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顾及惊呼了一声。
“喝啊。”
“喝啊。”
伎人若无其事地笑闹起哄,又像是都把注意力放在顾及身上似的,没人注意到少年的异样。
顾及想要推开拥着她的那些人,可是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酒樽递向唇边。
第四杯酒下肚。
顾及跌坐在榻上。
“头好晕。”
顾及喃语了句,语调不知不觉失去控制,变得纤柔。听到异样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顾及惊醒地坐直,却又被酒劲儿催软了身子。
公子佶朝身旁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会意地凑近顾及,开始解她领上的衣结。
“不!”顾及死死抓着那人的手,“不行……”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行不行的?”伎人柔声道,“让妾服侍四爷吧。”
“不行。”顾及晃晃脑袋,抓起一旁的剑拔出鞘,“走,都走开!”
纵使眼前一片昏花,顾及仍勉力保持脑海中最后的清明。
除了乐乔,不能被任何人碰触。
“送四爷去楼上,鸨儿你去找几个好点的姑娘陪四爷。”
依稀听到公子佶哈哈大笑的声音,再之后的记忆就是被人架着双臂拖曳着踏上楼梯。
那时昏沉的顾及心中只有两个想法:酒中必然有迷人的毒药;不如自刎谢罪罢。
直到在二楼房中的桌前坐定,顾及牛饮了几杯茶水,才觉得那股烦人的晕眩稍稍减轻了些。然身体还软如滩泥,腹中更火烧得难受,顾及只好趴在桌子上,期冀能把那感觉驱走。
“要开窗透透气么?”
忽然听人问了句。
冷风倏地吹来,顾及打了个激灵,循着风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来到窗边。扒着窗栏巡视了几眼,顾及心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这间房竟是靠街的一间。
“你就跳窗回来了啊?”流苏半是惊奇地问道。
顾及揉揉发疼的膝盖,点头道:“有人去了,要是不趁机逃走后边我不知道该如何料理。”
因为喝酒的原因身手不像平时那么利落,她从二楼跳下去的时候磕到了膝盖,又怕被人追到,一路狂奔回妖笼。这阵子安歇了才发现疼的厉害。
“可是乐仙儿知道你被那少年带去章台院就寻你去了。”
“啊?”顾及当是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
“那差不多是我们进去那会儿啊……”顾及算算时间,急得抓耳挠腮,“现在怎么办咧?”
“你再去找她咯个。”
顾及哪儿还顾得上别的,“腾”地站起身来,拔腿往外跑。岂料刚出门就撞到一人怀里。
“呆子,急急匆匆要去哪里?”
正是乐乔。
顾及是惊是喜自己也分辨不出,只道抓着那人好久不肯放手。
“念你不回来了呢。”嗅着郎中的味道,顾及已然把之前种种不快抛在脑后,“早知你今天回来我应该去城门守着。”
“说你呆子还倔上了。”乐乔道,“本来还要在那边耗几天的。”
“那怎么会突然回来了?”顾及挠挠额头,忽然想到刚刚喝过酒,立刻后退了几步,怕口气熏到乐乔。
不过青楼里的酒多是特制的花蜜酿,只要没太贪杯,即使有味道也是怡人的香。
乐乔在她额上落下浅吻,笑道:“算到这厢你要出事,所以才会缩地成寸千里平江一日还。”
听郎中说得顺口,顾及想这肯定是说笑话,嘟囔道:“亏今天真出事了。”
“乖了。”乐乔摸摸她的脑袋,“我们回去吧。”
顾及点点头就要转身回院子,乐乔忙伸手拉住她,“不是那边。”
“那要去哪儿?”
乐乔答非所问:“刚刚开窗子的是我啊。”
顾四捂着膝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以为公子佶知道你逃出去会很愉快么?”乐乔并不认为在那种境况下进出章台院是件坏事,反而安慰顾及,“既然他要看戏,那就演足给他看好了。”
“唔。”
顾及似懂非懂,但是有郎中陪伴,在哪个地方倒是无所谓。
事后顾及回忆起来,才后知后觉想到郎中那时已经打足了算盘吧。
房间是从里面反锁上,必备的热水和皂荚都搁置在床边,窗子也只留了能从外面打开的缝隙。若无不可控的意外,一两个时辰里是不会被人发现这间房已是人去屋空。
“你跑得到快。”乐乔将药敷上顾及的膝盖,“若给人看到定要笑话你。”
低头见膝上果然破了皮肉,然郎中有意惩治顾及,手劲儿也大了些,痛得顾及深呼口气,方理直气壮道:“我是不愿做对不起你的事。”
乐乔白她一眼:“你做得来么?”
“当然……”被乐乔盯着,顾及的气势不由虚了下去,“做不来。”
不过你都可以,我一定也可以。顾及偷偷在心里补了句。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寒露·鬼妆(其三)
次日公子佶一早上来敲门,顾及衣冠不整前去应门。少年见她走路微跛,又不时揉弄腰部,先是有些疑惑。
顾及也正纳闷为何乐乔要她这副打扮见人,忽然听到郎中在闺房娇声唤道:“四爷。”
先前哪听过郎中有这样柔媚动人的腔调,顾及心神一荡,止不住回头。
这番举动倒是让公子佶心领神会,暧昧一笑道:“不打扰四哥了,小弟告退。”
顾及由着他误会,答道:“慢走不送。”
“看来公子佶也不是对事事都了若指掌。”回房时,郎中已然整理好装束,像是在自言自语,“没白回来。”
顾及当是摸不清头绪,问道:“怎讲?”
“公子佶与虫见交好,但又并非十分信任他。我猜公子佶之所以会怀疑你的身份,多半是虫见在背后动了口舌。”乐乔解释道,“这出闹剧万幸歪打正着,应会让公子佶与虫见滋生嫌隙,也算好事一桩。”
顾及转了转脑筋,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明白三四,连忙向乐乔邀功。
郎中却不冷不热回道:“此番皆为运数使然,哪有你半分功德。”
言语间似是略有责怪之意,顾及当是委屈,耷拉下眉头也不知作何辩驳。
“我还要赶回京都,你且反省吧。”
语毕,施施然若飞鸿去。
乐乔一走,顾及不好独自留在那红粉闺房,便踱着步子缓缓下楼。
眼见楼下桌倾椅斜杯盘狼藉,顾及三省思忖,蓦然想到能有现在这结果全是乐乔回来的时机凑巧——昨夜酒过,连拒人近身的力气都没有,若是被那些善于巧言令色的伎人发现自己身份,再一声张,势必天下大乱。
想来想去,顾及满身冷汗,唯有愧疚于心,哪儿还记得被乐乔嫌责的委屈。可惜郎中离去得快,不然顾及当真有负荆请罪的打算了。
这时公子佶正好从另端走来,远远看顾及面色时红时白,本以为她是在回念昨夜风流,仔细一瞧,又觉着她神色多有羞惭,便问道:“四哥可是担心未过门的娘子会嫌弃你一夜韵事?”
“你怎么知道?”顾及三心二意支吾了句。
公子佶笑道:“你家娘子远在京都,怎会知道这里的事。再说就算知道了又怎样。男人三妻四妾尚循常理,这算得了什么?”
说着,大喇喇攀上了顾及双肩。
顾及皱了皱眉,但因有乐乔授意,懂得与公子佶虚与委蛇,听他提起这茬,苦笑道:“你却不知内子本是扁鹊后人,最见不得我在外沾染脏东西。”
公子佶凤眼微眯,以为顾及是放下城府同他交心,自是欢喜。
“啊,四哥尽管放心。昨个儿我可是叮嘱鸨儿要她选清白姑娘服侍四哥……”
那清白姑娘又是怎么变成自家郎中了?顾及长吁短叹,不得不感慨郎中神通广大。
公子佶说已与老爷子通报过,顾及以为家中应不会担忧。岂料方一入门,便让等候已久的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顾及乃是丈二和尚弯了腰,又是一头雾水,又是胸口郁结。
“一个两个都怪我,叫我怎么做?”
老爷子横眉倒竖,怒声道:“你是翅膀长硬了!那种地方也敢去?”
顾及情急喊了一嗓子:“乐乔让我去的啊。”
老爷子愣了愣,态度立马软和下来,狐疑问道:“四媳妇不是去京城了吗?”
顾及负手嗤鼻:“我家娘子本事大着呢。”
老爷子两个铁栗敲上脑壳,顾及原本嚣张的气焰就被打压一空,把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个明白。末了,不免对京都出了何事竟要乐乔如此在意提出疑问。
“爹,你觉得东京那边会出什么事?”
“总不会是好事。”老爷子刚打了个哈哈,已染黄白的浓眉却骤然紧蹙。
转眼功夫,老爷子遣散了附近三五下人,领着顾及去顾云所在的书房。
“我离京虽说面上看起来是荣归故里,实际上你们都知道圣上这是效仿至明太祖‘杯酒释兵权’。”老爷子一扫先前与顾及的闹色,眉头紧蹙,叹气道,“圣上一心想有番大作为,奈何他那身子骨却撑不下去。”
“今天这事说是说皇城,但和你顾四——也有莫大关系。”
顾及总感觉老爷子今日一反往常的凝重,这开门见山便料得他有大事要讲,然而老爷子把隐瞒了多年的往事说出来时,却真真儿让她体会了五雷轰顶的滋味。
自己与顾家并无半分血缘之事顾及一早知道,但父亲向来把她当做掌上千金,对她之好连大哥二哥都会吃味。所以顾及从来没想过要探寻自己的身世,她以为这些并不重要,父亲和三哥亦是如此。
想她刚得知实情时也为此惆怅,然而三哥顾云日日夜夜守在身旁开导她,直到解开她所有心结。虽然外人一直叫她“四少爷”令顾及怀中多有阻塞,但心底深处她确实是以顾家四子自居的。
“你要知皇城中只有一人百无禁忌,但后宫冤怨颇多,有些宫女被临幸怀了孩子总会在那人不知道的时候被处理掉。即便好运生下来,多半也是被溺死水中。”
“那时我在皇城根儿捡了四儿觉得实在可怜,就带回家里了。”
“不知道四儿是不是真的命太硬,大几个月的你三姐本来好好的,你去后没多久她就患病夭折了。你娘怪你,我也只能把你寄养在别人家里,后来你娘去世,我就把你接回来了。”
“你确实有可能是先帝的孩子。”
“这样啊。”顾及点点头,半是顺口问了句,“那又如何?”
老爷子摸了摸顾及的头顶,隐约见眼内盈着泪。几欲开口却都又咽了下去,终是深深叹了口气,摆手道:“老三你来说吧。”
“爹要不然你去歇着吧。”顾云接过话头,却先是为老爷子的状况担忧,“今个儿也就是让四儿有个底,以后的事未必没有盼头。”
“不是有乐姑娘在吗?”
“是啊,有我家四媳妇儿在。”顾云一提起乐乔,老爷子双眼便亮了,连连击掌道,“嗨,没准儿这事儿真不打紧了!”
“这跟乐乔有什么关系?”顾及心中正有把火在烧,焦躁难耐,“你们倒是快点说清楚啊!”
“遍数历朝皇室族谱,都看得出早夭的龙宗甚多,外人或许以为是内宫争斗,可你们清律司是清清楚楚的。”
那人在暗处,说话间不时发出轻咳,嬴弱的身子仅是站立都不免颤抖。一旁服侍的太监搬来铺好软皮的椅子,那人却强自撑着不肯就座。
“那位子上的人历来以寡人自居,三公九卿想的是唯其独尊,谁知只要登上那位子早早晚晚都得变成孤家寡人。”
那人忽然从暗处走出来。
乐乔本和其他同僚一样垂首抱着象牙笏。若是天子在朝堂上现身,一定能听到“啪嗒啪嗒”笏板敲击地面的响动。不过这是清律司的聚会,诸卿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圣上多虑了。”
乐乔睨了眼开口的人,是清律司的太常卿应轻书大人。
清律司自成一部,除了皇帝,历任的太常卿便是司里职位最高的人。平常宫里有秘宴,清律司总是被安排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但若要赐酒却多由清律司开头顺延下去。久而久之,自然有人打诨若清律太常卿发话,连宰执亦须俯首帖耳。
乐乔毫不怀疑应轻书有这个能耐。
太常卿平素温吞,即便和皇帝讲话也是慢慢吞吞,然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三两句准能安抚那位。
果然听那位轻轻地舒了口气。
年过七旬而貌若中年的应轻书大人搔头道:“眼下端王虽已出使平江,但圣上一道口谕,看他不得乖乖回来。”
光是这句话应轻书足足说了半罗预。且听他如念诵夫子集似的平澜无波,性急的人怕是得两耳冒火,甩手而去。
但那位年轻皇帝吃的就是这股能抚平情绪的慢。
“十一毕竟陪朕多年,朕想,若不是到最后关头,就让他在江南快活一生好了。”皇帝叹息道,“若宫里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朕,朕实在不愿手刃血缘至亲啊……”
“可是三个人都不够的话,再多一滴端王的心血也未必有效。”太常卿把持话头,风向倏然转变。
年轻的皇帝赵煦登时一脸苦楚,急急道:“爱卿刚刚不还说没事了吗?”
“话是那样说啊……”
应轻书悄然消了声,旁人定睛望去,他竟站着睡着了。
底下喧闹起来。
“圣上打小体弱多病,能活到今天靠的不就是前几位皇子的心尖之血吗?”
“先辈都说有三人献祭就可以了,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怕是圣上天命已尽啦……”
“三个养一个,咳,这一个也不中用啊。”
“总得试试才知道啊。反正已经有三个了,再多一个也不算多。”
在场的诸卿轻描淡写地讨论着以命续命的事情。
赵家王朝惯例如此,历代皇帝诞下的子嗣总要先选出两三个天赋出众的人作为继承人,剩下那些资质平庸的便要被生生剖开胸口,取出心尖上的一滴血让顺位的第一名继承人服下以保余生平安。
这样取心血的仪式每隔三年举行一次,多数都是一两次即可,少数羸弱如赵煦的才会有第三次。但从来没有听说过须有第四第五次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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