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朝堂躁动,国不能一日无主,群臣拟议由熹帝曾长孙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
“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上官嫃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冷冷地盯着李尚宫,“皇上下落全无,如何大殓?难道堂堂大褚国的皇帝只有个衣冠冢吗?我不同意,一日找不到皇上,司马轶休想登基!”
李尚宫义正词严道:“皇上究竟如何遇害至今都没有定论,这时若无人出来坐镇,只怕天下大乱。皇后饱读圣贤书,关键时候竟如此意气用事,真叫卑职大失所望。”
上官嫃一反常态,狂妄地吼道:“你尽管失望去!凤印在本宫手上,本宫不同意,你们休想!”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就像疯子在撒泼一样。
司马银凤披了一身素白的孝衣,缓缓踱着步子从外厅折了进来,目光如针芒直刺向上官嫃,殿内众人不禁屏息。上官嫃见司马银凤步步逼近,下颌愈发高扬。岂料上官银凤猛地一巴掌扇过来,上官嫃既不闪躲,也不示弱,生生受住了,半边脸麻麻地发疼。
司马银凤柳眉一挑,狠狠道:“凤印在手又如何?皇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皇上在的时候,你都形同虚设,难道你以为将来的日子还会更风光吗?大殓之后,新皇登基,本宫会赏你一个皇太后的名号。不过,你得给我滚出宫去,本宫再也不想看见你!”
李尚宫大惊,低声问:“公主殿下!这是何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夜未央(2)
司马银凤逼视上官嫃,阴诡地一笑,“李尚宫,皇后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本宫觉得不如将她送去道观清修,在清净之地了此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说完,她回头吩咐殿外的侍卫,“看住皇后,去把凤印找出来。”
片刻,上官嫃被几名侍卫团团围住。她惨淡一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寝殿被翻得一片狼藉,然后,凤印被送到长公主手上。她侧目睨着窗外的繁花,止不住泪流,它们开得那样绚烂又有何用?开到了尽头,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何曾在尘世中留下了丁点儿痕迹。
大行皇帝停棺德阳宫,棺木内只摆着一套冕服。皇帝尸骨下落不明,不能入土为安,这是大褚开国以来最荒谬的大殓。
斜阳照进寂寥的深殿,四处的帐幔皆是白茫茫一片,晦暗无光。灵柩前哭灵的妃嫔日渐少了,前几日那般摧人心肝的恸哭号啕不再,只是棺木边倚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泪。她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流尽一生的眼泪。
颈上的掐痕由鲜艳变成了暗红,可每每对着镜子,她都会惊恐地想起他扭曲的容颜,然后噩梦缠身。
元珊走过来,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躬身去扶上官嫃,一面低声说:“新皇登基之后,我们就要出宫了。道观已经定下了,是李尚宫选的,在金陵城外二十里处的浮椿观,听说是个极美的地方。”
上官嫃精神恍惚着被搀起来,脚步凌乱地随着元珊走出灵堂。她要走了,离开这牢笼。她原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其实她宁愿死在这。他从没喜欢过她,留住她只是有用而已。其实她早知道,司马棣哪里会付出真心,只有无尽的猜疑、提防和心机。可是在心灵深处总残存了那么一丝不甘,想要得到一份回应,终究是幻灭了。
元珊依旧在她身边低声说着:“如今局势诡谲,长公主掌权,査将军率二十万兵马已进驻金陵,査元帅在梁州以北设伏,以阻挡凉王大军。新皇登基,却不知哪家得天下。皇宫里凉王的耳目众多,若是被凉王把持了朝政,恐怕上官氏要遭殃了。但长公主胜算较多,到时清理凉王余孽必须要借助上官大人的势力,娘娘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不如先迁居道观,静观其变。”
上官嫃一怔,顿住脚步,迷茫地问:“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元珊颔首答:“戴公公。”
上官嫃回过神来继续朝前走着,放眼望去,殿阁森宇,数不尽的白玉台阶如天梯一般恢弘。司马轶性情懦弱,温和敦厚,登基之后恐怕会沦为他人的傀儡,长公主提防凉王是对的。只是这天下何时竟成了一家之天下?她苦笑一声,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抓紧了元珊的手,恍然道:“我要去找安尚书。”
新月,夜幕漆黑,连星星也没有。清冷的书房里仅点了两盏灯,元珊守在门外,遣散了其余宫婢。
上官嫃坐于书案前,憔悴而疲惫。安书芹一袭女官宫服之上披着白褂,手里拿着一把旧绢扇,她低眉垂目站在上官嫃面前,神色波澜不惊。
上官嫃哑哑的声音忽轻忽重地念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安书芹手里一颤,视线落在自己的绢扇之上,温和道:“皇后娘娘喜欢卑职的扇子?”
“不,我不喜欢。”上官嫃淡淡地望着她,慢慢启齿问,“我想知道,将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什么?”安书芹反问。
上官嫃低语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夜未央(3)
安书芹长长呼了口气,莞尔一笑,“我只有你这一个学生,而且你还是雨苓的女儿。在你身上我耗费了全部心血,如今你怀疑我?”
“怀疑?安尚书名书芹,字鉴春,凉王司马琛,字万政。这扇子恐怕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吧?”说着,上官嫃夺步上前拽住安书芹的手臂猛地掀开衣袖,手臂上光滑无瑕。上官嫃定定地望着她道:“我猜的,没想到你真的……失了节。”
安书芹一窒,屏息望着上官嫃。
上官嫃松了手,有气无力道:“安尚书,昔日你与凉王如何我不管,可如今形势急迫,长公主一手遮天,何须你这个尚书拟诏颁旨?只怕到时候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如交出官印,就此辞官避世。”半晌,她又补了句,“我是为你好。”
安书芹不再答话,低眸静静伫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慢慢思量,我乏了。”上官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了两步。
安书芹忙上前扶住她,道:“皇后珍重。”上官嫃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安书芹那双闪动的眼睛。
忽然之间,元珊仓皇闯入,惊呼:“娘娘,出事了!”
肃穆的夜空似乎有了光亮,淡淡的红,像火焰的余光。元珊扶着上官嫃,惊慌道:“方才有小宫女往这边逃,说长公主已经被捉住了!皇宫里到处都是凉王的人!”
上官嫃连连摇头,惶惶道:“不可能,査元帅明明在梁州坐镇……”
“路,不是只有一条,更不会只有一种。”安书芹侧头望着上官嫃,似是徐徐教导一般说,“其实皇宫最致命的缺口在太液池。金陵的水路四通八达,不一定非要走梁州。宫里的河流更是奇妙,迂回曲折,几乎流经了每一处要害。只要有皇宫水路图,只消几百精兵花一日的工夫潜入皇宫足以掌控大局,何须千军万马?”
上官嫃忽然觉得呼吸紧窒,捂住胸口大口喘气。耳鸣头昏之中,似乎瞧见了那个常常游荡在太液池边的影子。他性情敦厚,却身手矫健,水性极好;他懦弱木讷,却敢冒犯皇后,为一亲芳泽不惜颜面;他痴痴看着她,说只想见她一面而已。想起那双晶亮、痴迷却会骗人的眼睛,上官嫃就像受了极大的羞辱一般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司马轶……”
安书芹翘首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平和地笑道:“我们赢了。”
司马轶于灵柩前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守丧百日。凉王司马琛控制了宫中局势,以新帝未及弱冠之年为由,自封为摄政王。上官敖被迫辞去宰相一职,告老还乡。尚书安书芹拟旨,长公主盖印,尊上官嫃为皇太后,迁居浮椿观清修。
夜幕深沉,一颗颗星星正蹦出来,明亮的,却渐渐模糊掉了。
腿悬在外边,低头看下去,晕眩无比。西风一阵缓一阵急,吹得她双眼发涩,就紧紧闭了起来。
观星台足有十丈高,台底下的李尚宫早已吓昏了过去。谁也不敢上去,默默地仰视着那个裙裾飘扬的影子。
静候已久的元珊提着风灯慢慢走近,唤道,“娘娘,看够星星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上官嫃渐渐扭回头,柔顺地垂在两颊的青丝被风撩起,现出颈上一圈暗红的掐痕,与白皙的肌肤相比触目惊心。她脸色麻木,不咸不淡地念着那一句:“他没喜欢过我,从来都没有。”
元珊一垂眸,清泪滴在风灯罩上,啪的一响,极其轻微,“娘娘,长公主已经颁了旨,咱们明日就该出发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夜未央(4)
观星台下碾过一阵銮驾的声响,夹杂着晃晃悠悠的铜铃声。一袭明黄身影从銮驾走下来,朝服上披挂着素白的孝衣。他一步步攀上观星台,面对她却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一丝丝痛楚从心底沿着血液蔓延,彻底侵蚀了他的七经八脉。
上官嫃慢慢站了起来,白衣飘飘,如鬼魅般朝他走近,直到贴在他面前,轻轻吐了四个字,“乱臣贼子。”
他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被她震得摇摇欲坠。那种熟悉的香气氤氲在四周,迷了他的眼睛。她同他擦肩而过,他亦只是轻轻辩驳了一声,“问心无愧。”
上官嫃置若罔闻,与元珊一并远走。这宫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令她眷恋的东西。她只当这些年做了场梦,梦醒后,孑然一身。
浮椿观坐落在浮椿山顶,青石板铺就的石阶逐级而上,山涧泉水潺潺,林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清净的道观中,偶有两三个挑水打扫的小丫头来回忙碌。
浮椿观最北边有一处单独隔开的小院落,银灰的身影拎着木桶进进出出,好不容易将水缸都注满了,终于吁了口气,一面用宽袖擦拭满额的汗。阁楼上忽然传来唤声,她仰头,尖尖的下颌一并扬了起来。阳光刺目,她便用一手挡在眼眉上方,大声问:“娘娘叫我?”
阁楼的花窗内探出一张柔静的面孔,青丝高绾,束以道冠,冠后披着一方白纱,“我总叫你不要干这些粗活,叫小丫头们做便是。”
元珊粲然笑道:“反正我闲着,找点事情做也好。午膳快好了,我去催催。”
上官嫃微微抿唇,回到房中,一袭素白底子的道袍上以银线绣着整篇道德经,白玉般的面孔清凉无汗。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尾指上新长出来的指甲呈粉色,晶莹光滑。大约是习惯了,她一整日抄书下来也不觉累,可一旦停下来无所事事,心中便压抑苦闷得无处发泄。
上官嫃耳朵不好使,似乎听见有人唤她,隐隐约约,便走到窗边一看,院门边一个小丫头正朝她喊:“上官娘娘,有位客人来探访!”
上官嫃狐疑,便下楼到门前问:“什么客人?”
“是一位军爷,说有要事来访。元珊姐姐不在,我便大胆通报娘娘一声。”
“哦?”上官嫃淡淡蹙眉,“我在此清修,依律是不能待客的。”
“或许真的有要事呢?”小丫头趁机好奇地打量上官嫃,目不转睛。
“那请他进来吧。”上官嫃颔首,转身去了院中的桂树下。一张藤编茶几,两张藤椅,都是她与元珊打发时间用的,没想到会用来待客。上官嫃知道来人是谁,忽然感到心神不宁,打开火折子,点燃了煮茶用的陶土炉。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停在她身后。桂树下香飘馥郁,沁人心脾。上官嫃缓缓转过身,目光似喜含忧地盯着不远处一身戎装的伟岸男子。一年不见,似乎过了十年那么长。
査元赫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釉的光泽,浓眉一挑,道:“上官娘娘真大的架子,叫我一阵好等。”
上官嫃也随之笑了,他总是这样玩世不恭。左手拂袖,右手往身侧一指,“请坐。”
査元赫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似乎担心那张藤椅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坐定后,侧头望着上官嫃。她下颌柔美而饱满,双颊丰润,隐在宽松道袍中的身段似乎也并不消瘦,他欣慰了,轻松地吁了口气。
上官嫃往壶中放茶、加水,瞥了他几眼,问道:“先皇大丧之期已过,你为何还绑着白袖?”
夜未央(5)
査元赫一面端详她的神色,一面小声答:“你要为他守丧一年,我陪你。”
虽然声小,但上官嫃听得真切,默默合上盖子。査元赫当是提及她伤心事了,暗自懊悔,忙另起话题问:“这是什么茶?”
上官嫃答:“桂花茶。”
査元赫含笑点头,“天天在桂树下喝桂花茶,道观里也真悠闲。”
上官嫃凝神盯着他,突兀道:“你是武官,不能总吃素,身子会坏的。至于守丧,有心就好。”
査元赫一愣,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暖意。
上官嫃又问:“我父亲最近可好?”
“还在礼部任职,只是摄政王因为公孙权的案子对上官一族极尽打压,大概也不如意吧。”査元赫脱口而出,顿时又懊恼不已,为何总是说些没头脑的话令她忧心。上官嫃不再答话,两人便默默坐着。
茶壶里咕咚咕咚响着,査元赫侧头去看上官嫃,见她丝毫没反应,便忍不住开口提醒,“水开了。”
上官嫃这才扭过头,歉意一笑,“我没听见。”
査元赫笑呵呵点头,“是啊,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
“我没想事情。”上官嫃矢口否认。
査元赫笑了笑,努嘴问:“那你怎么没听见水开了?”
上官嫃斜睨了他一眼,拎起水壶沏茶,“平日里我都坐你那个位置,右耳才能听见。”
査元赫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将茶递到他面前,他才缓过神来,迟疑地问:“你的左耳……”
上官嫃淡然一笑,“聋了啊,我以为你知道。”
査元赫一紧张,将茶杯咚地搁下,“为何?”
上官嫃两手握住滚烫的陶土杯子,神思恍惚。司马棣下手极狠,回想起那一巴掌,头都是晕的。午夜梦回时,他暴戾的目光像一把锯子,在她心头来回拉锯,似乎能听见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令她夜不能寐。她合眼,缓缓道:“命该如此。”
査元赫蹙起眉,磊落分明的双目中泛起一丝迷惑。他不愿看她难过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只管给她说些军营中的趣闻。
秋日淡漠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星星点点落在他们身上。茶壶下火苗嘶嘶直蹿,茶香四溢。査元赫说得唾沫横飞、声色并茂。上官嫃时而莞尔,时而掩口,披在脑后的白纱微微飘动,仿佛从颈间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査元赫闻及,微微发怔,想起去年夏末在乌篷船里,他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