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几个钱使罢了,宣怀抿以军长副官的名义,许了一笔款子,事情就差不多了结了。
至于死掉的巡警老张,他家里老婆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在警察厅门口哭得震天响,求为她被打死的丈夫做主,这种事,自然有警察厅上头出面,给三两个钱的抚恤金,以为公殉职的名义打发掉。
宣怀抿很麻利把警察厅的麻烦对付了,并不急着回德国医院,而是回了一趟行馆。恰巧姜师长把叔叔的遗体从巡捕房接了回来,要放入棺材里。姜师长想到这叔叔对自己不薄,要不是他给自己白面掺药的方子,自己如今也未必这样受司令看重;又想着叔叔是自己请出山的,可怎么才到首都,没享几天福,就被车撞死了。
思及悲处,不觉伏棺大哭,不肯让人盖上棺盖,嘴里只说着,“叔叔,侄儿对不住你!”
宣怀抿见他哭得伤心,想起军长的叮嘱,要和姜师长好好打关系,便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一把,陪着姜师长好好地滴了几滴眼泪,宽慰着说,“师长请节哀。姜御医一代圣手,菩萨心肠,他又是最疼爱师长的,他在天之灵,怎么忍心看师长这样为他悲痛。请师长千万保重。”
他扶了姜师长时,顺便朝棺里瞥了一眼,本以为被车撞死的人,模样不知道何等难看,岂料并非如此,头脸还算完整,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胸膛处的衣裳塌陷下去一大片。
宣怀抿给旁边的马弁使个眼色,让他们给棺材盖上盖子,自己把姜师长搀到客厅用茶,慢慢地把警察厅的事说了,要姜师长一切放心,都处理妥当了。
姜师长哭了一场,喝了一杯热茶,渐渐冷静下来,也感激宣怀抿这样热心,说,“让宣副官费心了,回去请转告军长,老姜很感激军长的关心。没说的,日后老姜上刀山下火海,报答司令和军长的恩典。”
宣怀抿目的已经达到,就和姜师长告辞,准备回医院向展露昭报告。
到了行馆门口,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声音,似乎正和看大门的人说着什么,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宣怀抿往外一探,果然是熟人,不由问,“小飞燕,你怎么过来了?”
小飞燕见到他,也不理看大门的人了,跑到他跟前笑着说,“宣副官,幸亏你出来,不然我可要跑一趟空了。我问门口的人,却说你不在行馆,还说你这一向只在医院里。”
宣怀抿说,“我最近都在医院里,今天回来一趟办事,正好碰上你。不然,你真的跑一趟空。”
小飞燕惊道,“怎么,你也病了吗?”
宣怀抿说,“不是我,军长受伤了。”
小飞燕更是大惊,“呀!展大哥受伤了?他怎么受的伤?伤得重不重?”
被赶出白公馆后,她一直住在梨花那里,倒对海关和广东军的事不清楚。
宣怀抿正急着回医院去陪展露昭,不耐烦和她长篇大论,只说了军长伤快好了,就问,“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小飞燕把绿芙蓉的事说了一下,宣怀抿哼了一声,说,“这个绿芙蓉,事办得不如何,倒很会要这要那。”
小飞燕说,“宣副官,你就帮帮她吧,我看她病恹恹的快发作的模样,真是可怜。好人有好报,你帮助她这个可怜人,日后老天爷保佑你和展大哥长长久久,日日我把你发儿缠,你把我腰儿搂。”
她倒聪明,虽是幼稚浅薄之语,却正挠到了宣怀抿痒处 。
宣怀抿笑道,“一阵子不见,小嘴甜了不少,哪里学的?”
小飞燕嘻嘻地说,“我住的地方有许多姐姐,天天说这些有趣的的话呢。可是我梨花姐姐不许我听,她要知道我学了嘴,说不定会打我手板心呢。宣副官,我好话说了一篓,你就给一点让我带回去给她,成不成?”
宣怀抿当着展露昭的副官,虽然手里差事被司令暂时停了,但一两包白面的小事,还不在话下,他也知道绿芙蓉是一颗很好的棋子,一个已经驯服的年轻漂亮的当红女戏子,不但可以用来笼络年亮富,若有需要,也可以送给别的达官贵人当有趣的礼物,总不能白白舍弃了。
况且,展露昭也颇有几分把小飞燕当小妹妹的意思,宣怀抿刚好可以对小飞燕卖个好。
宣怀抿说,“好罢,原本她惹了我不快活,我是不想理会她的了。不过,既然是你的面子,你要我给,我就给。你跟我进来。”
转身把小飞燕领进展露昭的小院子。
宣怀抿让小飞燕在天井里等,他自己进到屋里,不一会,拿了两个纸包出来,递给小飞燕说,“以她和她那一位的瘾头,一包抽不了多久,我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你带两包给她。这总够了?”
小飞燕喜不自禁,双手接了过去,笑着说,”够了,够了。宣副官,我就知道你是大好人,长得好看的人,心肠一定好。”
宣怀抿对自己的容貌,是颇为自信的,闻言便有点自得,嘴上反而说,“是吗?我看未必。这天底下也有长得好看,心肠恶毒的。”
小飞燕想了想,点头赞同道,“嗯,你说的也对。就像那个白总长,长得好看,但是一肚子坏水,讨厌死了。”
宣怀抿没想到她把话题扯到白雪岚身上。
不过白雪岚是广东军的敌人,自然也就是他宣怀抿的敌人,为了自己那根被割掉的指头,宣怀抿是恨不得抽白雪岚的筋,吃白雪岚的肉的,听见小飞燕说,自然很满意,觉得这女孩子虽然年纪小,倒很懂事。
小飞燕提到白雪岚,又连带着想起宣怀风来,想也不想地问,“对了,听说你哥哥生病了,住医院里呢,你知道不知道?”
才一说完,又笑着吐了吐舌头,说,“你看我真笨,你们是兄弟,他生病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真是白问了。”
宣怀抿冷哼道,“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兄弟。军长在德国医院养伤,他生病了,哪里不好去,偏偏也要住到德国医院去。我如今每天陪着军长在医院里,想着他也待在同一座楼里,真是十二分的晦气。”
小飞燕对宣怀风是很有好感的,但她知道宣怀抿一向不喜欢这个哥哥,暗暗后悔不该心直口快,在宣怀抿面前提宣怀风来。
听见宣怀抿抱怨,小飞燕不想得罪他,只好顺着他的话锋说,“那也没什么。过几天他病好就要出院了,你们不待在一座楼里,你也就不生气了。”
宣怀抿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别提他了。绿芙蓉不是等着白面吗?你也被站着磨蹭了。”
小飞燕说,“哎呀!可不是!我要赶紧去送给她。”
说完赶紧走了。
宣怀抿也往行馆大门那头去,刚才和小飞燕做了一番交谈,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要仔细想,又想不出具体的事来,仿佛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蛛丝,若有若无缠在心上。
宣怀抿越琢磨,越有一股不妥当的感觉,不由思索得微蹙起眉。
正走着,忽然张副官从枣树底下精神抖擞地走过来,彼此打了一个招呼。
张副官笑道,“宣副官今天回来为军长办事?我看你皱着眉,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宣怀抿说,“没什么,想事情想入了神罢了。再说,张副官你是司令的副官,管的都是大事,我这个清闲人的些微小事,也不敢劳动你。”
张副官听他话里有一点讥讽的意思,知道那是因为司令最近对宣怀抿非常苛责,连带着宣怀抿也敌视起自己这个当副官的来。
他大度地不予计较,又问宣怀抿,“姜师长的叔叔昨晚被车撞死了,军长也知道?”
宣怀抿点头说,”今天早上知道的。”
张副官微微皱起眉来,沉吟着说,“这似乎不妙,军长和海关的人说了,要他们把那个病人送过来交给军长,让姜御医治疗。姜御医这一去,军长的事怎么办?”
宣怀抿说,“你不用担心,军长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自然有他的准备……”
正说着话,忽然心里一动,仿佛隐隐约约地触着了什么。
宣怀抿木木地站了片刻,猛地醒过神来,顾不上和张副官多说一个字,匆匆朝着行馆门口跑去。
到了门外,宣怀抿问看大门的,“刚刚从里头出来的那女孩子,往哪边去了?”
大门值班的护兵举起一个胳膊直直指着东边说,“朝那边去的,是走着去的。”
宣怀抿赶紧朝着那方向追去,跑了一会,前面远远地看着一个背影,似乎是小飞燕。
宣怀抿叫到,“小飞燕!小飞燕!”
扯着嗓子连叫了几声,前面那人似乎听到了,停住背影,转过身来。
果然是小飞燕。
宣怀抿跑到跟前,喘着气问,“你刚才说,白总长的宣副官过几天病好就要出院了,你怎么知道?”
小飞燕说,“张大胜告诉我的呀。”
宣怀抿曾经被关押在白公馆里,听过张大胜的名字,知道他是白雪岚的护兵。
既然如此,小飞燕的话就不是胡猜的了,宣怀抿的脸色越发凝重。
宣怀抿说,“你怎么遇到张大胜了?仔细说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要漏。”
小飞燕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宣怀抿问,她也没隐瞒的必要,便把早上出门遇到张大胜的事说了一遍。
宣怀抿越听,越觉得脊梁冒汗,等小飞燕说完了,宣怀抿问,“张大胜昨晚给白雪岚立了功,白雪岚给了他一千块赏钱?他昨晚给白雪岚办的什么事?他是说真话,还是哄你的?”
小飞燕说,“他没有说昨晚给白总长办的什么事。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哄人。何况他在绸缎店里,真的从口袋里掏了一迭钱出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有好几张一百块呢。他一个护兵,每个月才多少薪金,不是总长赏的,哪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
宣怀抿说,“张大胜提到我哥哥生病的事,你再说一遍。”
小飞燕说,“他说,宣副官开始是病得很厉害,现在不打紧了。我问他,你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不打紧?”
宣怀抿紧张地问,“他怎么说?”
小飞燕说,“他说,我不是医生,不过白总长说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白总长说宣副官的病很快会好。他后来又说,白总长还说过几天等宣副官的病好些,就带他回公馆。”
宣怀抿一边听着,一边把右手五指并拢,攥起拳来,捶在左掌心里,咬牙道,“不对劲,我就知道不对劲。”
小飞燕奇怪地问,“什么不对劲?”
宣怀抿脑子里正在天昏地暗地转着,没空理会小飞燕的问题,只一个劲地绞着脑汁,把眉头紧皱成一条直线,喃喃地说,“很可能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他一定是从姜御医手上拿到了秘方,然后把姜御医杀死……可是,他怎么拿到秘方呢?他对姜御医……”
宣怀抿猛地停下自言自语,转身朝行馆方向风一般跑去。
小飞燕在身后叫他,他也不曾听见。
宣怀抿风风火火回了行馆,直奔着暂放姜御医棺木的西后院去,姜师长悲痛过度,回了房间休息,这里只有一个马弁看着,另有一个不知道临时从哪里请来的和尚,正在棺材旁打坐,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诵经。
宣怀抿过去,命令道,“开棺。”
那看守的马弁一愣,说,“宣副官,这是姜师长的叔叔,还是先问一问姜师长罢。”
宣怀抿啪地一下,狠狠甩马弁一耳光,瞪着眼骂道,“这关系到军长的安危,轮不到你说话!快按我说的办!不然我现在就枪毙你!”
马弁看他脖子上青筋直跳,大概不是说笑的,想到他是展军长副官的身份,不敢和他硬扛,只好说了一声是。幸好棺材盖子虽然盖上,但并未上钉子,用点力气就掀开了,露出棺材里姜御医穿着寿衣的遗体来。
宣怀抿为了展露昭,自己死都不怕,更何况一个山羊胡子的死人。
他想到白雪岚可能要害展露昭,急得什么都豁出去了,棺材盖子一开,就卷起袖子,把手伸进棺材里,翻看姜御医的尸首。
按照他的想法,白雪岚如果曾经把姜御医抓住逼问口供,身体上是不可能不留伤痕的。
拷问的伤痕,自然和被汽车撞的伤痕有不同。
第二十七章
那马弁看着眉清目秀的宣副官,忽然伸手到棺材里摸死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不但晦气,而且很得罪人。他心里想着宣副官是不是被姜御医的冤魂缠上,以致神志不清了,又想着,此时必须向师长报告,否则自己恐怕要受牵连。
他转过身要去找姜师长,偏生宣怀抿这时说,“你过来,帮一帮忙。“
马弁一呆,正犹豫,宣怀抿已经生气了,尖着嗓子说,“不听我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
马弁便有些怕了,说,“宣副官只管吩咐。”
宣怀抿说,“在棺材里看不仔细,你和我一块把他抬出来。”
马弁心里大叫晦气,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和宣怀抿一道,把死人从大棺材里抬了出来,放在地上。宣怀抿半跪在地上,解了姜御医身上的寿衣来看,见胸口被车撞得塌陷下去,干涸的乌色的血粘在模糊伤口上,断掉的白骨从肉里戳出来,实在恶心。幸好除了胸口外,其它地方还都完整,只是一些擦伤。
若换了别人,至此也就自觉误判了。
可宣怀抿不知为何,见了姜御医乌青色的脸,想起昨天和白雪岚在病房中的一番交涉,太阳穴越发突突直跳。白雪岚是什么人,身为海关总长,表面镀着法兰西留学的金,一肚子土匪勾当。城外小树林里放肆杀人,城里抢洋人的货,打军长黑枪,绝对是背后捅你一刀子的阴险货色。
这种人,当面说出把宣怀风送给展露昭的话,能信吗?
只是这姓白的也太厉害了,昨天在病房里,把戏演得十成,竟叫军长和他都生不出疑心,差点忘了他的真面目。
宣怀抿越想越真,越不肯死心,非要在姜御医身上找出证据来。
那马弁见他对着一个死人,翻来覆去的看,心里暗暗害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问,“宣副官,没别的吩咐,我先下去了。”
宣怀抿说,“怎么没吩咐?你过来看看这尸首。愣什么?当兵的人,连死人都怕吗?”
马弁自叹倒霉,本想着在屋子里看守棺材,比在门外晒太阳值班好,谁知道撞上着邪门事,只好无奈地挪着步子上来,低头看了一眼,不甚积极地问,“看什么?”
宣怀抿说,“你看这人,死前有没有被拷问过?仔细看,要是找出来,给你一千块钱。”
马弁听见这么大的赏钱,精神一震,也不忌讳死人了,认真地看了一番,摇头说,“看不出来。”
宣怀抿叹了一声。
他当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