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谢绝了与国师同乘,回到自己的车驾里养神。想起周棠给的锦囊,便拆开来看。这一看他怔住了。
周棠也跟他学得简洁,只说了两句话:一是“令堂已回国陈情,切勿乐不思蜀”,二是“三个月是说给旁人听的,两个月内就可回来了”!
洛平知道此行是为了解决自己尴尬的身份问题,这件事全是人情债,一点也不好处理。周棠给他这么点时间,实在是太着急了点。
不过……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那人跋扈的样子,洛平抿了抿唇,还是笑了出来。
穿过勾凉,刚到西昭,迎接他们的就是如君公主与奉德王子的大婚。
西昭王毕竟好面子,对臣民说王子本来就是去大承迎亲的,于是奉德王子不得不携着如君公主接受臣民的祝福,而襄挽是被退回来的公主,只能从偏门秘密进城。
大婚之事办得妥当了,如君成了正牌王子妃,西昭王还说,日后襄挽的孩子出生就过继给如君。这对襄挽来说非常残忍,可是也无可奈何。
她这才恍悟,自己跟奉德的那场乱伦之情,永远只能隐没在暗处。是,奉德爱她,可是有些时候并不是“恩爱”就能满足她的。
她也想要名分,想得都要疯了。
那日洛平在王宫中见到她时,她只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曾经的艳丽雍容全然不见了,只剩一个纤弱单薄的身影,立在宫门边呆望着北面。
那边是锣鼓喧天,美酒盛宴,只闻新人笑。
其实洛平有些同情她,他也遥望过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
只是那些东西早已经被大雪覆盖,冻死在记忆里了。
到达西昭一周后,西昭王于后殿中召见洛平,那里是除了国师以外、非王族亲人不能擅入的内宫。在那里洛平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他从没见过母亲穿过那样华美的西昭王族服饰,她顶着那个早已过期的“子染郡主”的头衔,一步步迈上宫殿的石阶,从容得一点也不像是离开这里近四十年的人。
还有他的父亲、妹妹和妹夫。父亲又胖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错,远远看见这个当了丞相的儿子就笑眯了眼。洛蘼已嫁作人妇,出落得成熟美丽,她的丈夫是勾凉的一名戍边将领,她嫁过去时洛平仔细查过那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洛平承认自己跟西昭王室的那么一丁点血缘关系。只是在这个家里,除了母亲,他们都与西昭格格不入。他们是大承的子民,这一点从未动摇过。
意料之中的,“子染郡主”上来就跪地陈情,震住了全场。
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子染是自己选的这条路,从那一天起,子染的荣辱就和西昭没有任何关系了。当然,我的儿女也是,他们姓洛,不姓虞延摩。”
西昭王憋了一肚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统统没有说出口,就全都被她堵了回去。
他有些黯然地看着洛平,心想,确实,这孩子一点也不像虞延摩家的,那眉眼那么平淡,那嘴唇那么单薄……倒是洛蘼跟她母亲长得很像,美如画中仙,只可惜,居然也嫁给了个大承人。
他扶起子染道:“王族人丁凋零,莫不是天命真要亡我西昭?”
子染安慰他:“不是还有个小孩要出生吗?他有那么纯正的西昭血统,只要他能活下来,不就证明西昭气数未尽吗?”
“可是……”
“国师早年就预料过这样的事态,当年他不惜冒着重罪助我逃脱,其实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西昭,他想给西昭多留下一些可能性。陛下,西昭不能再固步自封了,先人们那些神明庇佑的言论已经救不了国了。”
“那子染你的意思是?”
“不要再守着所谓的王族尊严,朝中的内戚都该换换血,辅国之位应当能者居之。因为王族的高傲和愚昧,西昭损失了多少忠臣良将?他们的血在神殿里日夜不得安息啊。”话到此处,她也不忘给自己家人谋福利,“而且西昭与大承的通商之路也该拓展了,山匪早已清剿,西昭的通关商路却还是早先那几条,根本就不够。”
西昭王沉吟:“说这样的话,若是以前,我肯定把你送去神殿受刑了。不过如今想来……子染你说得没错,是我们西昭太自负了。”
子染趁热打铁:“陛下原本的和亲计划失败了,可是大承仍然有意与西昭联姻,这说明大承已经率先示好了。他送来了如君公主,接下来就是要看您的诚意了。”
“我的诚意……”
洛平蹙眉。周棠什么时候跟他母亲勾结上了?
居然怂恿母亲去设计自己的故国,这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日事情没有谈完,子染似乎不急于一时,说是难得回国,想要好好看看,四处游览放松一番,一家人当然都同意了。
于是洛平也只好静观其变。
周棠近来心情烦躁得很。他在宫里压根坐不住,晚上睡不着觉,折子看不进去,闲下来又不知道能干什么。
那天早上他支开侍卫信步闲走,不知怎么的晃到了浮冬殿。这个偏僻的小院由于他的嘱咐一直有人打扫,可是他登基后诸事繁忙,鲜少再到这里来过。
此时不经意地面对那扇院门,就勾起了他对这里的许多记忆。
他记得小时候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记得那些冷掉的饭菜,记得在竹林里迷路的恐惧,也记得那个阴沉的雨天午后,洛平撑着伞来看他,鬓角上悬着一颗晶亮的水珠。然后他在这里的时光,就变得明亮起来……
推开木门,周棠不由得一怔。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水塘,水塘边居然有一个人。
那人看见他也是一怔,随即赶忙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周棠走近问她,看见水塘里长着几株小小的莲花。
“是洛大人让我帮忙打理这里的,他说这莲花须得好好照顾着,到了开花时节,便在傍晚时分把茶叶放进莲蕊中,清晨时取出,如此泡的茶,陛下很爱喝。”芝妃斟酌着答道,“这几日闲来无事,臣妾就仿照着做做,陛下若是喜欢,不妨尝尝看。”
“你倒是有心。”周棠点了点头表示赞赏,莲香茶,他确实喜欢喝。而对于这个芝妃,小夫子也是煞费苦心了,“不用管我,你接着忙你的吧。”
“是。”
见芝妃收集得差不多了,周棠忽然问道,“你想做皇后么?”
芝妃顿了顿,坦言:“想。”
周棠追问:“你喜欢朕么?”
芝妃望着他,笑容明艳:“不喜欢。”
得到这么个答案,周棠不禁有些意外:“你还真敢说啊,不喜欢朕,又为什么想做朕的皇后?只是为了那些虚名和权利么?”
“陛下,宫里的女人谁不想坐上皇后的位子?不过理由未必相同。有些女人想要情爱,有些女人想要权势,有些女人两者都想要。”
“你想要的是什么?”
“臣妾只是想要一个安逸的生活。”芝妃说,“贺家从极盛到极衰,荣辱都经历过了,雨芝也懂得了很多。爱上君王太磨人,不如不爱。所以陛下如何待我,雨芝根本就不在意。但皇后之位很重要,因为它能让所剩无几的贺家人安逸地过日子。”
“既如此,朕就让你当上皇后吧。”周棠说,“这是朕与洛卿的约定,今后后宫里接进来的人都归你管。只是你记住了,朕这一生唯爱洛平,从此后宫与朕再无关系。”
“是,臣妾记住了。”芝妃跪地谢恩。她隐约猜到过这两人之间的事,但如今听到皇帝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莲香茶给我吧,你辛苦了。”
周棠回去自己泡了茶喝,香是香,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味。
爱上君王太磨人,不如不爱?这什么狗屁理论,他偏要证明给世人看,帝王之爱也有专一的。正如某日听见戏文里唱的:
玉笙吹彻风流子,吾辈钟情如此。
洛丞相出使西昭一个月时,周棠封了芝妃为后。
封后大典过后,他越发觉得日子无聊,已经无聊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整夜整夜都在肖想着小夫子的声音和味道,可怜堂堂一个皇帝,饱受禁欲的煎熬。
实在撑不住了,他想到跑去洛府待着,洛平人虽然不在那里,可怎么说那里也是他的家,有他留下的最多的痕迹。
于是周棠厚脸皮地对朝臣说身体有恙,要歇上个把月,事务都交由方太尉代为处理,之后就躲去了丞相府。
方晋一下子成了朝中的顶梁柱,忙得快要抓狂,他现在每天三炷香,就盼着洛平早点回来,救他脱离苦海,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周棠微服到了丞相府,一进门就见到一幅让他无语的场景。
洛小安光着脚丫满院子跑:“呜哇!!!小安要爹爹抱!爹爹!呜呜呜!”
管家跟在后面追:“安少爷乖,不要闹了。来,你看这是孙大娘给你带的点心。”
洛小安不理:“呜呜呜!小安想爹爹了!爹爹去哪里了,他不要小安了吗!”
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安少爷,呼,安少爷别跑了,当心摔着……”
“我要爹爹!”
“安少爷……”
“爹爹快回来!爹爹不回来小安就不吃东西了!”
“安少爷!”管家终于怒了,“你要是再闹的话,我就去喊坏人哥哥来抓你了!”
洛小安霎时收声,给吓得脚下一绊,向前扑到一个人的怀里。抬眼一看,小脸都吓白了,扭头求救:“管家爷爷我错了!我乖乖吃饭,呜呜,你让坏人哥哥回去吧……”
管家一见到周棠就跪下去了,他才是被吓坏的那个,哪里还有胆子救他。
周棠轻松制服洛小安的挣扎,抱起他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吓唬小孩子的恶人了?”
管家不住地抹着脑门上的汗:“陛下赎罪。那个,那个……是老爷的吩咐,只有这样安少爷才能安分点。”
周棠嫌弃地看着洛小安,拿过管家手上的帕子,粗暴地擦掉了他脸上的鼻涕眼泪。
洛小安给他擦得鼻头通红,但是自始至终没敢吱一声。
周棠让管家把点心留下,带着洛小安进了屋子,亲自喂他吃东西。洛小安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乖乖吃掉了,就是一边吃着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那可怜样连周棠都受不了了,皱眉道:“堂堂男子汉,怎么能随便哭!”
洛小安嗫嚅道:“可是我想爹爹……坏……好人哥哥,你带我去找爹爹吧……”
你还真有脸啊你刚刚分明想叫我“坏人”吧!周棠压了火气,罢了罢了,跟一个小笨蛋计较什么。
“你爹爹只是到别的国家游玩一趟,见过国王就会回来的,我们乖乖等他就好了。”
“他都去了好久了,是不是国王不让爹爹回来?”
“不可能……吧。”
“爹爹那么厉害,又会当官又会挣钱,人又温柔……”
周棠一顿,是啊,他那么好,而且还跟西昭王族沾亲带故的,万一真的不回来的怎么办!万一西昭王发神经封他个王爷当怎么办!万一他娘也说服不了他怎么办!
越想越惊悚,周棠猛地站起,提着洛小安道:“走,我们去找你爹爹去!”
“噢!去找爹爹咯!”洛小安高兴起来,吧唧一口亲在周棠脸上。
“你干嘛!”周棠给惊到了。
“小安喜欢好人哥哥,爹爹说喜欢就可以亲啊!”
“……”周棠脸色发黑,“以后不准亲你爹爹听到没有!”
洛小安扁了扁嘴不说话,大眼睛里仍然满是喜悦。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大哥哥一点也不可怕,就是脾气凶了点,其实是个好人来着。
管家六神无主地送那两人出府,立刻叫来家丁吩咐道:“快,去通知方太尉,就说皇上带着安少爷去西昭找老爷了,快!”
家丁赶紧跑去报信,此时孙大娘买了菜回来,刚巧撞见那一大一小出去。
只见大的把包袱让小的背:“你是我的小厮,要听话!”
小的吃力地驮着包袱:“噢!”
没走几步,大的又嫌小的走得慢,干脆连人带包袱抱了起来:“算了算了,你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我们先去买了马车再说!”
孙大娘指着他们对管家小声道:“瞧这傻劲,你看看,这两人像不像兄弟?”
兄弟?管家抻着脖子瞅了瞅,哎?好像……是有点像。
子染郡主这一玩就是大半个月,洛平在神殿里待了大半个月。
出乎他的意料,西昭的神殿居然比王宫还要大。依山而建,里面供奉着西昭信奉的神明。神殿由国师掌管,神官并不多,只有十来人,但是每日前来祈福求神的百姓很多。
国师告诉洛平:“神殿的地下宫殿有三层,第一层放着西昭的宗教中掌管冥界的神明,第二层是西昭王族祖先的灵位,而最下面一层是处置不净之人的监牢。神明和王族的灵位镇着在那里死去的人的魂魄。”
洛平跟着国师了解了不少西昭的文化传说,他终于知道西昭王总是提起的天谴是什么意思,那是前几任国师的预言。
当时的第五代西昭王本是个勤恳治国的好皇帝,辅佐他的是第三任国师。第三任国师是神殿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女子,传说她有一双看透三界世事的青瞳。
西昭王着魔般地迷恋上了这个女子,不惜为她触犯了神殿中的禁忌,烧经书毁神像,以致于那位女国师被逼无奈,将自己关在了地宫第三层,放血自尽,以平息神明的震怒。
后来那一代西昭王莫名发了疯病,药石罔效,不久也辞世了。就从那一天起,每一任国师在扶乩占命时都会得到警示,说西昭将要遭遇天谴。
而到了这一代,原本兴盛的西昭皇族居然凋零到一脉单传,甚至连下一代也是至亲乱伦的结果,这让西昭王颇为惶恐,所以才有向大承“借命”一说。
洛平唏嘘:“鬼神之说,原本我不甚相信,现在却能理解,这世上当真无奇不有,所谓命数,可能也是存在的。”
国师笑道:“命数当然存在,要不然我岂会见到你这样的人?”
洛平眸光微闪:“国师是何意?”
国师没有急着回答,倒是拿了个罗盘推算起来,半晌,罗盘的指针停了下来。
他说了个日期:“丁卯年三月初十。这是你这一生的生辰八字,不是从初生婴孩开始算起的,而是从你自地府重回人间开始算起的,我说得对吗?”
洛平心里一凛,丁卯年三月初十,即宣统廿一年的那一天。那天,他重回到翰林院的赏春宴上,见到了幼年的周棠……
国师说:“我不知你因何而重生,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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