气,碰到沟坎就成了死敌。俞绕良皱着眉头无可奈何,视线一扫,扫到散落在案上的照片,面色越加凝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放进来的小报记者都查过证件的,难道有人混水摸鱼?”
说起这个他就大为光火,咬着槽牙道:“去查查是谁干的,不外乎是司马及人。”顿了顿想起来,“还有那个姓白的,这么不遗余力的挑拨,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
俞绕良并未立刻奉命去办,反倒踯躅道:“二少,恕我直言。少夫人离开陏园未必会吃苦,如果照片是白寅初的手笔,那么现在……”
他猛然醒过神来,急忙起身往外,穿过花园跑出大门。左右看了个遍,外面马路上空荡荡,只有两个孩子举着铁皮飞机地从他面前划过去。
俞绕良带着一队勤务赶上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忙不迭地把人都指派开。二少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如果失踪,那可是比大战爆发更严重的事,他尽力安抚着,“也就几分钟的事,应该走不远,您别着急……”
身后一辆军用车开出来,他直接把司机赶了下去。俞绕良见势坐进副驾驶,他那一脚油门简直吓死人,车像离了弦,笔直朝前飞奔出去。
南钦运气不错,从裙子口袋里翻出来三块钱,原本是要给花匠发工钱的,现在正好用来雇车。
黄包车摇摇晃晃往街头上去,她为了避人专挑僻静的路段走。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果真两袖清风。钱不多,不知能不能先租间阁楼安顿下来。冯家的人她是坚决不找的,或者可以请锦和帮忙。顾锦和是她在楘州唯一的朋友,现在在一间国立小学做教员。因为不爱和军阀打交道,自她结婚后便来往得比较疏朗了,但每周通话是必不可少的,偶尔也相约吃饭,情分没减半分。她眼下可算走投无路,投奔旧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前面有家咖啡厅,她把车叫停付掉了两毛钱,打算进去借电话。刚才的痛苦虽然不能消散,现在却不是伤感的时候。才从陏园出来的确迷惘,沉淀下来想好了步骤,似乎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以解决。这样很好,之前像长了条畸形的尾巴,抽刀砍断了就干净了。
她举步迈上台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真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顾不是别人,是寅初。他在马路对面冲她挥手,她站定了脚看他跑过来,心里升起浓浓的哀怨——怎么这时候遇上他!她从陏园出来不是没想到他,不过实在忌讳,最后把他从求助的名单里剔除了。这会儿他出现了,一下子把她的委屈抠挖出来,只得再三忍耐,方扮出了个平静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arwenma、Emychen(为夫之道)的地雷!
感谢穿到古代看一看给宫略的手榴弹!
鞠躬!
、第 19 章
“你来办事?”南钦四周看了看,“谈生意么?”
寅初含糊唔了声,“不是,有个朋友从六安过来,正好碰个面。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人?”
她迟疑着往背后的店面指指,“我约了锦和喝咖啡,她一会儿就过来。”
寅初是掐着点过来的,知道她来不及约任何人,也不戳穿她,比个手势道:“进去再说,外面站着不好看,叫良宴知道了怕会不高兴。”
他这么说,她倒不知怎样敷衍才好。他推门进咖啡馆,她没办法,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
寅初挑了个角落,替她拉开椅子示意她坐。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蓝山一杯拿铁,低着头缓缓道:“有些人善于伪装,有些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你属于后者。你十三岁从北京来楘州,在我公馆里待了三四年,我只消看你脸色就知道你有没有心事。所以不要瞒着我,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别人跟前需要遮掩,我面前只管敞开了说。”他仔细观察她的脸,“眉妩,你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南钦是抱定了主意不要他插手的,故作轻松地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难处!就算有不如意,良宴也不会让我操心。”
寅初不说话,挪开了碟上的银匙抿了口咖啡。他一向只喝蓝山,面前的奶精也一概不动。南钦看着那个美式的长嘴冲壶神思游移,想起了良宴的习惯,他不喜欢甜,但是更讨厌苦。每次都要加好几块方糖,有时候比她加得还多。这样的人,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了解,其实他的性格里有很多矛盾的对立面。她一直以为喝黑咖啡的人比较冷硬,往杯子里加足够辅料的人会比较温暖。然而不是,良宴伤起人来才是彻骨的,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奶咖。
她的表情控制得不够好,眉心还带着愁云。寅初把杯子放回托碟上,细瓷相碰发出微微的脆响,略顿了下方道:“如果那些不如意源自于良宴呢?”他盯着她,目光锐利,“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这么看来冯少帅的事迹外面早就有了传闻,她更加灰心了,抬起眼,眼神平而直,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偏有好事之人把照片送到她面前,把她掩耳盗铃的想法粉碎了,撕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让她看。
寅初往后靠,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有些事,不是回避了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昨天的舞会我应邀出席了,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你是为了这些事不开心吗?”
南钦支吾了下,她不会撒谎,他抽丝剥茧到最后,终于让她无话可说。
他见她不答愈发要往那上头牵引,“按理来说这种事不该我管,甚至连提都不该提,可是既然与你有关,我少不得要说两句。良宴这种大开大阖的脾气,是该收敛一些了。那个司马及人的名声不好,就算碍于人情推脱不过去,公众场合还是应该注意。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别人的悲喜可以不管,太太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可照我看来,他似乎是把这点混淆了。”说着一笑,“当然了,男人有时候粗心大意,可能这方面没有留神。你度量放大些,找机会同他提一提,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南钦不停拿勺子搅动咖啡,搅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来。寅初现在不能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这点她知道。她心里有提防,但是他针对司马及人的话,说得并没有错。都说女人不检点,会让做丈夫的丢脸。殊不知丈夫如果处理不好私生活,照样也会让太太很折面子。
她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万箭穿心。反正做好了打算,他不提离婚自己提。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拖延下去也是错,倒不如做个了断,以后两处生活,各生欢喜的好。
话赶话的说到点子上,她心头的重压实在是难以支撑了。看到照片的事不能说,但是她离开陏园的消息早晚都会让外界知道,索性告诉他。真想找个安稳的工作自给自足,不走后门是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