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阮一怔,又想起那小片人皮,那是她哥哥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的。西国若是亡国会有无尽苦痛,她与她哥哥又何尝没有尝过这样的痛苦。
狠一狠心,想起戚臻一生张扬狠辣,唯一厚待的人便是她的乳母,定一定心突然扬声对殿外候着的宫人道:“帝姬有话,请孙乳母过来。”
多年来,楚阮开口已能等同于戚臻训话,宫人此时皆无半分疑虑。
戚臻听得一声孙乳母,微微阖着的眼猛然睁开,此时才觉得自己这些年给她的权力已经太多,此时已能损己。
不消多时,孙乳母走入殿来,只见帝姬床帘虚掩,楚阮正坐在一旁和婉笑着。
“不知……”
楚阮扬眉一笑:“孙乳母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知?”
孙乳母为人凭着谨慎知进度,在这后宫才得以长久生存,乍听楚阮此言,震惊道:“此言何出?”
楚阮细白五指扯了怀中的帕子,搅在指尖玩着,半天才懒懒道:“约是一年前罢,我记得那是孙乳母的女儿,模样很端正,险些爬上了帝姬的床……”微微抬起眼,眸中尽是笑意:“那一日的香炉中添了一味催情药,偏偏我鼻子灵,被我察觉出来了。”
“孙乳母,你说私自对殿上下药,那是什么罪名?”
孙乳母闻言已吓得周身发颤,忙跪下身一迭声道:“只是老身一时糊涂,望能赎罪!”
楚阮将帕子随手抛了,正巧扔到孙乳母身前。
“屋中有水,劳孙乳母将帕子浸湿。”
孙乳母虽不解其意,仍是战战兢兢将之沾湿。
便听楚阮指着桌上莲子羹道:“请慢用。”
孙乳母以为楚阮是吃醋,只想折辱自己,忙急急吃了,却不细想一年前的醋何必拖到一年后来吃。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孙乳母已僵了身子不能动弹,这才见楚阮慢慢挑开床帘,露出里头半坐半卧姿势,一样没法动弹的戚臻。
楚阮一步一步行至孙乳母身前,老人家不堪药力,已半昏了过去。拿起那浸湿的帕子,覆在孙乳母面上,又取出许多一一浸湿。
戚臻仿佛察觉出楚阮意图,双目逼的通红,身子却不能挪动分毫。
楚阮侧了头眄视戚臻,沉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楚阮,你杀了我!”戚臻殿中隔音甚好,殿内的声响半点不能传出殿外,戚臻嘶喊其实无用,只不过痛极的宣泄。
湿了的帕子又被蒙上两层,眼看再覆上几层,孙乳母便无法呼吸。楚阮忍住心软继续笑道:“我记得孙乳母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戚臻已通红双目:“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我说……说……”
楚阮自暗格取出宝器,软声道:“你等我。”
戚臻嗤然一笑,似是嘲讽也是自嘲,一字一字自齿间咬出:“楚阮,你现在便杀了我,不要等到明日让我恨你。”
楚阮一刻未停,故作镇定走出戚臻殿内:“孙乳母与帝姬还有话要说,你们切勿进去打扰,免得帝姬动怒。”
话罢,拢紧了装在食盒中的宝器,凭玉牌走入兰舍。
“帝姬吩咐奴婢,为宁王践行。”
竟也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水牢深处,没有兄妹深情,只有伴着淡淡血腥气的欲望。
得宝器者,得天下。
随着宫外的死士神鬼不觉的闯入,宫中还有地底钻出的士兵。那是一场怎样惨不忍睹的厮杀,漫天的火光烧到了天际,连天上的明月也似乎泛红,铁铸的九州,流水的君王。
战此一役,只此一夜,天下又翻起新篇章,换了新名字。
宁王坐拥天下,腿部却留下永疾。得宝器者向来血腥,一道令下,命人将西国都城屠城,将西国的皇族通通除以极刑。西国主死的最是惨烈,先以万刀剐之,再在伤口涂上盐水再浇上糖水,放入布袋,再在布袋中放入虫蚁蚂蝗,如此折腾约有五六日才彻底气绝。
戚臻被楚阮软禁于屋中。曾经朝夕相对,脉脉含情的眼眸只余下无尽的仇恨,民间有亡国的骂名伴着戚臻的名字一起被唾弃。
楚阮仍在思量余生在哪里相伴,戚臻却趁着宫人一时监管不力跑到了宁王殿中。她的确是没法逃出这九重宫阙,每一次自戕也都能被救回。
唯一在宁王身前,才能一死。
亡国之人理当被处死,戚臻是被楚阮偷偷藏着才得以偷生。而宁王想要做一代明君,也的确需要杀死戚臻立威。怕戚臻怀有异术,她那一双似美玉雕琢的双手被摁入炭盆烧至焦黑,连着数日折磨,终是众人眼下被绞死,挂在城墙上足足半月以供观瞻。
楚阮从头看到尾,却无力插手半分,半月后等城墙上戚臻的尸首被取下,她才默默抱着她的尸首离开。
她抱着她的骨灰走遍山川大陆,不知何时死去。
故事到此终于尾声。
沈微抽了口冷气扒住封瑜的袖子,就势往她怀中蹭了蹭:“去哪儿找?”
封瑜却若有所思:“都说五年之后狐族才会有大劫,我们……慢慢找罢。”
当夜旧不曾露面的天玑悠悠闯入沈微睡梦当中,沈微已经已习惯了一众不知所谓的人无端闯入她的梦境,见周围团团白云,便按着原来的路又走一回。
果然看见天玑抱着珍兽,躺在亭栏上,一派仙气不食人间烟火。
“天玑混帐,你又待怎的?”
天玑顺了顺手中异兽的毛皮,异兽舒服得眯起眼咕了一声,只听天玑道:“当初六国分立,势如一碗水端正地放在平地上,此为天下常安之天命。若要这碗水倾覆,只能假以外物逆天命而为,你们若要找楚阮,不妨就此想起。”
沈微想了想,蓦然沉了声:“你是在催促我们?”
天玑亦不掩饰,蹙眉道:“你们之间,似乎有些异乎寻常之处。”
“故而?”
天玑望着沈微,收敛了笑意:“你难道不想回现代了?”
“若是这古代有这只狐狸在,我觉得,古代也没什么留不得。”
天玑放开手中的异兽,由其跳下走开,一身瑞光倏尔淡了下去:“你可明白,这古代本没有你的命格,你若是回去尚有轮回,可若是强留在古代,你若一死便是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崩了,还是为考试攒人品发上来了……
☆、画堂春风(五)
一夜梦醒只觉困倦,沈微睁开眼便见床头窝着只狐狸,尾尖暖洋洋搭在自己脖颈上。狐狸察觉到身旁气息比之浅眠稍重,睁开溜圆的眼,侧侧脑袋打了个呵欠,简直憨态可掬,极尽讨喜之能事。沈微耳尖红透,干咳一声,沈微探出手抚了抚狐狸下巴,封瑜即刻舒服得眯起眼。
沈微思忖片刻,故作了然道:“你这么兴致偷看我睡觉?”
狐狸眯着眼蹭了蹭沈微指尖,方才微微睁开眼,墨黑瞳仁透出几分慵倦。虽说本尊是个活了千把年的老骨头,可这银狐水灵的样貌委实招人欢喜。沈微暗暗道,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禽兽的时候也是这般柔顺可人……
狐狸道:“我昨夜细细想了一番,终是想到从何处找起楚阮。”
沈微撑起身子缓缓伸了个懒腰,余光睨向封瑜,语气略略迟疑。
“你莫不是想到从宝器去向找起?”
“找一个宝器比找一个人容易太多,人有轮回,一时半会儿未必见得能找到,而宝器下落找起来却简单得多,怎么,你也想到了?”
天玑啊天玑,没想到你正经八百透露出的消息,一只狐狸靠一夜便能想出来。再转念,蓦然想起天玑昨夜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微微垂下了头——人若是没有轮回……
封瑜察觉沈微今日神态异乎平常,眸间亮色微动,转眼又是淡淡神情。探出一只爪子扒在沈微掌心安慰似地拍了拍,沈微因痒意抽了抽手,又觉得难得狐狸心思细腻察觉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伤,当下伸出手又在封瑜爪子上拍了拍。
沈微慢腾腾坐起身,正欲脱下睡袍,又拘着封瑜尚在,别别扭扭晃到屏风后换了衣裳。却不知此时日头正对屏风,逆着光脱衣裳,恰好能将身影映在屏风上。屏风上画着彩蝶双栖,上色过于艳丽反倒俗气,不想此时衬着沈微身段,倒是春、色绵绵。封瑜无端想起看过的凡人杂诗中写的:“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
沈微动作不算利落,正带着睡意慢悠悠将衣衫除尽,又悠悠然捞起那件浅青的衣裳套在身上,借着清晰影子可以看出眼下正低头系衣带。封瑜咂咂嘴,一向不露喜怒的眼眸直盯屏风,叹一口气,果然是一枝瘦影,瘦梅啊瘦梅,又瘦又没货啊。
屏风后的沈微自然不知有人在不远处观望,更不知那人还诽谤自己是“受影”。不去想天玑扫兴话,估摸自己能够祸害遗千年的沈微,喜滋滋挑拣了件大抵能入封瑜眼的衣裳,换好后抖抖衣裙,志得意满地迈出屏风等待封瑜惊艳的眼神。
左等右等不见回应,狐狸枕着尾巴蜷成一团睡得正酣。倒也难怪,妖怪虽不比凡人骄矜需得日日睡足几个时辰,但折腾久了也会困倦。放轻了脚步,悄悄在案几旁落座,托着腮细细打量狐狸,看久了也不知倦意,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甜蜜,浑似看自家孩子似的。
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和这样的狐狸相携百年,纵然死后魂魄尽散,又有什么可惜?
人心万端细腻,不容细猜,封瑜醒时只见沈微笑吟吟看着自己,以为她又被门夹了脑袋,索性也不去揣度这笑里意味。化了人形,面容一片清冷,抿唇道:“我昨日趁夜问了我在此地的朋友,她说宝器因得者血腥残暴,不容于世,早在五百年便被一位帝王融了埋入睢远山。”
睢远山乃是兴城旁一座山,兴城土沃,山里也是众木森森的繁茂之境。
沈微想的却是,这位帝王好手腕,靠宝器得了江山又恐如当初西国被夺去宝器,索性诌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将宝器毁了。若是西国主当年也有此等头脑……哎哟,鬼姑故事里一对忒悲催,赶明儿找到楚阮,一定得送一把糖慰问慰问。
那边厢沈微想得欢,这边厢封瑜一脸肃然正经道:“睢远山也是有几个住户的,鬼姑当日对我说起过,楚阮掌心有一枚桃花瓣状的胎记。”
“掌心……你还挨个儿摸过来不成?”
封瑜点头,却道:“我的确没有那个厚颜,所以这才来找你。”
合着你丫清早守我床头就是为了这!
沈微颓然,意兴阑珊道:“指不准楚阮投胎做了男人,这怎么办?”
“楚阮命格至阴,断断没有那阳气做男人。那几家住户的女子都颇不错,你可以挨个去摸她们的手。”
沈微虽有见了漂亮女人便去上下其手的毛病,诚然听到这一句“颇不错”心动不已,但这句话从封瑜口中吐出便不是滋味儿,有些被人始乱终弃的苍凉感觉。沈微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思量一番,认真盯着封瑜终是道:“好。”
没想到封瑜口中的“颇不错”竟是如此的“不错”,沈微借治病为由按个搭众人脉搏,趁此机会寻找掌心有桃花胎记之人,原想着多少能摸到几个小美人的手,没成想连个老美人都没有。眼前女子娇羞低着头,伸出手来,黝黑面庞仿佛有红云浮出,最是那低眉娇羞时一抹洁白龅牙,只听她道:“神医姐姐,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我虽是姿色尚可,却也没有……这么,这么的好看罢?”
沈微内心诽谤——你若是姿色尚可,封瑜岂不是只应天上有?
“咳咳,姑娘明眸皓齿,怕不能复见……故而才多看了两眼。”
黑脸女子喜滋滋的咬了咬下唇,把那明眸皓齿好好回味了一番,半晌才道:“神医姐姐千万记得我叫做秀色,日后记得常来看我就好。”
俗话说秀色可餐,眼前这位却着实长得不是滋味,纠缠了一番,这才肯离去。沈微正襟危坐朗声道:“下一个!”
下一个颇不错的女子拄着拐杖颤悠悠走来,一头银丝亮如白雪铺就,满脸褶皱每一丝堆满笑意,只听她道:“神医姐姐……”
沈微险些将手里的笔兜头扔到老人脸上,眼皮子突突跳起,强忍怒气道:“老人家唤我沈微便是,怎么当得起您的姐姐呢。”
老人摇摇头:“小女子年芳二八,多愁又伤感,多才多艺又人又佳,深居闺阁人未嫁,姐姐怎么叫我老人家!”
“嚯,挺押韵……”沈微压低声轻轻嘟囔一句,合着是个疯癫,又笑眼望着那老人:“咳……这个,妹子呀,你有什么不适?”
“有的有的!我三年没来月事了!”说着慌慌遮着口,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下一口气:“怪是羞人的呢!”
沈微提起一口气险些咬到舌头,惆怅地伸出手搭在老人脉搏上探了探,无冷气游走,无郁气滞涩,应当是得了什么疯症。无意瞥了眼老人掌心,果然也无桃花胎记,摆了摆手对老人道:“人的年岁一旦稍长,月事到时便会停,若是老人家实在不安心也可吃些清毒养生的吃食,若还觉有什么不妥,便与家人说一说。”
说着在纸上象征性的画了画,却没递到老人手中,只笑道:“尚可尚可,不必开药。”
封瑜闲在一旁啃果子,坦然自若地接受沈微各种白眼,抬眼看了看沈微手边的纸张,只见洁白纸上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个王八,却不知是骂谁。封瑜眯起眼,唇畔挑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沈微焦头烂额便觉得很愉悦。
下一个却是衣着极朴素的女子,怯怯伸出手臂,将麻布袖向上扯了扯,露出的一段手腕宛若美玉细腻,让人忧心那麻布是否会将这块美玉刮擦出瑕疵来。沈微来劲了,眼中亮光一闪,即刻挺起身板:“姑娘可有什么不适么?”
“我……我夫家逼我来的,我……没什么……病。”
“哦?”
“只是对于房事……有些厌恶……”说着顾自低下了头,碎发中露出通红耳尖。
沈微眼里露出几分疑色,低眉去看,果然女子白洁掌心有拇指盖大小的胎记,形状宛如桃花瓣,淡淡粉色,恍然似能随风而去。为女子探了脉,故作为难地蹙起眉头,假模假式的弯起指节在桌上一叩:“实乃疑难杂症,改日罢,待我想明白了改日再来,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