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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喝汤吧。”事情已经过了三天了,我脖颈上的伤痕依旧醒目,心里不时泛起一种难捺的隐痛。那清澈洞灵的女子,为何如今变成了疯狂之鬼魅。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个危急的时刻,若不是萧绎冲了过来,扯着喉咙大喊:“听着,都放手,都给本王放手!”那声音震得大家的耳朵都要聋了,几个女人刹那间被摄住了。嫣然忽然间一怔,停止了用力,然后双眼一翻,向后倒去……而我,早已经不省人事了……
萧绎来看我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一抹无法言喻的伤痛。
我心头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一起涌上。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我竟象小孩子一样搂住萧绎的脖子,嚎啕大哭。
萧绎被我忽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尴尬地企图掰开我的钳制。我象蛇一样的手臂把他箍得紧紧的。
满屋的侍女窃笑,然后识趣地全部消失了。
我的鼻涕眼泪都沾在了萧绎的身上。他一脸的惆怅,一脸的愁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无法承受被冤屈的事实,拼命地想为自己辩白。
“好了,不要哭了……”他拉下我的手臂,柔声说。
“你相信吗?不是我……”总觉得有块石头压在心里,无法落下。
“好了,本王相信你。何况李御医已经说了,嫣然并没有中毒。唉,李御医说可能是嫣然的身子太弱了,无法承受妊娠的负担,所以才会这样。”
我嘤嘤地哭泣,仍然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心态。
黑夜带着万般的无奈缓缓而来,疲惫不堪的我,亦带着万般的委屈进入了梦乡。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呼喊声划破了夜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恨你,我恨你……”
“我即使是死,也再不会怕你……哈哈哈……”
我睁开眼睛,恐惧地扑进萧绎的怀里。怎么?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疯了?
这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带着阴森森地鬼气,来拘我的灵魂!
我惊颤地发现,浑身已经大汗淋淋。黑暗中,觉得那双大手紧紧地攥着我湿漉漉的玉手。
从此,我真的进入了人间地狱。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不时会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呼叫,她仿佛永远不知疲劳,和杨柳上的蝉躁声混合在一起,越发揪得人难受。下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如履薄冰,且噤若寒蝉。
我真的象失去了灵魂,成天神思恍惚,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最让我心痛的是这如花娇嫩,如月皎洁,能写出那么漂亮的行云小楷的书香才女,在经历了人生最惨痛的失落以后,居然成了疯子!萧绎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增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仿佛在最短的时间里嵌入了无尽的沧桑。
我怔怔地望着荷池。荷花池上飘来一阵疏雨,雨声碎碎而落,打在荷叶上飒飒地响动。“轰隆隆”不时传过几声响雷,碎心地震动着我灵魂的最深处。
我最害怕每天的清晨,我睁开双眼,就立刻能听到那让人震撼的嘶哑的狂乱的呼唤:“孩子……我的孩子……”
天亮了。细雨洗过的池塘更有一番幽静,一份清淡。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这般的寂静,怎不同往日?
正寻思间,只见萧绎一脸解脱的神色,步子也比往日轻松了许多。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我顾不得梳洗,冲动地想向外冲……
没想到却被萧绎一把拽住:“佩儿,你干什么?”
“我……我……她……她,难道?”我大骇,不敢再想下去。
“哦。”萧绎松了口气,“放心。佩儿,她没事……”
难道已经好了?我心头一松。谁知萧绎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十五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㈠
我心里猜疑不定。
只见萧绎叹了口气,说:“佩儿,本王是有苦衷的,希望你能明白。”
“苦衷?”我不解。
“这嫣然每日在府中狂呼乱叫,本王怕日久会生事端,派人把她送走了……”
“送走了?”我忽然之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室里有很多失宠的女人都被送到尼姑庵了,清灯古佛,孤寂一生。难道嫣然也是这样的命运?
谁料到萧绎面无表情,接着说到:“西州还有本王的一座宅第,本王派人把她送到那里去休养了。那里清净,适合她养病。”
我轻轻地掩住了嘴,堵住了我差点就要跳出来的惊诧之声。
萧绎说完,背过身去。我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这个和我同寝共枕的男人,那冷竣的背影分明写着无情和淡漠。
嫣然虽是只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妾,却也是曾经和萧绎有夫妻之情的女子,还曾经为他孕育了一个子嗣。如今,就因为无法忍受她的疯癫,而无情的把她关进了冷清的别院。虽没有进入那了无生机的尼姑庵,却和打入“冷宫”无异!
在这酷夏时节里,我激泠泠地打了一个寒战。眼前出现了一个场景,在一个细雨靡靡的黎明,一辆马车,载着一个无限凄凉的女子,缓缓而行。那马蹄踏在广阔的大地上,仿佛是一种沉闷的倾诉。然而,这倾诉却在雨幕的遮掩下压抑得没有舒展的空间。一个表情呆滞的女人,正愣愣地透过马车上狭小的窗口,窥望那无垠的荒野。芳草萋萋,马蹄声声,唱出了一曲哀伤的挽歌。仿佛,她前边的路,是一条死路。
我的心如死一般沉寂,无语。
萧绎觉察到我的异常,忽然回转,问到:“佩儿,可曾觉得本王过于无情?”
我摇摇头。做都做了,却还这般虚伪。
“那好,你休息吧。本王要进宫觐见父皇。”
他走了。我仍然觉得身体发软,没有力气。
“王妃安好,王妃安好。”旁边一直沉寂的花雨忽然迸出了这两句。
我有些凄凉的笑了,是含泪的微笑。
无怪于多少文人墨客愿意遁世幽居,摆弄些花草,逗弄几下灵雀,难得的一份清雅和闲情,远比在这人世间受苦受难要好。
“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前不久,看了父皇的这首诗。此刻,正慢慢地浮现在我心头。最喜这句“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所谓藕断丝还连,此情无可消,到哪里去找寻?可是,明知道难得,却偏偏想要拥有,那就只有尝受一个“苦”字了。
“王妃,请饮茶。”不知清涟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
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端过了茶盏,呷了一口。这茶有些淡淡的涩味,过后,有丝咸咸的感觉。不对,还有些酸味。但是喝后感觉清心爽口,很快地就压下了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躁动。
“这不是菊花莲芯茶?”
“王妃,换种茶喝,也换种心情。觉得可还好?”清涟一双秀气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灵光。
这到是一点儿不假。这茶的味道完全符合了我现在的心情。苦中带涩,涩中含酸,一时间齐聚了各种滋味。
“鬼灵精,搞什么花样?”
“呵呵,王妃。您现在喝的是我刚煮好的荷叶茶。”
“什么?荷叶茶!这也能做茶饮?”好新鲜的说法,我这时到把刚才的烦闷忘了。
“是呀,这是奴婢早上用刚采摘的新鲜的荷叶,先细细切碎,再加上些山楂,慢慢熬制而成,最能清心败火,瘦身养颜。王妃喝了这茶,定会心情越来越好,越来越美……”
“听着到真是不错,好。以后我就常喝你这荷叶茶了。”我略有些迟疑,“可是……”
“王妃的意思奴婢懂得。王妃是怕到了严冬腊月喝不着它,对吧?您放心,奴婢早就准备好了。这荷叶必须要采摘清晨带着露珠的,所以奴婢每天早上都去采摘一些嫩荷叶备下,切碎了晾干,留待冬天饮用。还有呢,王妃,您喜欢的莲子芯也是预备好的。这整个冬天您都随时可以品尝。”
“好妹妹。”我心下感到安慰,毕竟身边还有一个这样体贴的人。
“王妃不仅有好茶喝,还有好吃的面饼①品尝。”
“浅应,端上来。”只见清涟的贴身侍女答应了一声,端上来一个瓷盘。只见瓷盘上放着四个圆圆的小饼,上边蘸着点点的芝麻颗粒,香气袭人。最奇怪的是这饼居然是一片耀眼的紫色、绿色、红色和黄色。我轻轻捏了一个紫色的,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细细端详,好精致,捏上去软软的。
“王妃快尝尝,这饼的味道很独特呵。”
我眯着眼睛,轻轻咬了一口。恩,酥软松脆,微微带着一点淡淡的葱香,不同于往日那硬硬的感觉,真的很奇特。
“王妃,这‘紫衣侯’的味道如何?”
“紫衣侯?”我纳闷了。“这饼的味道很好,清涟,你是怎么做的?”我边吃边饶有兴趣地问。
清涟嘻嘻一笑,“您看,这饼肚大圆圆,象不象个穿着紫袍的侯爷。奴婢不才,给他们都起好了名字。”
“不错,妙啊。那些呢?”我指着另外几个饼问道。
“这个叫做‘虞美人’,这个叫做‘冷月霜寒浸’,这个叫做‘绿了芭蕉’,您看可好?”
我心里暗暗称妙,说道:“真是有心。这紫色的饼是怎么做的呢?”因吃过清涟做的点心,知道那红是、绿的、黄的,无非是用些瓜果蔬菜的汁做的,可是这紫色从哪里来,就匪夷所思了。
“奴婢知道这个王妃恐怕猜不到了。王妃可还记得花园里那株紫槐?”
“对呀,府里仅此一株,可是紫槐也只在春天开花……难道你也把它保留到现在?”
清涟掩嘴轻笑:”这本就是奴婢之所长,奴婢也把它制成花茶了。做饼的时候泡开放入,只可惜了毕竟不如正季的时候用它好。您看,这紫色分布得不是很匀称……”
“好妹妹。”我真是有些感动。这份心,恐怕用多少银子都买不到。这清涟的心比手更巧百倍。
“王妃,再尝尝这个,这个是有馅芯的……”清涟又拿起了“虞美人”。
“好。”我拿起来,刚要咬,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问了出来,“妹妹,你刚才那侍女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禀王妃,叫做浅应。”
“浅应?这名字有趣,缘何而来呀?”清涟这会儿已经把我的好奇心都打开了。
注①:其实南北朝的面食主要是饼,有很多种。汉刘熙《释名·释饮食》中记载:“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冱也,亦言胡麻著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比随形而名之也“。其中”胡饼“是用烤炉制的饼食。到了北魏,《齐民要术》已详细记载了我们祖先制作各种饼食的制作方法,如“饼法”中,就记述了白饼法、烧饼法、髓饼法、截饼法、粉饼法,如髓饼法:“以髓脂,蜜合和面。制成厚四五分,广六七寸,便著胡饼炉中,令熟。勿令反复,饼肥美,可经久。此资料由清风小楼提供。
《中国全史》上说,其实三代、秦汉乃至南北朝的宫廷膳食远不能和后代相比。至少在南北朝时已经出现了发面饼。南齐时曾用“面起饼”做祭品。发面食品无疑加入了御膳之列。
第十五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㈡
清涟的笑靥如花,脆语如珠:“浅应……”
耳边只听见一声:“是,来了。”那声音浅浅的,细细的,如一缕低沉的梵音,徐徐飘过。
我恍然大悟,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王妃终于笑了,还是清涟有法子……”冰儿和明珠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我心头一明,“原来是你们几个丫头在算计本宫!”
“我的王妃,奴婢还不是为了您。您看,您一笑,满园的花都开了。”冰儿指着窗外那一片绿瘦红肥,莞尔嫣然。
我僵化的心刹那间被一种灵婉的明媚慢慢软化。
“有你们这些芙蓉花,解语花,本宫还要那些生花硬草做什么?”
“王妃……”几个丫头聚拢而来,我有些满足感。
“王妃,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明珠说道。
“什么好消息?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这些天我都快抑郁成患了。
“王妃,您最敬仰的诗人来了。”
诗人?我一惊!谁?难道是王筠王大人?
明珠点头,说:“王妃,殿下已经吩咐苏嫫嫫备宴了。”
天,对我来说,真是个好消息!对了,怎么没听萧绎提起?我反而要从一个侍女嘴里听说。王大人才华横溢,自小聪慧,十六岁做《芍药赋》,一直是沈公最为赏识的人,他的诗讲究音律,圆美流转,一直让我艳羡不已。如今,有机会求教,我真是满心欢喜。
傍晚,我早早地梳洗打扮,特意穿上了一件紫碧纱纹绣璎双裙,这裙子是我在府中的物品库里盘查的时候清点出来的,听说是在晋宫里流行一时的衣裙。我试着穿在我的身上,真是秀色绝世,纱影纷飞,新香舞动,锦带飘飘,绝色的姿容给我更增添了一种自信。
萧绎就要回来了,我对明珠和冰儿说道:“走,随本宫去迎接殿下。”
不一会,只见众多的人随着萧绎走进来。我有些激动,我看到了不仅是王筠大人,还有王籍,一代文学名流。但说这王筠,现为太子属官,能来府简直就是难得了,何况还有王籍这样的贵宾。我素来敬仰饱学之士,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萧绎后边跟随着的是他的两位侍读,贺革和臧严,这两人一直跟随萧绎多年。这贺革出自于经学世家,通三礼。臧严精于班《汉》史学,虽不是精于文辞,却都是史家之佼佼者。
“殿下,臣妾有礼了。”我落落大方地施礼。
萧绎显然有些吃惊,再看我一副正规的打扮,有些嗫嚅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臣妾听说我府中来了名流学士,特来讨教。”我胸有成竹地等待萧绎邀我进厅。
谁知萧绎的脸色一阵发白,他扭过头,说了一句话:“你一天也累了,不用应酬了,下去休息吧!”
哦?我不敢置信地说道:“臣妾只是想和几位大人讨教一下诗词……”
“好了,以后再说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萧绎的背影发呆。几位大人依次从我身边走过。
“微臣见过王妃……”
“微臣告退……”好尴尬,这见面礼和告辞礼几乎在同时进行了,我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就这样看着我心中仰慕的名士从身边走过,匆匆,又匆匆,几乎还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听说这王籍乃是承袭谢灵运山水诗之大成的学者,我素来喜欢那种清新自然的风格,有人形容说谢灵运山水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可惜这么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心情由喜悦转为失望,由失望又慢慢积蕴了一股怒气。我觉得血在渐渐上涌,一直在院中伫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