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非情书-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姑娘都娇贵。”
  这戏谑语气里很有几分得意的意味。程慕言会过他意思来,脸色蓦地涨红了。其实他很知道,这场病并非是因为受凉,情绪,甚至情事的缘故。在烧得最昏沉的时候,他竟做了个深沉漫长的乱梦——俨然是回到故乡,回到那栋他自幼成长的青砖小围院。他独自坐在高高的榆木门槛上,周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怀里还抱着那只老花猫阿闲。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晃眼的阳光里走过来,到跟前才看清正是姑姑程美云。她走到跟前蹲下身来,朝自己张开双手,笑吟吟道:阿康,跟娘娘走好吧?
  这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了,以致醒来后他还有些疑心,这可是真切发生过的童年记忆。然而他又知这是绝不可能的:程美云当年离家硬跟了宋捷文时,他不过才出生不久;而程父对妹妹此举痛心疾首,引为门楣之羞,多年不与之往来。直到程慕言去苏州城里读中学,程父病故,程美云才几经周转找到这个侄儿,一直资助他念书。程美云虽极少对慕言提到有关宋家的事情,然而想来她也定是暗自委屈,甚至有些后悔的。因此才会对他这般好,像是弥补自己当初不曾听从程父的歉意似的。
  或者正是为此,在这个夜里,那个埋在过往岁月里的程美云走了出来,把同样的选择又摆在程慕言面前。也许是预言,又也许,是个警告。
  然而譬如此刻,看到宋致白这般真切切贴近自己身边,呼吸间都是他的温热体温,再真实深沉的梦境也变得荒谬而虚幻。程慕言看着他笑了笑,心说到这地步,也只能跟自己的心走了。
  他从未对宋致白提及过这个梦,甚或也从未将心底的种种迟疑顾虑说出口。当然不须他说,宋致白也是一清二楚的。程慕言的沉默和独力承担,让他安心之余,更多了几分愧疚与疼惜。然而到如今再细想来,宋致白才豁然醒悟到,如果当初程慕言能将这些都说出口,他们能够真正的直面,或许结果会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不怪程慕言,归根结底责任都是他的——那晚他决心要好好待他,他也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其实,多年后他才明白,仍是还不够多,还不够好。
  他辜负了他。

  第 10 章

  民国五十年,三月二十一日,阴
  慕言:
  近来陆续看到许多关于内地的灾情报道,虽然不免夸大失实的成分,但料想已经十分困难。不知你现在情况怎样,日常生活可还能保证,身体可还健康。和娉的境况难以推测,但我想你该是留在城市部门中,又或身任要职,这样情况总还好一些……
  至此他停下了笔,一时再不知该写什么了。所谓关于“夸大”“情况稍好”之类的猜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眼下这种形势,彻底的封锁隔绝,实在是得不到一点确实的消息。原来有时“隔岸观火”,才是人生至深至重的无奈煎熬。
  其实这场灾害已经持续了两三年,种种消息也不是到今日才看到。只是晚饭时因为令琛挑食,婉贞被磨得没了耐心,絮絮责备道:“一桌子菜都没你中意的,有了排骨又要鱼,真该把你放在穷乡下,白米都不给你吃饱!”一旁令玫也好事帮腔:“不然就空投到大陆去,报纸上说那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呢!”
  她离开大陆时才不过两岁,对故土自然没什么感情,学校教育又难免有些倾向。因此说到海峡那边的灾荒来纯是看热闹的心态,滔滔不绝卖弄起听来的种种传闻。宋致白默默听着,脸色不觉阴沉下来,放下碗筷便起身离桌。婉贞见状忙使个眼色止住她,压低声音埋怨道:“这么大了还没个脑筋!你小姑姑还留在大陆呢,你说这些是故意教你爸爸难受?”令玫自幼受宠,向来是不畏惧父亲的,只吐了吐舌头笑道:“那么更该庆幸爸爸带我们走了,不然还不是一起挨饿。”
  话虽如是说,晚饭后她还是悄悄溜进书房,见宋致白正坐在桌前出神,便走过去一把揽住他脖子,低声撒娇道:“几句话你就生气了呀?那我以后吃饭时就当哑巴。”宋致白合上记事本,转脸瞧着她含笑道:“何止吃饭时乱说话,你这张嘴就没个让人清静的时候。”令玫见他确实没生气,就把脸蹭在他肩膀上,问道:“爸爸,你刚才想小姑姑他们了?”宋致白怔了怔,道:“谁告诉你的?”令玫只是狡黠地笑着,又道:“我猜爸爸一定是在想,从来都没吃过苦的人,这样艰难的日子怎么过呢?”宋致白默然半晌,松开握着她小臂的手,低声吩咐道:“……去找你弟弟玩罢。”
  其实也不是没经历过艰难乃至凶险的日子。但因为是一起度过的,再怎样的艰苦到如今想来也有种心酸又醇厚的回味。就像一杯陈年的酒,被岁月层层地过滤沉淀,连最终留下的苦也变得绵长温存,成为私密的珍藏。
  那时正是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进入最后一个年头。或者是困兽犹斗,日军的经济封锁和物资掠夺更是变本加厉,又加上连续两年旱灾,国统区的物资出现严重匮乏。又由于日本特务组织针对国统区开展“金融战”,大量印制伪币输入国统区,兼之央行为扩充军需而多发法币,内外交加导致整个大后方物价飞涨,币值一贬再贬,生活程度胀得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过平民百姓日子再难,难不到达官显贵身上,宋家自然不至于受影响,只是宋捷文爱惜声名,特意嘱咐家里日常要注意节俭些,好歹做个与国民同甘共苦的样子。
  程慕言原本每周还回宋家一次,如今倒渐渐不常回来了:一来自从两人有了关系,每回跟着宋致白在程美云等人跟前进进出出,总是不免心虚。二来日子越是艰难,他便越是不能坦然受落宋家给的种种好处,只觉得这笔债的利息越发重了似的。他宁肯多留在学校里和师生们一起捱苦——也确实是苦:常常一个多月没有肉食,鸡蛋要三元钱一个,晚饭时常只有碗陈米稀饭。学生里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白天饿得无精打采恹恹欲倒,夜里却贴烧饼似的睡不着。赵正春最惯常的便是在大家都辗转反侧时,絮絮回味当年在家时母亲的拿手好菜,什么葱香饼酱鸭子红烧东坡肉,直说得津津有味口舌垂涎,只恨得一屋人都捣枕捶床地威胁要掐死他。赵正春又笑又辩道:“我这叫‘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咱又不跟慕言似的,阔亲戚离得近,还有个救世主大表哥!”
  他这玩笑也是善意,于程慕言听来却不免难堪。他虽自虐似的不肯常回宋家,却架不住宋致白一趟趟来找自己:或者在他眼里,宋家和宋致白压根儿是分开的,受宋家恩惠是一种负担,被宋致白照顾却十分享受。这一点上,他有种自欺欺人的不讲理。
  宋致白大概也是看透他这层心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隔一两天便会带他出去好好吃顿饭。不过老是出去也太过招摇,因此多数时候还是径直回去新公馆,吃完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虽然第一次经历并不太愉快,但半年多下来,两人也日益驾轻就熟,宋致白的风月经验又丰富,渐渐程慕言也体味到其中的好处。情事完毕后躺在那人身旁,看着他静静吸烟的样子,只觉心底的眷恋也如他唇间呼出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绞缠上自己,最终织成一张缠绵的网。这一瞬他忍不住想:原来食色性也,还真半点不错。
  这日因为宋致白去了趟成都,两人一个多礼拜没见,宋致白回来后一早就把他接回家,又特意叫了那家苏州馆子的菜。因为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但凡像样的馆子都要价绝高,倒真有“千金珍馐”之感。程慕言心知宋致白是专为自己,暗自感动,嘴上却毫不领情:“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宋公子这么款待可教在下怎么受得住。”宋致白也不气,反笑道:“还受不住呢,口水都快滴我碗里了——程少爷您这算得了便宜又卖乖吧?”程慕言笑道:“这就叫‘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虽然这么扯了半天贫嘴,程少爷真坐下开吃时可没半点“有愧”的意思——本来就是挨着饿,家乡菜又特别对胃口。宋致白看着看着就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默默又看了会儿,忽而问道:“怎么,在学校吃不饱?”程慕言正大口喝着汤,头也不抬道:“就现在这样,学校那么多人,哪能都吃饱——我们有个老师讲着课就饿晕了。”又笑着把赵正春的每晚节目绘声绘色学给宋致白听。对于在学校的困境,他倒是从没刻意瞒过宋致白,反正也瞒不住,此外潜意识里多少还有点故意招人家心疼的恶劣心理。宋致白听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跟前的盘子又推了过去,淡声道:“慢慢吃。”
  等到了晚间上床,吃饱喝足的程少爷舒舒服服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翻看带过来的那本《理性与民主》。宋致白从浴室里出来上了床,从后头搂着他看了半晌,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勾开了他身上睡袍的系带。程慕言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却故意拿书盖了脸不理他,可只觉那只手抚着自己腰线直往下走,越伸越不是地方,探到哪儿都撩惹得皮肉浮上一层酥麻。程慕言忙一把按住了,忍着笑道:“别捣乱!没瞧人家正看书呢。”宋致白眉头一挑道:“哪儿捣乱了?你看你的,我就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没有。”话说这么说,手上却专门挑弄起那一处来,程慕言脸上涌上一股红热,被下的肌肉已然绷紧了,耳边只听宋致白轻笑道:“别的地方大概是瘦了……怎么这儿倒越来越‘胖’了?”
  程慕言忙低斥道:“胡说!你老是这么不正经。”其实这事儿上他也心虚:本来像他这个年纪,身体有些变化也是极平常的,但自从和宋致白在一起,总疑心是因为这种关系的缘故。何况近来确也像是越发的“食髓知味”了……如是一想,浑身更是流过火辣辣的一阵烫,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处“把柄”就更掩盖不住了。
  宋致白像看透他心思般,轻轻笑了声,手上动作更是变本加厉。程慕言给他挑拨地浑身酥软,偏那处是更硬了,越发不敢抬眼看他,只能更深地把脸埋进书册底下,嘴上却恨恨地嘀咕了句:“……反正也都是因为你!”宋致白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啪”地一声夺过他手里的书丢到地上,俯身就把他整个人压倒了,扳定他下巴低声诱道:“不然还能因为谁?除了我你还有第二个?”
  眼见自己严实实地落到他身子底下,程慕言倒是乖了,只是默默含笑着直望向他眼底,目光绵柔得像一把春雨。台灯的光晕是淡黄色的,落到他眸子里就成了掺了黑丝的深褐,让人不由想起那种半融化的外国糖,只须看一眼便掉进那股浓稠温柔的甜意里,竟教宋致白一时失了神——宋公子的风月账向来不少,固定交往的情人也有过几个,其中不乏模样性情都比程慕言更讨喜的,却没一个让他像现下这么认真往心里去,以致渐渐疏远了那些莺莺燕燕。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追究起原因来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因为这人的纯粹干净,又或许,就如自己方才说的,是因为知道他至此生命里只有过自己一个——就如同琢玉落下的第一笔刀印。这种完全的独占感令他分外满足与安心。
  他凝望了一会儿便低下头,温热的吻轻缓落在那双眼睛上。浓长细密的眼睫一掠擦过唇角,仿佛是直蹭上他心底。

  第 11 章

  一切平息下来时已是夜深。程慕言俯身趴在床边,大半边身子都赤露着,还在闭眼低低喘息。宋致白揭过被子给他盖上,他却腿一蹬又给掀了,转过头哼了一声:“太热。”宋致白也就不再勉强,只翻过身把人重新搂进怀里,一手轻轻抚弄着他肩胛,默了一霎道:“你像是真瘦了。”程慕言心说眼下这种生活可不是要瘦么,但此刻被他偎炕猫儿似的拢在怀里,煞风景的话便说不出口,最后难得印绽戳司洌骸啊肽阆氲摹!�
  宋致白垂目看了他一眼,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下,道:“那就别在学校住了——你要不愿意回家去,干脆就过来我这边。”因见程慕言睁开眼,只是怔怔望着自己,便又劝道:“学校里太苦,何况听说最近日军又要大轰炸,也不安全,你待在家里我总放心些。”程慕言默了默,方才道:“可他们都在,我一个人回来哪合适?”宋致白不耐烦道:“他们是他们,现在也只能各顾各的,再说你留在学校又能有什么用?”
  程慕言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他何尝不知宋致白说得实际,固执留在学校除了自己受罪外,对别人没有一点实质好处。但若断然离开身边那些人,独自躲进固若金汤的安乐窝里,简直就跟临阵脱逃似的,良心上实在抱愧。在央大这几年,受学校热忱氛围的影响,他虽没投笔从戎,亲身赴国难,但心底早抱定了 “同甘共苦、精诚团结”的信念,与宋致白独善其身的实用主义截然不同。他沉思了一会儿,便低声道;“上个月我们系一个女同学割腕自杀了。”宋致白 “哦”了一声,伸出一只手点上根烟,边吸边看着他。程慕言从他怀里翻过身,眼望天花板缓缓续道:“她父母是开小商铺的,头段时间破了产,要她回乡下嫁人。她走的当天中午还跟我们同桌吃饭,低着头不说话,也没人在意。后来我想,要是当时问她一句就好了……大家一起总能想出办法,就实在没法子,多劝劝她,她大概也不至于就走那条路。”
  “……所以我老总觉着,越是难的时候越是要大家都抱一块儿,这才有希望。”
  宋致白沉默地吸着烟,不看他,也不说话。程慕言情知他心里是不痛快了。宋致白的性情他是知道的,面上随和得很,骨子里却颇为自负自专,尤其是跟他相处时操控掌握惯了,温存体贴下实是股独裁的霸道,何况这番又是全然为他好。程慕言也觉得这般拒绝有些伤人,像是专把他排除在“大家”之外似的。想着便凑过来搂住他腰,下巴蹭着他肩头,放软声音哼哼道:“……大表哥,你拉长脸可怪吓人的。”
  “你小子还知道怕啊?”宋致白斜瞭了他一眼,伸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