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心痛在深处,他在乎姐姐的……那日,他酒后胡言……”
夏乐梅一看再也瞒不住了,便直抒胸臆,把心里的话一骨脑全部倒了出来。
原来那日,萧绎喊着我的名字说道:“佩儿,知道你恨我,才故意咬到我的肩膀之上。如今我也恨你……”说着,骤然扑了上去,咬住了夏乐梅的玉臂……
我惊呼,我之所以恨他,是因为我心里有他。我的齿痕曾经带着我的怨气和歇斯底里的无奈深深注入他的血液里,让他永生难忘那痛楚的滋味,让他亲自尝尝如蚁噬般攒心的疯狂。
“殿下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那玉臂上的淤紫竟然是他酒后失控咬出来的。我依然胆寒,他难道和我一般,将爱与恨融入到对彼此的折磨之中。
“妹妹……我对不起你……你可曾恨我?”这句话,是我真心想对她说的。
“乐梅心里没有恨,对殿下、对姐姐一般敬重,请姐姐放心……”她亲自低头拾起那把木梳,然后当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帮我梳理发丝。
镜中的我,哽咽无声,泪水如注。
曾经年少的我,率真无邪,何曾这般痛苦过。自成婚以来,却终日成为一个泪人。永康公主说得好,与其这般饱受情苦,不如了却俗缘,远离红尘。
“姐姐,乐梅自小也是身受闺训,不得不依礼行事,所以显得刻板了。若有得罪之处,请姐姐海涵……”
泪水强行收缩了进去,锥心的疼痛依然存在,“是本宫连累了你们……”
“姐姐何必自责?姐姐身为正妃,只是行事较为率直偏激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错。古有秦昭王母宣太后因多年守寡,不耐寂寞,遂与义渠戎王和大臣魏丑夫姘居;秦赢政之母赵姬,先是私通相国吕布韦,而后又阴人嫪毐生子两人;又有吕后称制,与辟殃侯审食其相好,人尽皆知。乐梅以为,只要不若此类宫闱霪乿和秽行,便仍可自新……”
她的话,使我心里砰然一动。无论皇族男子如何荒淫,却不允许女子有任何出轨之行。最可怕的是,连夏乐梅这样的女子都认为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汉武帝杀勾弋夫人之时说过:“往古国家所以乱也,又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霪乿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耶?”这叱咤风云的的一代帝王,以这样的理由,便残忍地结束了一个往日恩宠无比的女子的性命!
夏乐梅走了,我却扑倒在镜台之前,恹恹倦殆,绵软无力。旁边那碗参汤已经冰凉……
琥珀钏终究没有找到,注定了我和萧绎之间的情感,犹如一块巨石,郁结在内心深处,无法卸掉那令人窒息的重荷。痊愈的田丁,依然倔强地在冰下搜寻,他的腿似乎越来越跛得厉害了!
雪融冰消,人面依然。春兰夏荷,独绽芬芳。
我开始盼望万物复苏、生灵孕育的日子,江南的春天一样迷离乱欲。花草树木都熏熏然睁开了眼睛,窥望着温暖的世界里一片迷蒙的氤氲。人心里痒痒的,全身骨头都酥软了。
只是很遗憾的是,春天虽暖,夏日虽澈,却仍然无法阻挡衰颓的秋风横扫大地。不知为何,事与愿违,出藩的事情竟拖延了下来,父皇一直没有下旨,不知道是因为北伐的事情扰乱了父皇的心绪,还是因为父皇另有所想。而萧绎已经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了。府里甚至都做好了西迁的全部准备,然而这“东风”却迟迟还没有吹来。萧绎有些急闷,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整日长吁短叹,以酒浇愁。
第五十四章 寻遍荷塘空水遗㈠
一叶而知秋,很快就又到了秋天。江水依旧东流,落花被风吹散。木叶空宁,山容已瘦,谁人能解愁滋味?人生难得知已有缘人。
九月初九,照惯例,这是府中必不可少的家宴。许久没有这样团聚了,大家竟然意外地都坐在一起。
此时的我,正注视着眼前的夫君。他虽眇一目,却才辩敏速,冠绝一时,所著《孝德传》、《忠臣传》、《丹阳尹传》,世人皆赞。
萧绎显得沉闷,自顾低头饮酒。而每个人都似乎更多了一份复杂的心事,气氛异常紧张。
他喝得有些醉意,终于站立了起来。朦胧中一挥手,忽然说道:“芙蓉,给本王弹奏一首《胡笳十八拍》……”
所有的人豁然一惊,“芙蓉”这个名字已经没有胆敢在我面前提起。
只有他,似乎忘记了发生的一切,依然想着那个妖娆的女子。我强忍不快,扭过头去。
“回禀殿下,芙蓉姑娘病体有恙……不能再伺候殿下了,就由兰芝为殿下弹奏一曲可好?”
袁兰芝此段日子少言寡语,今天不知为何主动要弹曲?我心下觉得诧异,便转头望向她。
她俏笑道:“兰芝没有‘绿绮’,也不会《胡笳十八拍》,只会弹奏一曲《赤凤来》……”
“哦?”亦不知他是清醒还是醉,只听他嘴里叨念:“你居然也会弹奏?为何不说与本王知道?”
袁兰芝脸上呈现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殿下以为擅舞的女子,就对音律一窍不通么?”
他蹙眉微笑:“确实让本王感到意外,只是为何要弹《赤凤来》①?”
“殿下的身边坐的不就是一只赤凤么?”袁兰芝的眼睛冷厉地朝夏乐梅一扫,语气中微讽淡嘲。
夏乐梅正吃一只金橘,忽然听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有些震惊。
“哈哈哈……你是说她?”萧绎指着夏乐梅,竟然笑得出了泪。
夏乐梅面色微愠,看得出压住自己的恼羞之火,但并不吭声。
“难道兰芝说得不对?”袁兰芝似乎在故意考验夏乐梅的忍耐工夫。
“兰芝姐姐可以弹任何一支曲子,却不能弹奏这支……”我欲上前解围,却听到夏乐梅一返常态,不卑不亢地还击了过去。
“为何?”袁兰芝问道。
“兰芝姐姐既然会弹奏这只曲子,必然知道这曲子的出处!”夏乐梅淡淡一笑,“难道姐姐也想效法那赵氏姐妹的荒淫丑态?”
“你!”袁兰芝脸上勃然变色,“未免欺人太甚……”
“原本就是姐姐挑衅寻事,”夏乐梅性情严谨,说出的话却格外有力,字字句句都击中袁兰芝的要害,让我刮目相看。
袁兰芝已经无话可说,忽然转向我,说道:“姐姐难道束手旁观么?”
我心里澄明,目空一切,冷漠答道:“殿下对本宫的尊重,已经如昨日黄花,一去不返了。再说多了,又有何用?”
多时没有听到萧绎的声音了,他笑过之后,竟然倒在了案上酣睡起来。听到我的话,他的身子动了一动。
“如此,姐姐请允许兰芝伺候殿下安歇……”袁兰芝还是见好就收,不再坚持。
我点头,看着他,心里寒道:“你终究是不属于我的,既然如此,我便放手,让你快乐……”
袁兰芝一喜,连忙吩咐人搀着萧绎离去。
不远处的夏乐梅,已经又安静下去,继续在吃刚才没有吃完的金橘。
我暗自佩服她的气度,能屈能伸,才是女中丈夫也!
他的离去,我居然感到解脱。面对他,似乎再也找不到那举案齐眉,浓情蜜意的感觉,不如放开。
“金徽调玉畛,兹夜抚离鸿②”,青山衔月,丹桂香风,最是孤枕难眠。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子都有着那旷世才情,让人生羡。而我,究竟如何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快乐?
一城秋雨过后,健康城外朱雀桥下,红叶飘流,凄寒淡薄。
父皇自从萧综叛逃以后,每天只吃一餐,听说瘦了很多斤两,但精神却很矍铄。让他安慰的是,他的晋安王总是有捷报传来。
疆土扩展的狂喜慢慢就冲淡了失去儿子的悲怆。渐渐地,父皇的心情慢慢好转,最初的羞惭和耻辱感也已经淡了。只是,吃斋念佛的心与日俱增,听说朱异等臣下常常称呼他为“菩萨皇帝”,对此,父皇却一点都不加以驳斥。
我明明知道萧绎的恼怒并不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更多的的是因为我在一个卑微的妾侍面前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皇室的丑陋和狰狞、虚伪和霪乿。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灵的创伤,如今被我无情地洒了一把盐,想必是痛彻骨髓。
正是这让人窒息的萧梁皇族的弱点,正让国家慢慢走向衰亡……
在皇族的眼里,我和他似乎和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但背后,却是冷冷的僵持。面对他的冷淡,我越来越感到心灰意冷,越来越觉得前方的路途遥远,我甚至并不期盼那自由自在的藩府生涯……
注①:传说中的神鸟。这里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通宫奴名。旧题汉伶玄《赵飞燕外传》:“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观阁兼通昭仪。”后常以喻指情夫。
注②:出自萧绎诗《秋夜》。
第五十四章 寻遍荷塘空水遗㈡
这一晚,我无聊得早早熄灭了烛火,在黑暗中静静地思索了良久。忽然间觉得床塌剧烈地摇晃起来,方杌上一个青花瓷器“啪”得一声震落在地上。
怎么?我惊骇地起身,听觉外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王妃,快……”来不及细想,就被明珠匆忙披了件衣服,拉到外边。
地震!京都多年罕见的地震!所幸的是只是那么短暂地一瞬,财物并没有多大的损失。这些年来,先是洪灾、蝗灾、然后是日蚀、现在又有地震,天灾不停地降临到人间,真的是上天对大梁统治的不满,给予的惩罚么?
父皇把年号改为“普通”,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看来,妄想真得和普通人一样的萧梁皇族,真正地与民同泰,没入红尘,怀有一颗平凡之心,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因为宫里忽然又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大皇姐永兴公主终于按捺不住日益膨涨的野心和欲望,和六叔临川王萧宏铤而走险,趁父皇做三日斋,诸公主参与的时机,派了两个小童谋刺父皇。只可惜被警觉的侍卫发现,事败。
闻听父皇当时惊愕地从御座上掉了下来。因为这两个刺客招出了幕后主使是六叔。
丁贵嫔闻听又惊又气而昏了过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父皇也算是自食恶果,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兄弟竟然不顾纲礼伦长,先是私通,后是弑君。
因此父皇悲痛欲绝,丁贵嫔从此就患了心痛的疾病。即便是如此,父皇的仁慈使他终究无法对自己的至亲骨肉痛下杀手。只是吩咐人用一辆漆车把公主送到了尼姑庵里,而六叔因为此事暴露,日渐羞惭,白白丢掉了亿万家财和众多的如花美眷,郁闷致死。
后又闻永兴公主闻此噩耗,也服毒自尽。
到底是为权力?还是为真情?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若是我,只要一份专一的情感就足够了,何必去争什么虚名呢?
思绪至此,我喝过了安神茶,压了压惊,方才对镜而望。我发现自己和以往不同,多年皇室生涯似乎给我更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韵致,眉毛弯弯,如月如舟;珠唇不描先自红,眼含秋波,澄澈无比。
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萧正德,他由于行为不端,终于惹恼了父皇,被父皇斥责了一顿,勒令反省。
而萧纶,听说因不满父皇对诸兄弟的偏袒,居然大逆不道,向父皇进献了一瓶曲阿美酒,结果父皇赏赐给宫人喝了。那晚,宫人竟一命呜呼。父皇因此而大怒,终于痛下决心削夺了萧纶的封号和爵土。
“兄弟,别喝多了,否则,回去看弟媳恐怕只有半边脸了……”那年萧正德说过的话忽然泛上我的心头。
我对着铜镜浅浅一笑,我终于找到萧绎的弱点了。看来只有我,湘东王正妃,才有这个资格去碰触你一个王侯的灵魂深处的斑驳伤痕。
“王妃,不好了。听说贵嫔身体忽然有恙,皇亲贵戚都已经去探望了。”明珠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还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笑容顿时僵住:“为什么这种事,本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明珠立即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我有些不忍,连忙说:“好了,替本宫更衣。去传袁妃和夏妃随本宫一同去探望。”
“是……”我从明珠闪烁不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异常的轨迹。
“怎么?”
“袁妃和夏妃已经先行一步,去了。”明珠窃窃地看着我,“她们说您贵体有恙,让您多休息……”
“岂有此理?”我怒极,“孰轻孰重,总要有个分寸?怎么?这么快就把本宫架空了?”
看来,这世态炎凉,竟然真是条千古不变的真理。我被夫君责打,马上就有人给我脸色看了。
我起身,由于卧床时间已久,脚步有些飘忽。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我强自打了打精神,装饰停当,急急忙忙往宫里赶去。
谁料道,我到了宫里,看到了众多的人都齐聚在显阳殿外,袁兰芝和夏乐梅过来行礼。
“姐姐怎么出来了?”
“姐姐身体可还能支撑得住?”
她们嘘寒问暖,好不周到。我瞥了瞥她们脸上那说不清是关心还是虚伪的神色,不屑地回道;“本宫暂时还死不了!”
在她们的惊愕中,我拂袖而去。
第五十五章 雨过冷彻鸳鸯浦㈠
谁料到了宫门,我竟然被拦在门外。有宫人说道:“传贵嫔懿旨,闲杂人等禁止入宫。”
我扬起高贵的头,愤愤地质问道:“本宫是闲杂人等么?”刚刚看到几位王妃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门口的宫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道:“启禀湘东王妃,这是阮修容的旨意,令王妃不必探望了,只须修心养性即可……”
轰——我脑海中一声剧响,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连最起码的宫廷礼仪都被禁止了。
许久,我转身,怏怏而归。
背后,仿佛听到了宫人的议论声。“听说昨晚地震是我朝出了忤逆之人,上天给的警告。人都说这湘东王妃出嫁那日天就有异象,是个不祥之人……”
另外一个随即说道:“这贵嫔好好的,忽然生病,听说是有阴魂作祟,是皇室有人做了孽……天那,贵嫔这么慈善的人,就是报应,也不应该报应在她的身上呀……”
我的全身立即颤抖起来,脑海中浮现出嫣然和小灵儿怨毒的脸色。多亏明珠和冰儿搀扶着我走到车上,离开了这座郁闷的皇宫。
宫里的白玉石凭栏上全部都是云纹和莲花,到处倾诉着对佛的虔诚。可是,任佛祖如何慈悲,却不能收容我这一颗脆弱和孤独的心……
在颠簸的车上,我扑在冰儿的怀里轻声啜泣。
只听冰儿的唏嘘声竟在我之上,我感觉头上的青丝微微有些颤动,脖颈上忽然一凉。我猛得抬头看冰儿,她的声音里涵盖了和她的花季年龄极不相称的失望。
“小姐,咱们女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只许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