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迟再一次说:“我会至少弄清楚,弄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陈浮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早餐吃完了。
买单离开了这家店之后,他散步回到不远处的住所,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走到橱柜前,将放置在上面的一面相框拿下来。
相框中是一个陌生而温柔的女人。
他坐在已经有点失去弹性的沙发上。
季迟呆在这里的时候,陈浮几乎没有对这样的过去多做眷顾,但是当对方离开这里的时候,当这一个所在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些也许不会表现在人前的东西不免在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来。
正如黑夜永远比白日多出许多不为人所知的事情。
他将这个镜框轻轻擦拭。
他闭合了眼睛。
那些过去次第浮现。
不是每一个和他交往的人的,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是记忆戛然而止,一片空白之后,浮现出的第一个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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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张床上醒来。
医生用小小的手电筒照他的眼球。
他的手和脚都被绷带与石膏固定。
来自于全身的疼痛让他有说不出的茫然,天花板的灯光胡乱散射,周围的空间好像被纵横交错地割成了一块一块,随意组合,胡拼乱凑。
嘈杂的、洪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它们乱糟糟缠成了一团乱麻,一股脑儿挤进他的脑海,充斥了所有的空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听不懂这些围在他床边、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说些什么。
正如他张开自己的嘴巴,但于这忽然之间,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
“叫什么名字?”
“今年几岁?”
“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
“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吗?”
“还会说话吗?”
这些声音是事情过了许久以后,当十岁的孩子能够用拐杖从床上站起来慢慢行走的时候,再一次从周围的对谈中所知道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今年几岁?
他住在哪里?
他的爸爸妈妈是谁?
说话……要怎么说?
然后他知道了另外一个最常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名词。
全盘性失忆症。
忘记了所有的过去,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想法,对周围抽象的事物在最初几乎无法理解。
陈浮继续呆在医院。
他忘记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还是更久更久的时间。
他慢慢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点消息。
他叫陈浮。他今年十岁。他没有父母。
他身上的骨头在慢慢长好,脑袋里的问题也似乎有所好转。
他会重新说话了。
每到下午,医院中他的病房里都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陈浮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妈妈。
后来他发现并不是。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一个老师,她只负责教导自己说话。她将自己的话一遍一遍重复,让他跟着一遍一遍重复。然后在他忘记了事情的时候声色俱厉地纠正他。
直到在每一天的下午,另外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过来接他,将他从医院带走。
陈浮在离开医院、第一次坐上车子的时候回头看了医院一眼。
他还不是很会说话,依旧经常遗忘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但他记得自己一开始醒来的感觉,正如记得自己离开医院的感觉。
那是世界分离与颠倒的错乱,以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能够随时消失的茫然。
而后他来到了一个家庭。
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家庭。
里头的人们来来去去,就如同在医院时候一样,没有一个人停留在他的身旁。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他们匆匆忙忙地忙碌着自己的东西。
而他独自站在这里,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
☆、第43章
同一天的中午,太阳热得有些惊人,季迟带着尼克来到别墅区挑选自己新的住所的时候,窗外的知了正趴在树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叫声。
这是一家典型的美式装修,屋主是个中年白人,从一年多前就有将房子卖出去的打算了,但因为价格偏高的缘故,一直没能如愿。
季迟坐在牛皮沙发上,他脚上踩着各种材质拼接起来的花花绿绿的地毯。褐色的小圆桌上放着主人刚刚端出来的茶水和小点心,现在尼克正在和屋主谈论有关房屋过户的事情。
这位白人反复向尼克确定自己的要求:
“这栋房子七十万,我要求一次性付清全款,在一周之内。”
“这里均价五十万。”尼克眼皮也不抬。
“我要七十万。”白人坚定说。
“六十万是我们的底线了。”尼克缓缓直起了腰,他就算坐着也比面前的白人高上足足有半个头。
“……六十五万。”白人看着尼克露出衣袖的肌肉,退了一小步。
“六十万。”尼克第三次说。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解开了上衣的一个扣子,结实的胸肌几乎要将剩下的扣子都给绷开了!
“……六十五万。你们现在给钱,我下午就搬走。”白人最终说。
双方愉快而和谐地达成了协议。
尼克当场带着人去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季迟则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着客厅那扇大大的落地窗。
这扇落地窗之后就是别墅区的绿化丛,几只白头小鸟在草坪上蹦蹦跳跳,一点一点脑袋,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吃进嘴里。
草坪再往后边,就是一带在太阳下闪烁着银光的小小河流,它不宽也不深,浅浅的一层浮在地面上,蜿蜒着向远方走出。
小河的对岸则是同样的草坪和别墅。
他看着其中的一栋别墅发呆,直到出去了尼克都重新回到了别墅里。
“老板。”尼克出声。
季迟看着屋外:“什么事?”
“需要高倍望远镜吗?”尼克问。
“不需要。”季迟回答。
尼克走到了季迟的身旁,他站在对方的身后,研究着对方目光一直停留的那个方向,片刻之后确定从这个角度看过那边,除了能分辨出屋子之外,真的再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了。
他忍不住说:“这一地带的别墅区均价五十万,a…33栋对面,您原来住的那一栋屋子的对面的b…33栋,开价是58万,隔壁的a…55栋因为破产要拿现金,开价更低,只有50万,而这个和您想住的那一栋屋子隔着一条河的房子,开出了远超这一地段的价位……”
“你想说什么?”
“也许您可以直接买a…33栋对面的或者隔壁的屋子?那些房子距离a…33栋更近,而且更便宜。”
“我想过买对面的房子。”季迟漫不经心说。
“不过算了吧……”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个位置转开了。他的头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从一路下向上,最后停留在花白的天花板上边,他说,“我和他的距离,也许真的没有那么近。”
尼克明智地对这一件事保持沉默。
季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又问:“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人厌恶?”
“是的。”尼克诚实回答。
“意料之中。”季迟说,“那他不喜欢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
“但那是过去。”尼克补了一句,“现在的话,我觉得老板你正常许多了。”
季迟的目光落在尼克脸上。
尼克又说了一句:“自从和那位先生在一起之后就开始改变了。如果这样的改变不是因为你喜欢他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喜欢你。又或者你们两个其实互相喜欢。”
然后他闭上了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将这个艰难的问题丢给自己老板继续思索,只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所以你们两个赶紧在一起吧,可千万别再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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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浮正在家里收拾屋子。
季迟呆在这里的时候,因为某些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们几乎没有在一楼的空间生活过,大多数时间只是路过这里。
而现在对方离开了,陈浮终于开始着手整理这个从布置完成之后就没有认认真真打理的地方。
所有屋子的打扫都应该从厨房开始。
他先进了厨房,打开柜子与冰箱,发现绿色的掉了漆的冰箱里头塞满了东西。
有水果、蔬菜、正在冷餐的樱桃蛋糕和塞在角落里的两罐啤酒。
他关了冰箱,去打开橱柜,发现橱柜里头也塞了许多许多的工具,其中一个厨子里还放着发酵好了的但还没开始使用的面粉。也许以后它都不会被使用了。
陈浮用手抹了一下流理台。
发现流理台上既没有油渍也没有灰尘。
他又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看了看窗台,一样没有任何明显的污迹,根本不需要打扫。
陈浮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来到了紧邻着客厅的卧室。
假设说每一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坐在这个客厅里,每一次季迟准备餐点的时候除非都会被使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人都有所回避的那一间小小的卧室了。
他打开朱红色的门,再一次看见了摆放在孤零零白墙下的书柜与床。
本来放在双层架子床上的相簿早就塞进了书柜的玻璃窗中好好放置,但昨天季迟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将这个相簿拿出来从中抽了一张照片离开。
陈浮正要将东西放回原处,外头的门铃就跟着响了起来。
他拿着相簿的手一顿,先走出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快递员,他正拿着一份快递等待陈浮签收。
陈浮核对地址与姓名没有问题之后就在快递上签下了名字,收的时候顺便问:“是什么时候寄过来的?”
“到达分配站是昨天的事情。”快递员回答。
那这份东西被买下的时候就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陈浮收下了东西,关上房门,再次回到小屋子里做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他把相簿拿起来,打开书柜的橱子,准备将其收入其中。
这一整个柜子里只有一层是满的,那是苏泽锦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确确实实在过去属于他们的书籍。
有些是课本,有些是插图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铁制的上下三层铅笔盒。
陈浮将相簿和这些书籍架在一起,放置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铅笔盒。这么多年过去,铅笔盒的盖子部分已经失去了作用,只被轻轻一碰就自己打了开来。
铅笔,橡皮,以及塞在最下层的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陈浮将其拿起之后发现那是一张作文纸,或许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铅笔字迹也随之变淡,只剩下浅而模糊的一些。
它的标题写着《我的梦想》。
它的第一行是这样写的:
我xian西he哥哥……
陈浮拿着这张纸,只看了一行字就不知不觉地笑了一声。
这也不知道究竟是季迟什么时候写的,第一句话一共十四个字,季迟错了六个字,用拼音代替了五个字,剩下那几个字好不容易写对了,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差点叫人辨认不出来。
唯独那一个‘哥哥’。
他写得端端正正,好像私底下练过了无数次。
他看着看着,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孩子。
他那样小,坐在椅子上之后两条腿甚至还够不到地板。
他趴在桌子上,用手拿着铅笔,一边写一边擦。
我想要和哥哥一起开一家股市店。
然后妈妈能够从天上回来给我们做饭。
我们坐在桌子上吃饭。
妈妈问哥哥的功课。
我们晚上睡觉。
哥哥给我讲故事。
第二天哥哥去上学。
我要好好吃饭,不挑食,等长大后跟哥哥一起去上学。
………………
展开的作文纸被重新叠好。
陈浮将这张作文纸重新收入了笔盒之中,他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微微有点恍惚。
本来单纯存在于纸面上的东西,在他和季迟相处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开始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从未有过记忆的小时候,似乎也在这样的立体之中被勾勒出一些轻快的色彩。
陈浮感觉有点累。他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再看着书架上面的《名人名言》和《伟人故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上学的时候。
或者再具体一点说……是自己十八岁,即将从高中毕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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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的高考已经结束。
学校将在高考中取得前一百名名次的学生公布在校园的黑板上。一群来到学校的学生凑在长长的黑板前窃窃私语。
夏天下午的太阳最为毒辣,在阳光下晒上一小会儿,汗水就如同小溪一样从额头与脖子上冒出来。
这时候唯有黑板前高大树木洒下的浓荫能将周围滚滚的热意遮挡一二,因此也成为了聚集在此处的学生们最喜欢的地方。
而黑板、黑板前的树木、远处的操场,操场后的教学楼,教学楼中的一张普普通通的书桌,都在这一个时刻听见了从学校各处传来的这样的窃窃私语:
“还是参加了高考……”
“全市理科第一。”
“不是说已经申请了美国那边的学校吗?”
“我知道。我听说了,他已经拿到了美国那边的入取通知。就是还继续参加了高考而已,没有报国内的学校。”
“你们在说谁?”
“全市第一喽,名字不都写在那边吗?”
“我知道学校过两天就要拉红条幅为他庆祝了。”
热烈的阳光渐渐被水泥板遮挡。
操场上滚滚的热浪被四四方方的小窗户禁锢,束成了一线热风。
这是学校里带高三毕业班的老师的办公室,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写完手中档案的最后一句话,将比平常学生厚得许多的档案交给站在自己面前的学生。这份档案袋里面装着的是这位学生三年高中所有的优异表现,国家级竞赛的获奖也不显见。
她向着自己得意的学生微微笑道:“……陈浮,去美国上大学也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不要拉下功课。”
“我知道,谢谢老师。”
“以后有什么想法?大学读完之后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国工作?”
站着的人扬了扬眉,那张还青涩的面孔上,属于少年的一往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