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眸光淡然:“天玑那降魂珠乃是至宝,既然于沈微心腔有些时日,难不成没存下半点神识么?只要有神识,如何不能救?”
“仅凭一缕神识便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纵观三界,也只有佛祖的莲花宝灯,也就是如今的青舒,仙君何苦拿我来玩笑?”
东君唇畔挑开一线笑意,却有几分森然:“你如今是青舒唯一的软肋,我若是你,会连同天帝一起,诛灭青舒,借她死前破开的光再救沈微。”
封瑜怔怔,不答。
再回朱陵,心境已然不同,从前以为这里是家。现如今,狐王一死,朱陵住着的也不过是些血缘相同貌合神离的人,看来只让人觉得烦心。
青舒坐在朱陵门前神树下的青石凳上,坐姿稳妥,笑意从容。
封瑜道:“青舒。”
青舒闻言眸中无半丝惊讶,笑得越发灿然,仿似千树碧桃次第绽开。
轻轻启唇道:“我爱你。”
第一次开口吐出这三个字,没有半分生涩,极顺口。
封瑜眸中看不出喜怒,眄了青舒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听说魔是没有心窍的,又怎么知道究竟何为爱,一切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顿了顿,续道:“人一生不过短短百年,你竟连百年都容不得她么?”
青舒抿唇笑开,懒懒掸开袖上的浮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凡人的道理你不懂得么?若要我看着喜欢的人夜夜伴在他人被榻中,倒不如一举将之杀了了事,至少眼前清净。”
“她本可以回她的世界,本可以享无尽轮回,哪怕下一世为花鸟鱼虫,总好过死后魂飞魄散。她留下来,所求的不过是与我百年相守。百年,不过是你一弹指一阖眼的时间!”
青舒笑上眉梢,唇角一弯,却提起另一件事:“我杀了封云归。”
封瑜几近麻木的心猛然一抽,却不知该是快意还是伤感。
母亲去的很早,记忆里是只全身赤红的火狐,狐王说她琴棋书画皆通,封瑜却知道她虽样样皆通,却样样不精,画画只会画圈圈,画出自画像全然是个雪人,弹琴魔音催耳,纹秤博弈更是一绝,从来只摆自己喜欢的图案,看书从来都是小话本。有点像沈微不着四六的个性,狐王若能见到沈微,定然对沈微十分亲切。
狐王评价封瑜生母——不像话。
猛然记起儿时来,狐王诸事繁忙,封云归便带着自己到凡间走走看看,无论听说书人说些前朝往事,还是在茶馆听宫闱风流轶闻,还是在闹市买些糕点面具,记忆之中都极为美好。
封云归于封瑜而言,虽非生母,却甚于生母。
封瑜沉了声对青舒道:“你明知我会更恨你。”
青舒风轻云淡一笑置之:“我只知你不会爱我,那恨便恨罢,总有一日你的恨意会盖过对沈微的爱意,到那一日,便是我赢。”
第一眼初见是在秦池花台,封瑜凭一人之力与鬼兵缠斗,当时只是觉得有趣,竟有这么一个人能面无表情地打斗,撕破了肌骨,连眉头都皱也不皱。
喜欢是在雎远山中,那时暖阳斜照满山红枫,封瑜一人立于树下,远远看着戚臻楚阮相依,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舒在远处看着封瑜,觉得只要能立在这人身旁,万年修行弃之不要亦没什么可惜。
却不知为何越行越偏,杀尽她所爱,只能奢求她的恨意再浓一点,记她再深刻一些。
说起来,喜欢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太过悲哀。
却也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估摸最多在五章内完结。
☆、缘起缘灭
封瑜似未料到青舒此言,顿了片刻适才道:“你和我哥有些像。”
青舒轻轻一笑:“我与你哥一样求而不得,却不是同一种人,你哥终归不够狠,最后才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说来,天玑至今还不知你哥死了罢?这般小心翼翼的喜欢一个人,才真正可笑!”
提及封澜,封瑜脸色终是沉了下来:“你与我哥自然不是一类人,我哥虽歆慕天玑星君,却断断不会如你一般,蛇蝎心肠。”
顿了顿,冷笑一声:“不,你连心都没有,妄论仁慈。”
青舒歪头一笑,秾丽眉目显出笑意:“你可记得,我是魔啊,不作恶是会疯的。你若恨我,恨由心生,我便在你心里,若有幸被恨贯肌骨,我便被镌刻在你骨子里。从今往后,你爱谁我便杀谁,你却不能伤我分毫,待我杀尽你所爱,直至世上再无你所爱,亦或者你不敢再爱。到那时,世上唯有一个我,被你恨之入骨的我,在你心里,在你骨子里,怎不是赢?”
青舒笑眼看封瑜冷冷神情,又补道:“你既肯来,又为的什么?”
“佛祖让我来约你,共赴西天。”
青舒眯眼笑了笑,指端缠绕过一圈光彩,眨眼间又灭:“西天?我倒瞧瞧,我不去又如何!”
封瑜一直绷得冷肃的脸色倏然一松,眼底露出笑意,缓慢吐出几字:“若我告诉你沈微没有死呢,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她?”
青舒脸色倏然一冷。
“西天的老不休为何会救她,为何?她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
封瑜垂头思索,初显的笑意又散,仿佛有些惋惜。这般紧张的时刻,连青舒都忍不住恍神于封瑜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表演中。
“你的恩人……子清,死前对佛祖说一念缘起,一念缘尽,至如今缘灭,他愿以余生换一命。”
青舒听得此言,怔怔愣在原地:“他以一命换沈微?”
封瑜颌首未语,面色淡淡。
两日前。
万虚镜乃天庭至宝。相传是天帝一向看好的一位仙子被某一神将调戏,天帝盛怒之下,仙术使得格外灵光,只捻了东海上一片云彩,贯入仙气,阴差阳错间造了个镜子出来。这面镜子极好用,于镜外,它不过是一个光可鉴人的镜子,可以照照天帝帅冠三界的俊容。于镜内,万物皆虚,单凭幻想,你想在里头造什么,就能造出什么,一切皆由你心意。只是你在镜中造出什么来,囚期满时,出镜的时候一律带不走。只是你虽心知在镜中的一切不过浮云所化,却忍不住造出更多,待离开镜中时,凭幻想得来的东西越多,心血付之一空时,就越痛苦,这才是万虚镜的真正阴狠之处。
天玑当年触犯天条,被玉帝囚进万虚镜已百余年,因万虚镜由虚无而生,天玑唯有在沈微睡熟的时候方可将其召入镜中。但且不论私自将凡人神识带入万虚镜是何等过错,但凡旁人入镜便已是触及天条。
如今沈微不在,几人急于见天玑,却只得空看着几个珠子发呆。几颗珠子与天玑之间或有感应,丹霓想了个法子,道是将几颗珠子挨个砸碎,到时天玑晓得心疼了,自然能将几人带入万虚镜。
东君不置口否,犹还未讲他的观点是什么,只是道:“天帝从前是个好样的,如今年岁见长,越发活回去,我听几位仙僚说,在天帝手下混日子,很苦。”
丹霓暗自想,天帝在你上头过日子,听冷言冷语,也挺苦的。
东君眯起眼:“丹霓姑娘,本君可以勘破你心中所念,劝姑娘多念点本君的好,否之,本君留你在我府中扫上三百年的地。”
丹霓嘴上道:“好。”心里说,啊呸。
东君:“五百年。”
丹霓:“……”
两人僵持半晌,最后封瑜挥手止住二人:“滚一边去。”
又客气道:“仙君得罪。”
端端正正躬身施了一礼,动作正规得挑不出半点瑕疵,东君自觉气憋,偏又说不出什么来。
封瑜道:“敢问仙君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东君道:“再造一个万虚镜,让两个镜子彼此体会感情,待养出了感情,诞下麟儿,我们与天玑趁两个镜子欢喜,求他们放我们出来,共贺喜得贵子,共携手逍遥而去。”
封瑜:“……”
东君朗然一笑:“本君讲个笑话罢了,依本君看来,既然封瑜说从前沈微是从睡梦之中见到天玑,她是心腔中有灵珠,而灵珠又与天玑联系千丝万缕,那我们则可以将灵珠……”
丹霓道:“含在口中。”
东君嫌恶地摆摆手:“握在手中即可。”
丹霓道:“好。”心里说,啊呸。
封瑜思索片刻:“仙君的意思是,手握着灵珠入梦,在梦中寻入万虚镜之法?”
东君欣慰地笑笑,颌首道:“怨不得都说油狐狸,本君正是这个意思。”
丹霓善意道:“是油葫芦……”后半句嘲笑之词被东君一眼看回肚里,一本正经的握紧了一颗珠子,躺倒在地,半晌均匀呼吸着睡熟。
东君与封瑜对视一眼,也敛口躺倒在地,入睡前一刻,东君忽然道:“擅闯万虚,想不到亦有我犯天条的时候。”
俗话曾讲,一个没犯过天条的神仙,是不完整的。
俗话又中了一枪。
待众人沉入睡梦之中,这才各自想起一件打紧的事情,他们各在各的梦境之中,全然没有相遇之可能,若见天玑,也只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是见不到彼此的。
这种时候丹霓觉得孤单,封瑜觉得并无区别,东君则想着,能看不见丹霓着实幸运。
如此各怀心思的三个人,在渺茫一片的梦境中竭力拢住意识,于混沌中寻找天玑。彼时的天玑正坐在石亭上逗雪貂,幻出的雪貂歪头蹭蹭天玑指尖,黑葡萄圆眼里亮晶晶的,眼神很干净,天玑无端想起一个人,又令人发指地想凑上前去亲亲雪貂。
又蹙起眉,下意思幻出一个子清。
幻出的子清明眸善睐,笑意盈盈地立在天玑身前,不负天玑所愿地凑上身,正要吻上天玑。天玑下意识望着那眸,不如记忆中的透彻明晰,形在神不在。
那么,留之何用?
轻轻摆手,幻出的子清腾成小朵浮云,散开了。
多少年没见了,有好听的声音,一泓清水般的眼眸,冰封雪山里的小雪狼。
正愣着神,万虚镜内亮起一道闪雷,轰轰作响的天际晕开了胭脂般的红。闲云于空中翻滚不歇,原本清凉的温度倏尔闷热起来,天玑下意识退后一步。
当初强逆朱陵灭族灾祸,如今报应来了。
天劫。
正拢起光圈想将雪貂裹起的时候,又自嘲一笑,那不过是虚无,怎就当了真?
再次屏气凝神的时候,雷未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种因得果
丹霓呆愣地看着自袖中滚出的一团毛球,毛球滚过去一圈儿,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眸。
“咦,是只小雪狼呀。”
丹霓的喊声引来不远处的两人,封瑜识得那只雪狼,那双湛湛的眼常与天玑遥遥相望,双目含情若水,便让天玑忘了转过头去看看身后永远站着的那尾狐狸,眼里也是这样的深情。封澜至死都没等到天玑与他四目相对,没等到与天玑说一声喜欢,至死都没有。
从前不知情为何物,只觉哥哥愚蠢悲哀,如今始觉若一腔情深无处可诉,倒不如一死了之。青舒可恨,哥哥那般便是可怜,三界之中独独一个情字,辨不清对错是非,只讲求一个缘字。
对这匹雪狼恨么,又该恨他什么呢?
雪狼抬起头望了封瑜一眼,目光沉静无波,虽无过往一派天真,独清澈依然。封瑜与他对望,抿唇欲言却无语,耳边闷雷声不歇,天边通红如饱蘸了血水,一时气氛凝滞。
雪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却不突兀,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蓦然迅疾奔去,短短的四肢拨开层层云雾,一径向青亭而去,不过片刻已经远了。
封瑜忙收了神:“跟着他,他嗅得出天玑的气息!”
话音未落已随之奔去,只知见了天玑,沈微便有一线生机。
东君步履徐徐跟在丹霓身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折纸扇,扇面上山水泼墨,风流至极。握着扇子的手松了松,暗自掐指,不动声色蹙起眉头。
不吉之兆,恐见血腥。
子清步子一停,喘息声生生屏住,湛湛水眸紧紧盯住天玑。天玑此时忙于应对天劫,丝毫未察觉身边有人,天边轰雷声声逼得人心悸,这般架势,纵天玑道行万年也未必受得住。
够了,看这一眼,足够了。
雷声重重一啸,浓红中闪出一道亮光,直直向天玑而来。雪狼幻了人身,青丝被白绸布束紧,一身牙白衣裳,是当初初相见时所穿衣着。远处飒飒风声裹着电光迫来,砸向胸腔之时,如千钧巨石相撞,登时满口腥气浊秽,嗡鸣声不绝于耳,更觉耳孔处都汩汩漫下血来,温热一路滑入衣襟,泅开一片殷红血迹,似山水蔓延舒展。
雷声犹还未停,来势极快,几声巨响伴着电光,仿佛已将肝肠击碎,周遭只有皮肉焦灼后的气味,怪不好闻,痛得狠了反而麻木,身后人尚未反应过来,怔怔站住不动,仿佛是他生受了这天劫,被五雷轰顶。
片刻,雷声方收,云散风清,恍然方才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猛咳一声跌落在地,眼前花白了一片,浑不知此刻身在何地,只遥遥在嗡鸣声里听见了一声极凄厉的叫喊,恍惚是在喊——子清,子清。
天庭的仙人从来不轻易动喜怒,如今听得这一句,虽死足矣。
被他揽入怀中,已抽不出力来,颤颤地伸出手去抚他眉目,仙人果真是仙人,这么多年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稀听见他的哽着声,便道:“又不是凡人,哭不出泪来,就别伤心了……”
天玑满手沾的都是子清的血,红艳醒目,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喉中苦涩至极,确如他所言,哭不出半滴泪。
子清笑道:“你赠我名子清,却从未冠我以姓,你……成仙前叫什么?”
天玑颤了声,脑中空空一片,许久道:“贺,贺束云……”
子清微微偏头,倚在天玑怀中,抱紧他,咳嗽不止却仍含着笑腔:“这名字不……不好,散淡如云,又怎能束缚得住……罢,你记得,我叫贺子清,贺束云的贺。”
清晰地察觉出怀中人气力生命一点点被抽干,身子颤得越发厉害,将他抱得更紧:“好,就叫贺子清,姓贺好,姓贺好……”
子清说话的声音愈发轻,到最后仅仅剩了几声喘息:“当年走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