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迎面扑来的风却还是流丽轻快的,挟着股凉湛湛的氤氲水雾,将人的心情也润得格外鲜活温软。
宋致白转眼瞧着身边人,见他正低着头,眼睛里藏了点扑朔的笑影,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因问道:“怎么不说话?傻笑什么呢?”程慕言道:“没笑什么,就是觉得高兴。”说着仍是望着他微笑。宋致白故意道:“高兴?和我在一块儿就这么高兴?”程慕言心说宋公子近来真是越来越爱顺杆儿爬,因笑道:“可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要回家了,才特别高兴。”宋致白“哦”了一声,道:“合着你跟我在一块儿不高兴——那我可走了。”
说完便真转头往回走。程慕言忙拉着他笑道:“宋二姐这是又生气了?动不动就‘不高兴’……”宋致白没等他说完,转过身就势把他压在船栏上,俯下头重重地吻。江风将两人的头发拂乱在一起,宋致白咬着他嘴唇低声道:“这嘴刁的毛病还不改,等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程慕言给他啃得口唇又痒又痛,心中不满道这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到底不敢再逞嘴皮子痛快,只怕真惹得宋二小姐脾气上来,不等回家便就地正法。一想到此处,自己身上倒先涌上一股软热的潮,只顶得心跳也又慌又快,不免又恨这宋二小姐明知不行还非得这么招惹人,纯就是个管杀不管埋的狠心主儿。
他忙推开宋致白,故作正色道:“别闹了,其实我刚才笑,是因为我想起一首古人诗,倒和现在很贴切。”宋致白“噗嗤”笑出了声,就势戏道:“哪首诗?——是不是‘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程慕言笑道:“别老没正经的!我才刚想的是杜甫那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宋致白身子又紧贴上他,低声道:“是么,我都忘了。程先生念来听听,再教教我吧?”
程慕言才不信宋公子是真的忘了,不过是喜欢看自己这般冒傻气罢了。不过他既然喜欢,自己也甘心犯一回傻。他故作无奈地瞥他一眼,摇头叹道:“宋公子还真是不学无术。这回可听好了啊——‘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然而这般念着念着,居然真的入了情。他眼望着苍茫江面,想到那水天的尽头便是阔别了数年的家乡,埋葬着逝去的骨肉亲人,数年来的颠沛流离、辛苦艰难,也化成了一道滔滔奔涌的江流,载着他穿过一层层山重水复,终于又重归故土。
他声音微哑地念完最后一句,便彻底地沉默了。宋致白不知可也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只是从背后默默抱着他,下颌搭在他肩膀上,一时也没有说话。程慕言默了一刻,便掩饰笑道:“不过现在不是‘便下襄阳向洛阳’,而是‘便下巴陵向金陵’了。”宋致白“嗯”了声,道:“后天中午前就能到南京了。”程慕言想了想,便转过脸低声道:“等到了苏州,我想先回家看看,反正学校回迁,也要等个把月才能开学。”
“那不行,你得先跟我回家。”宋致白含笑望着他眼,俯在他耳边轻轻笑道:“然后我才能陪你回娘家去——这可是规矩。”程慕言一听这话,脸上的热潮直烧得耳根下头去,当即想再斥他“胡说”,谁知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真要跟我回老家?”宋致白没回答,只是又轻轻吻上了他嘴唇——这便是许诺了。
他到底是跟他去了趟苏州,然而全不是为了实现这个约定。只是在当时的夜晚,谁又能预料到以后?他将他搂在怀中,在一片江风里听他为自己背着古人诗;他与自己贴得那么近,口中的句子听来也那么好——青春作伴好还乡。他的青春已被战火荒芜在了异乡,然而他却在爱人身上寻到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相伴着一起回家。
宋致白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那场长达八年的战争中,太多的人没有熬过去,他们的青春、爱情、家庭,乃至生命,再也不能回到梦寐难忘的故土。因此熬过劫难的人才会分外的庆幸,更加珍惜自己在这几年中的所余所得。他心知自己将对他更加的好,程慕言也必然是一样的。
那时他是真的这样以为,所有的艰难苦难都已随着那场战争而结束,未来的日子再没一点阴霾。只要他们都肯珍惜,从此便只有相聚,只有欢喜。
第 15 章
民国五十五年 二月四日晴
慕言:
今晚正是除夕,外间已是爆竹声一片,再过两个多小时就是新的一年。匆匆又一载过去,转眼已是我在异乡度过的第十六个年头,距父亲的离去也已有整整二十年了。而不孝之子漂泊在外,想必父母坟土早已荒芜;唯有在这大年夜燃上一炷香,祈求双亲在天之灵的原谅。
慕言,古人有“明月何时照我还”之句,到今天我才算体会到了。当我们都还年轻时,何曾想到时间会过得这样快;我更不曾想到,有天自己会远离故土,十余年不得归家,亦不知到哪年才能回去……
若说时间是最公道的,岁月却是最偏心的。年轻时的一年半载,都过得充足动人,格外值得回味。一旦人到中年,十年二十年也不过一眨眼流过,空泛而虚飘,在心里留不下任何深刻的痕迹。
也许是因为经历得多了,各种人事都已司空见惯。也许是因为人老了,感情也被时间磨出了茧,再没了那种感性热情。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人的缘故。
而此时此刻,听着异乡的爆竹声,他多想穿过重重岁月和那道海峡,回到那年的故园,再和那个人,和他的父亲,还有所有的家人亲友,再过一个团聚的除夕。
那是回到南京后的第一个新年,分外欢喜而忙乱。宋家虽则是十月就回了南京,但疏通各方关系,领回被日军和伪政府侵占的房产实业,便很花了一段时日。好在宋公馆是被日军司令部的一个参谋长占住为私宅,总算没被糟蹋,略一收拾便能搬回去。倒是宋捷文格外讲究,吩咐宋致白将老宅内外重新粉刷修缮一遍,凡日本人用过的陈设全部弃之不用,重新置了新的;刘管家又带着佣人在院子里里外外洒雄黄、烧醋炭,说是“送瘟神”的意思。这般折腾了两个多月,眼看便到了岁末,又要过年了。
这几个月来宋致白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在沈部长干预下,原来的几家工厂算是都回来了,但八年下来被日伪政府盘剥过甚,个个半死不活,近乎只剩下了个空壳子。宋致白又忙于带着人清算资产,从内地的厂子里调人筹钱,准备年后复工。好容易等工厂里的事告一段落,他又在颐和路购下一栋欧式住宅,正式与宋父分开住了。因此等央大这天一放假,宋致白便直接把人接到了新公馆。因见程慕言一时还愣愣得省不过来,他便牵着手把人领进卧室对面的房间,靠在门边含笑问道:“给你布置的书房,还喜欢么?”
程慕言正俯在窗边往外眺望,闻言回头望着他,怔然道:“给我?”“是给你啊。”宋致白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蹭着他耳缘:“以后你就搬过来跟我住,这边离央大也近。”程慕言迟疑了下,方才问道:“这好么?”宋致白扳过他肩膀,垂下眼睛望着他,低声道:“有什么不好的?——怎么,还不乐意跟我住?”
程慕言最怕的就是被他这么看。这双黑沉沉的眼睛像口下了咒的井,自己一掉进去就整个儿地糊涂了,任他要求什么都能答应。他略微默了默,才道:“我就是怕给别人知道了。”宋致白笑道:“这里住的人少,谁也不认识谁,没人操心别人家的事儿。即便家里知道也没什么,到时就说是离你学校近,图个方便。”
程慕言默默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虽然心里还影着种种顾虑,大片的底调子却还是欢喜安乐的:他喜欢跟自己在一起,愿意跟自己时刻相守着。这么想着,这份潜伏的欢乐便走到了明处,一路爬进他的眼底嘴角,在灯影下闪着细小跃动的光。
“又一个人傻乐什么呢?”等到晚上,宋致白靠在床头看了半天的书,一抬眼见他还坐在桌前,下巴撑在椅背上直瞅着自己笑,心道这人怕又犯了傻气,便手一招教他过来:“又琢磨什么了?笑得跟只猫儿似的。”程慕言走到床边坐下,依然满眼是笑地望着他,道:“没琢磨什么,就琢磨你。”
宋致白伸手捏住他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慢慢揉捏,一壁低缓道:“琢磨我有什么好笑的。”程慕言忍着笑道:“因为觉得你好呗。”宋致白“哦”了声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逗他,就跟逗小孩学话似的:“我有什么好的?自己怎么不觉得。”程慕言双手支在他胸口,对着眼睛瞅了半天,才极是认真道:“你大概真没什么好,但我就觉得你好——这是不是就叫‘敝帚自珍,拙妻自爱’啊?”
宋致白笑悠悠地斜瞭他一眼,放下手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放好手里的书。程慕言正奇怪今晚宋公子倒是好脾气,猛地身子一歪就被他拽倒在床上,跟着合身就压了下去:“嘴欠是吧?——看今晚怎么收拾你!”程慕言一边笑一边挣,然而宋致白是太知道他身体了,专挑那些最碰不得的地方下手,不知觉间两人身子便牢牢缠到一处,倒不知是谁更缠着谁。只是他给宋致白压在身子底下,正亲抚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他捉住自己的手,把一个冷硬的物件直往上套。他心里一个激灵,忍不住推开他支起身来,转眼往手上一看,原来是块英纳格表。
他一时怔了。宋致白从身后抱着他腰,吻了吻他肩胛:“喜欢么?”程慕言回头望着他,呐呐问道:“这又是为什么?”灯光从他低垂的眼睫间刷下来,那双眼睛都窝在那道暗影里,看起来竟像怪委屈似的。宋致白忍不住把他揽过来,合臂搁在胸前,故意玩笑道:“是我给你下的聘礼。”
程慕言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怕的就是这个——方才手上那么一凉一紧,心头竟是突地惊跳,只怕会是……当然自己一想也觉得荒唐。可谁知这人偏偏又这么说!程慕言此时是真有点恼了:你明知这绝不可能,还非得这么消遣我。
实则平日里类似的玩笑也不是没开过,他自己就整天占“宋二小姐”的口舌便宜,此时不知什么缘故,倒蛮不讲理做起不许点灯的州官——大概是因为,他今天教他觉得一切都是这般的好:在两人一起住的房子里,晚上坐在一旁,静静地瞧他看书……这气氛委实太好太真,好得真得就像一个完满长久的家庭,好到他消受不起,真到他不敢信。
宋致白见他一直垂着脑袋不言语,略一想便明白了他心思。他沉默了一霎,笑了笑道:“算了,不逗你了——慕言,过了今年,你就满二十了。”程慕言“啊”了声,转回脸怔怔望着他。宋致白抚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微笑着叹了一声:“二十岁可就是大人了!小东西真长大了。”
他手掌抚过他额头,滑落到脸侧拍了拍,低声说道:“这表就是我给你的成人礼。以后过的每时每刻,都让它给你记着——你长大了,不能老犯傻了。”他一边这么说着,暗自又有点怅然:自己其实是最喜欢看这人“犯傻”的。程慕言望着手里的那块表,只觉得心底发烫,跟着便浮上层酸软,却又不肯教他看出来,只低着头嘀咕道:“瞧你说的……就跟你是我妈似的。”宋致白笑道:“我还不是啊?又得操心你吃,又得操心你穿,生怕你冷了病了,再给炸着了,程少爷要想发个小脾气呢,我还得老老实实听着——”
他才说了一半,就见程慕言抬头直愣愣看着自己,眼圈儿竟有点发红,当下忙打至了,伸手轻轻一捏他鼻梁:“又傻了不是?都二十岁大小伙子了,能不能经得住点儿逗啊?”程慕言给他说得脸上一红,忙吸了吸鼻子,闷闷道:“谁经不起逗了?是我逗你玩儿呢。”说完身子一翻把脑袋埋进他胸口,默了半晌,忽然轻声说了句:“……反正你别想着把我当大人待。”宋致白微微一怔,情知程少爷这是在又耍赖撒娇呢,便轻笑道:“行,我就一直当你是个傻小孩儿。”他低下头去吻他耳缘,轻轻又道:“……就当你是我小孩儿。”
那晚到底没有再亲热,只是又拥抱着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宋致白便渐渐不再言语了。程慕言却依然大张着眼睛,睡意了无。凄白月色透过窗帘的缝隙探出点头,那只表在枕边擦擦轻响,水滴般渗进身边人缓长的呼吸里,一寸寸刻录着静夜里悄然溜走的时间。他像是才被惊醒,忽然意识到流年是这样快——实则穷人孩子早当家,本就是父母早亡,又赶上这样动荡的年代,他其实已被迫过早地成熟了;只是后来遇上了宋致白,对自己一味宽纵照顾,放纵他重新无赖地“犯傻”……是他让他拾回了自己过早失去的年少。
然而时间太过匆促,转眼两三载过去,年华渐大,再不能将少不知事作为遮挡和逃避的借口。他不是没认真想过他们之间的前途,情知这样的关系,势难期待一个天长地久的大团圆;他之前虽未恋爱过,但偶尔翻过几本新式小说,主人公为情势所迫无奈分别,都是十分的坚定坦然——届时学以致用,想必不难。他一向以为,只要持定了这个清醒认识,届时自己也能足够地洒脱。然而直到今夜,他才正视到这个现实:时间越久,自己就越舍不得。
就像方才,不过是听宋致白说了句“长大了,不能再傻了”,心头就隐隐沉了起来——他舍不得他对自己无限迁就的好。
但不论舍不舍得,到那一日总要面对;就如同愿不愿意,一个人也都必须成长。他知道那一天就在未来某个时刻静静等着自己,眼下不过才露出个针尖,顶在心头深处,茫然又微隐地疼。
他这般想着,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犯傻:明明是这样好的夜晚,自己却偏想起这一出。回忆起第一次和他好之后,自己发起热,做了那个荒唐的乱梦;那时他就该明白,走到哪一步都不为别的,也不能多指望什么;一切都是心甘情愿,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他。
所以又何必患得患失,难舍到近乎委屈的地步。
身旁宋致白忽然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