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及在门前喊了两声师父,便听到里边传来脚步声。
清觉衣冠整齐在门后低头行礼,而脱智正急匆匆地将僧帽戴到头上。
“乐……乐少卿她似乎查出什么眉目,故烦请二位师父前去一探究竟。”顾及并不经常与出家人打交道,不知有何礼数需要注意,只好有意低眉垂目避开比丘尼的探询,岂料这番遮掩倒让二人起了疑心。
“是有难解之事么?”脱智尽力做出坦然的表情,语气里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应该不是吧。”顾及率先往楼梯方向走去,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阿弥陀佛。”脱智应了声,而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近旁的清觉说话,声音刻意压低许多,“莫非真是造了波旬业?”
“嗯?”
顾及听闻身后有低喃,回头望了望二位比丘尼,又见清觉拽了拽脱智袍袖,似让她谨言慎语。
真是奇怪的师父。顾及抓抓鬓角,忽然听到廊庑下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听起来像是青年男性,而其中也掺杂着郎中模糊不清的话音。
看来相谈甚欢嘛,顾及思忖。转念又想到只要乐乔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怪事,有一种骄傲的情绪不觉间悄然滋长。
盘腿坐在石桌上的高个男子背对堂屋门,顾及起初还担心要是比丘尼看到他有两个脑袋会受惊吓,然而先踏上廊庑的她仔细瞧了几眼,并没有看到之前扭转到后头去的游光小仙。
顾及一边略有疑惑地引领二位比丘尼出来,一边紧紧注视着高个男子,生怕眨眼间他便长出第二颗脑袋。
“过来吧。”乐乔向顾及招手道,面上浮现出惯常清淡的笑意。
石桌旁摆着四只凳子,顾及自是理所当然地坐在郎中身边,而比丘尼们则于男子背后落座。
这时的欢喜鬼俨然换了另一副样貌,是个浓眉星目、唇红齿白的美男子。既不如铜镜中那般顽劣,又不似之前那般粗犷质朴。姿态更是悠闲得像妖笼请来上座的贵客。即便先后有几人相继入座,他依然专心地和乐乔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顾及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大咧咧抖腿的男子,不知为何泛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卧霆池的粼粼波光在余光中闪烁,顾及忽然想起夏天时出现在妖笼的紫须三目男子。
“喂!”顾及朝男子扬起下颌,“其实你是雷误吧?”
“什么?”男子不解地抓抓后脑勺,总算注意到顾及似的打量了她几眼,“雷误是谁?”
顾及那番话本是脱口而出,听对方这样一问不由语塞,讪讪道:“我认错了。”
男子扬起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本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原也不过是狐假虎威。”
顾及愣怔,半晌噤口不语。
“四儿别急,马上就好。”郎中将辟目递与顾及,“把这个收好。”
口里说着让顾及收好,待她真的伸手来接的时候乐乔却将镜面对准了在场唯一的男性。顾及低头一看,立时认出了镜子里那张牙舞爪的顽皮小鬼,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自称欢喜鬼的男子其实与鬼怪毫无干系。若强说有,也只是共生一体的夜游神前世乃是作乱人间的恶鬼罢了。
“我啊,可是能听得到人心底欲念的欢喜哦。”欢喜以献宝般的口吻说道,“游光只能用眼睛去看哪里有坏事发生,而我欢喜,有耳朵就够了。”
夜路宁静。
故而心底的声音才尤为响亮。
明明是修佛法断欲念的沙门弟子,心底里却大声呼喊着“床笫之事,那是什么滋味?好想试试啊……”此类的话。
于是惊醒了在路旁沉睡的欢喜。
因为曾俯身地藏菩萨前聆听过菩萨宣讲佛法,欢喜谨记佛的教诲,对于触戒的比丘尼并无惩治之心,意在用感官之念提醒犯戒的姊妹。
从平江城外偶遇云游的比丘尼开始,欢喜一直尾随在二人身后听取她们内心的声音。
察觉戒念滋生之初本应立刻斩断思绪,颂读静心咒并忏悔己身过错。谁知那二人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不仅放任污秽的思想继续下去,更是连交欢的具体人物也形象地描绘出来。
“于是我欢喜就变成她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出现在她们面前。”
“若是就此思过悔改不失为善,谁知她们竟看不透其中因由,真是气煞欢喜!气煞欢喜!”
“本想这次再出来警告她们,没想到竟被知事大人看透了欢喜的把戏。”欢喜不好意思地向乐乔合十作揖,看也不看在一旁羞愧欲绝的二位比丘尼。反而在乐乔回礼之后,目光颇具玩味地在她与顾及之间逡巡。
顾及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挠挠鬓角摸摸鼻子,只觉后背冷汗浸浸而落,心道莫不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也为对方看穿?
此厢顾及的心慌意乱远远比不上欢喜身后的青年比丘尼。
二位师父匍匐在地上,不知是在诵念佛号抑或经咒,只听梵语声断断续续,隐约中带着悔恨的啜泣和绝望的祷诉。
“欲界天本有他化自在天,天魔波旬更是以□悉达多王子的方式试探佛陀心念是否坚定。我并非有意为二位师父求情,实乃空即是色,若是轻易能将色念放下,岂不是人人都可成佛?”乐乔不疾不徐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将比丘尼扶起身来。
欢喜挑挑眉头不置一词。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及时断绝色念而不是沉沦下去。”清觉的脸上泪痕斑斑,约是悔恨蒙蔽了她的内心,清瘦的比丘尼频频侧目于廊庑外的卧霆池,“受具足戒之时已有师父忠告我们须放下所有欲念,尽心皈依我佛,师父却不知我终入欲障……”
清觉向欢喜深深作揖,而后猛地拔脚奔向院门。
院外西侧的织里桥下正是环城平江水。清觉此举意在自绝已是毋需多度的事实。
“顾四!”
顾及会意,踏上廊庑围栏整个人便如惊鸿般飞向院墙。
足尖轻踏长满青苔的墙头,稍一借力顾及的身影便遁入墙后茫茫夜色。
脱智这时才回神想要追寻年轻而决绝的清觉,但被乐乔轻松拦阻:“有顾四在,清觉师父必无大碍。”
安定下来的脱智痴痴地望着欢喜,着了魔似的说出令乐乔意想不到的话:“若不是你变心,我怎会剪去三千烦恼丝,从此踏入空门?”
欢喜龇牙,又气又恼道:“你这顽徒,怎地不知悔改?!”
脱智身子一颤,羞惭地捂着脸滑倒在地。
“都怪我啊……”
“怪我。”
脱智是四年前削发为徒,两年前方才受具足戒正式成为沙门比丘尼的。与她不同,清觉乃是从小被竹林寺的师父收养的孤儿。
实际上,竹林寺女科成立至今,唯有清觉从小与佛门结缘。
因为年岁相差无几,脱智进入竹林寺后很快与清觉熟络,二人成了相互扶持相互督促的好姊妹。
清觉带领脱智修行佛法,诵读经书。而闲时脱智则向清觉讲述山下是非。寺中的师父认为这样的依持并非坏事,而两人从彼此的立场相互学习,确实在修行上进展飞速。
于是这次下山云游之事师父们一致同意她二人同行。
初入凡尘的清觉一路上见多了夫妻间的打骂谐趣,渐渐地对夫妻之事大感好奇。因了解脱智在踏入佛门前有过一段姻缘,清觉兴起了从她那里探听夫妻生活的念头。
起先脱智并不愿多言,只道已与红尘相了断,再提便是六根不净。
清觉回言若是避而不谈才是六根不净,与红尘藕断丝连。
说不过伶牙俐齿的清觉,脱智零零散散地同她讲了许多往事,不提防地竟谈起床笫之欢。
“那是一种……”这明显已是犯戒的内容,但看到清觉澄净求知的眸子,脱智吞吞吐吐地讲了下去,“非常美妙的感觉。”
脱智言到即止,却没想到在自己和清觉的内心都掀起了巨大涟漪。
彼时二人恰好望见高悬于平江城门两侧的大红灯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现在看来,欢喜正是在那时跟上了她们。
顾及很快便带着毫发无损的清觉回到妖笼。
已是黎明鸡啼的时辰,院子里却听不到任何鸡鸣狗吠的声响。
寂静中妖怪们开始窃窃私语。
匿藏在花草间的妖物们旁若无人似的谈论起今晚的见闻。有些刚忍不住为脱智说好话,立刻被其他声音大声斥责,还有些“嗤嗤”笑着,既不插话,也不愿独自偷乐。
笑声指责声与辩解声充斥于耳,顾及坐立不安,三番两次想拿出辟目一观妖笼众多鬼怪的真面目,却都被乐乔制止。
从羞悔中醒过神来的比丘尼端跪廊庑下,静心默诵经文。渐渐地,连欢喜都忍不住点头,似乎在说“这还差不多”、“欢喜代菩萨原谅你们了”之类的话。
及至天明。
趴在桌上打盹的顾及被乐乔唤醒。
欢喜鬼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两位比丘尼师父面沉似水,双目清明,炯炯有神。不难看出她们心魔已除,心境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澄清洁净。
毋需多言,比丘尼洒脱离去。
“好困。”目送比丘尼的身影隐于织里桥对岸,顾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去睡么?”
“嗯。”乐乔颔首,忽然又想到什么,攀上顾及的肩头,“最近四儿是不是在哪一方面不太满意?”
“诶?”
“不然你为什么会把欢喜看成我?”郎中略带狡黠地眨了眨眼,“四儿要知道有些事得说出来我才能更好地……嗯,满足你的要求。”
“那个啊……”顾及揉了揉眼睛,红着脸小声在乐乔耳边说了几句。
“啊!”原本笑意盎然的郎中面色一僵,许是朝霞映照,白皙的面容上悄然升起红晕,“这个啊……那个……”
见此景,顾及得意地扬扬眉头,窃笑道:“乐乔你这种大吃一惊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好看啊。”
“说起来四儿你回来这么久也该去看看老爷子了吧,他老人家可时不时地去药铺念叨你呢……”
“不急不急,你先说应我不应。”
“今日春光正好,不如先去做饭吧。”
“明明是冬天好么?等等,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求捉虫…
☆、冬至·野狐(其一)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元符二年的冬至,东京皇城笼罩在圣上龙体欠安的阴影中,然而这消息被做主之人以与西夏之争捷报频频掩盖了过去。
是以除开阴云密布的大宋之都,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仍是一派祥和。
说是一九二九不出手,江南水乡的初九天却晴朗而温暖。家家户户都抱出了棉被衣物,搭在院落里的绳架上,趁着大好晴天除潮驱虫。孩子们跑出家门,飞奔向几条街外同玩伴们汇合。老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太阳底下,晒晒太阳,各自说道说道自家的事。亦有各家媳妇拿出针线篓,在家门前就着暖和但并不刺目的阳光缝缝补补。
因欢声笑语而热闹的水城平江,竟连疾病都消去不少。
虽说江安堂近日鲜少有患者上门,然身为妇孺郎中的乐乔并不得闲。
前脚送走了王府家丁,后脚便迎来三少爷顾云。
“祛寒药已让人带回去了,三少爷又何苦亲自跑来一趟?”乐乔初见顾云登门,立时取出书册煞有其事地翻看起来。掌柜带着孟凯去乡下收购药材,铺中无他人,郎中丝毫不掩其逐客之意。
顾云不以为忤,反而笑眯眯地说:“今次来不为别的,受太常卿所托转交少卿的俸银罢了。”
“哦?”
摆在乐乔面前的是两只厚厚的红封。
“这个是少卿的,这一个……”顾云故作神秘笑道,“是给顾四的。”
“顾四之名并不在列,凭白无故拿朝廷俸禄实有不安。”乐乔将红封一推,全都退给顾云,“而我这两年并未尽心司职,亦受之有愧。”
“薪俸乃是太常卿发放过来的,非我顾家擅做主张,少卿何故拒人千里之外。”顾云倒也坦然,藏手袖中,摆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朝廷所发放的薪俸若不能及时交与官员手中,担负责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谢隆恩。”
乐乔略一思忖,只得收下包裹严实的厚重红封。心里不由猜测起那几近成精的清律司太常卿又在打什么算盘,单是自己还好说,这点明发与顾及的薪俸怕是要让她再同暗流汹涌的朝堂扯上是非。
“依应大人所言,顾四乃是少卿的得力帮手,于情于理都应为其所劳得其所获,乐姑娘不必多虑。”
“如此最好。”郎中看似冷冷淡淡,唇侧却微微勾出弧线,“有劳三少爷了。”
待顾云离去甚久,乐乔方才察觉袖中红封沉重,不由懊恼不已。老糊涂太常卿怎么可能记得俸银这回事,就算记得,发放俸银也应是走地方官府的路子,怎会兜转到王府地界。
先前老王爷几次三番来铺中明暗话都在念叨要顾及回去王府小住几日。就是因为提到桌面上,乐乔才能明着拒绝说不行。
眼下顾府以退为进,非但不提省亲之事,反而以极为隐晦的方式济补身无长物的顾及。有道拿人手短,倒教乐乔过意不去了。
思及于此,乐乔唯有摇头叹息。
顾四那等明慧之人怎能不知当时误登赵佶马车定有王府在其后推波助澜,前次口误提起老王爷,也让她有意无意避开了去,料想是心结未解,伤痛自知。
胸口骤然一阵烦闷,等不及莫掌柜回来,郎中自行关门离去。
结冰的河面闪烁着细碎耀眼的反光,走惯夜路的乐乔并未对白日风景提起兴致。眼光所到之处,莫不是苍白飘渺,如独步云端。
念念不忘的是昨夜把盏月下出于“弥光”的寂寥笛声。
前几日下了两场大雪,初一缠着流苏说要回老家重温山中雪景。向来对妹妹百依百顺的流苏当然没有二话,简单收拾了包裹立刻带着初一奔赴回乡之路。
一天两天顾及还觉得没有初一捣乱日子挺舒坦,到第三天她却开始觉得妖笼太清净了。甚至还说过类似要跟乐乔去江安堂打下手的玩笑话。
顾及绝非懒懒散散耽于享乐的人,这一点乐乔很早就知道了。
也许真该脱离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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