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断影,我又辜负了你的好意。可这一次我必须要珍惜,这可能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如果我这都没能把握,这辈子,可能我们就要这么错过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甚至像许多皇族的孩子一样,自小就懂得了要怎样掠夺。可这一次我的付出不是想要寻求成倍的回报。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连带着我的那一份都享受到。我是已经没有那个缘分看你坐拥天下叱咤风云了,希望天下人能够替我见证,我也好无憾。
承儿,你会是个伟大的君王。你能够做到…你必须做到。
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我们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必须要为了那些牺牲的生命坐稳这天下。
“我家主人愿意缴械服输,只是邀请你们的领军前往府上一聚。”
不能说启浩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的忐忑。
旁人可能不知汝南王的武功,可他很清楚。因为别人不知摄政王还是暗影宫的宫主黎雁影,可影宫主的武功天下又有谁人不知呢?
他若是想要取人性命,完全不必趁人不备突然发难。因为没有人能够跟上他的速度,他的武功他的内力,根本就是个神话。
可最终启浩承还是来了。
一来是他不相信启芸鸿会杀他,他不是那种人。况且,就算他真变成了这般,也不可能把事情做这么明显。
再则……
已经见证过诸多死亡的启浩承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乎的只是一个人有没有坦诚相待而已。如今即便是欺骗自己也早已原谅——能够死在那人的剑下,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天下定
真正走进王府正厅的时候,启浩承还是多少有些意外。
现实跟之前臆想的有太多不同。
没有陷阱,没有埋伏:没有刀剑相向,没有暗器机关。整个大厅安安静静地飘着幽兰的熏香,只有启芸鸿一个人端着茶盏若无其事地品着。
不是第一次见他穿朱色,但之前都是官服或是宫中晚宴时的华服,朱色的长衫穿在他的身上启浩承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昃以丹赤为贵,这种颜色不是普通的达官贵人就敢穿出来的,皇族旁支那些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倒是会时不时地做这副打扮招摇过市,不过看起来他们就跟个大花蝴蝶无甚差别。启芸鸿穿上则完全不同,从骨子里就透出那种高贵慵懒的气质,只是不知为何脸色会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你来了。”
“嗯。”启浩承点点头。
启芸鸿轻轻放下茶盏,“他们都说你不会来了,我还以为会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要逼宫?”启浩承质问着,却没有抬头。
“这身盔甲不错,是主将的战袍吧,你穿上很是帅气。”
启浩承终于忍受够了启芸鸿答非所问地淡然,冲过来抓着启芸鸿单薄的肩膀一阵摇晃。
“你为什么要逼宫!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害太子和四弟!”
启芸鸿这才终于抬起眼看面前焦急的身影,“告诉你又能怎样?我去找一个完美的理由出来。你就能谅解我了吗?”
启浩承这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他说了会怎样,不说自己又能如何?成王败寇,一个叛军的首领面对的该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况且你又有什么好问的呢?你也是皇族应该知道的啊,一个人逼宫还能为了什么?”赤色的长衫上晕染着瑰色的花纹,一如当下的他,轻浮、高傲。
启浩承不由得苦笑。已经走到了现在的地步,自己还在问询他,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呢?曾经那个出尘的身影已经不再,眼前这个赤色长衫的人是摄政王启芸鸿,是个为了权利地位不惜一切六亲不认的人。
是敌军的首领,是自己要手刃的人。
可自己又在犹豫些什么呢?为什么事到如今又会变得如此,
……舍不得?
可是自己又在不舍些什么呢?自己所爱的人已经消失了,在没有人会在权利面前淡然后退,转身离去了。
曾经那种高洁的鸿雁已经沾染了世俗红尘,自己的爱又该何处去寻?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启浩承发现自己的长剑已经深入他的肩胛。
“我不杀你,但世人也不会再需要一个提不起剑的片羽飞鸿了”启浩承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很冰冷,几乎再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
而他没有倒下,只是死死的抓住雕花檀椅,有些脱力的指尖却有些发白。
“你恨我么?”
启浩承转身摇摇头,“你说过,‘不要憎恨敌人,要敬重所以那些可能让自己成长的人’所以我不恨你。”
而后,本是得胜的一方却落荒而逃般,迅速离去。
“真想去看一眼你的登基大典。承儿……你意气风发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启浩承没有听见,他已经离开了汝南王府,收了四周的围兵。
事实上,启芸鸿也没有听见自己在意识迷离之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个人的剑上沾染的鲜血还没有失去主人的温度,他就已转身,决绝的离去。
承儿,你说在此一别之后,我们还有机会重见吗……
断影并不认为自己冲进来得太迟了。事实上,启浩承还没有迈出王府大门他就已经到了启芸鸿的身旁。
却依然是来不及。
从没想过公子竟会刺下那一剑。从腊月伊始,宫主的□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落红,到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出的时候基本就已经不能再下床了。启芸貉不知其中的因由,还以为自己的弟弟是因为愧疚而没有勇气进宫面见自己,竟跟着廖玑瑾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启芸鸿收拾。根本就不知道此时的启芸鸿是已经自顾不暇了。
现在的宫主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有怎么挨得住透骨的那一剑呢?
解下将启芸鸿绑缚于雕花檀椅上的丝帛,明明知道希望渺茫,断影却依然在心中祈求,希望怀中这风华绝代却已经气息微弱的人能够挺过这一关。
沅州冰封的驰道上,两匹乌云盖雪的宝马正拉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奔驰。
此时的江山早已换了天日。
瑾元三年腊月十六,三皇子启浩承举着沾有汝南王瑰色鲜血的长剑走出摄政王的府邸,众望所归。
次日,朝廷搜查汝南王府。于柴房后秘密库房中搜出大量军械盔甲,启芸鸿寝宫里甚至搜出私质的龙袍。
四日后,启浩承登基,帝号平南。大赦天下。
先帝安葬于怀陵,庙号宣。大皇子启浩琛扶持新帝有功,封敬亲王,即日启程往封地槐阳。前朝叛臣启芸鸿免去凌迟之罚,格去先前全部爵位特权,软禁宫中晟泽殿。
晟泽殿,皇城冷宫,历代皇帝囚禁获罪妃子的地方。
启浩承不由苦笑,我还是下不了手。怎么办?明知道你害死了我的三位至亲却还是无法狠下心来杀了你,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办?
暮春时节的落霞谷气候已如初夏,眼前出尘的男子却还披着大氅。
随手侍弄着前面的芍药,“承儿就快过生日了,你说,今年我该送他些什么好呢?”
楼轻宦为他理了理披散的青丝,“还早呢,再过半年才用的上,你现在还不必太着急。”
启芸鸿却摇摇头,“往年我都是过了华灯节就开始准备了。”本来好不容易有了些光彩的眼眸又遂即黯淡下来,“可今年连守岁都没能陪着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那么多的大臣陪着他呢。”
启芸鸿叹了口气,“是啊。反正现在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你别多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乏了,你带我回去吧。”
楼轻宦无奈,只能扶着他慢慢往回踱步。好不容易能带他出来透透气,结果又把情绪搞这么低落,在这么下去他的身体就真的被自己毁掉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害他至此的那个人现在还委屈的不行,甚至还在怨恨他。打不开他的心结,用再好的药石也是无济于事,而他自己又处于这种特殊时期,自己空有一身可医白骨的绝顶医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衰弱下去,而且这辈子都别想再恢复过来。
六月,路颢回谷,带着血灵芝和洛海回命果。
流火七月,刺目的星辰对于楼轻宦来说就是一个噩梦。那人从四更天开始挣扎到现在,却依然不见结束。看着他胸口逐渐微弱的起伏,楼轻宦除了为他祈求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快点结束吧,他就要撑不下去。
瑰色已经染了一床,楼轻宦不知道他还有多少鲜血可流。
在鲜血流尽之前……一定,一定要在他的鲜血流尽之前结束。他还在,风华正茂的年岁。
十月初七,乾龙节。
这一天,启浩承又见识了帝王享受的穷奢极侈。只是过一个生日,却会收到列位大臣诸侯,甚至番邦送上的让人应接不暇的奇珍异宝。
可总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似乎是少了点什么。
原来的生日自己也会收到礼物,是那种看起来没什么华贵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如今自己收到了这么多的礼物还不能满足吗?
还是那些都不合自己的心思呢?
朝楠花子,银莲花蕊,华夜心经,苍鹭羽,天鹅泪,暖玉笛,避毒珠……甚至连自己手中的佩剑都是。
这些都是即便有权有钱有势也拿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之前要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明明是想要恨他的,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想起他的好。
一套飞羽剑舞尽,却还是无法平复自己的内心,终于收了剑势,向着晟泽殿的方向。
身后,森严的城墙开始龟裂。
晟泽殿里,那个人还是以前的模样,淡然地微笑着,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无关。启浩承有些挫败,自己的惩戒显然是没有效果,这个人无论是在冷宫还是大殿全都是一个样子的。
而他转过身来,干干净净行了个大礼,“罪臣启芸鸿不知陛下至此,有失远迎。请陛下见谅。”语调中,却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启浩承自然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些日子……你在这儿过得还好么?”
“无所谓好或不好,至少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启芸鸿转过身,“今年大臣们已经为陛下献上不少的奇珍异宝了,也不差罪臣这一份吧。这里有一株天心菊,陛下要是不嫌弃就暂且拿去罢。”
天心菊,驱邪之物,花蕊入药毒蛊不侵。只是穷尽天下之大,却也并无几人见过它的模样。
不知他是在何处找到这瑰血般的品种。
、几时归
看着眼前脆弱的花朵,平南帝恍然间发觉自己似乎是错了。那个人即便是被软禁在深宫却依然有着通天的本事,可他所做的不过是寻尽天下瑰宝为自己又准备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寿礼而已。
他其实是根本就没什么野心的人吧,要不然当年也不至于拿着先帝的传位诏书却悄无声息地禅位离去。
看着那三尺青丝一袭白衫依旧,启浩承终于明白,那人还是当年火树秋湖负手而立的背影,变得不同的,是自己的心态。
启浩承忍不住上前抓住那人的手,像是只要不再放开便能找回消散的从前。
入手的触觉却有些许的不同。
“你,是谁?”
一瞬的错愕,片刻便已回复先前的威严。
那人仍是拒人千里的浅笑,“陛下不知罪臣是谁,又何必到这晟泽殿来呢?”
“你是惯用暗器的人,你究竟是谁?”
那人却笑了,“跟了你这么久,少主却在问我是谁。”
“浅影……”
隐月楼的人都称自己为公子,启浩承记得只有浅影一直是这样半调侃地称呼。
“他现在什么地方?”
“少主是觉得自己害宫主的还不够吗?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留。”
“这么说,你是想像他一样抗旨不尊喽。”
这样说着,平南帝却没有叫人。因为他知道在这里的人,除了自己谁也制服不了他,谁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抗旨不尊又能如何?浅影是江湖人本就居无定所,自然不会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所谓。”浅影一转身,不卑不亢,“倒是少主你,现在就只剩下发号施令的能耐了吗?”
“朕既然找到了捷径自然就不想再花多余的力气,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朕就找不到他。隐月楼三址七窟,朕全都装在心里。”
“随你便吧,反正宫主也不在。”
暗影宫的总舵有不定期迁徙的习惯,岫云岭的隐月楼是最大的一个却不是最常用的一个。事实上除了四影使落影、远影、浅影和断影以及宫主黎雁影以外谁也不知道明天的隐月楼会在哪里。
从十月中旬开始,平南帝出动大量精兵外加皇宫内外就成暗卫彻查暗影宫各地分坛并搜索几处备用的总舵。
经月,搜查无果。
时至岁末,镇元将军左桦回京复命。
腊月初,平南帝昭告天下。汝南王启芸鸿叛朝离京,今于宗庙除名取缔汝南王府。
“你说你要回去?”楼轻宦把空药碗重重摔在桌子上,“你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还想回去?你是害怕自己活得太久是不是!”
病床上的人惨然一笑,苍白中满是苦涩。
“他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回去。我知道,他从小吃了不少苦,性格有些极端,若是自己还有办法,是绝不会轻易逼迫人的;可要是真发起狠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暗影宫的人尚能自保,可王府上下百余人……”
“这都与你无关!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愿意回去送死?”
“楼大哥,雁影今生也没有多少遗憾了,只可惜到最后都没能让他知道。”
楼轻宦终于怒了,一把拎起床上的启芸鸿,“你够了没有!要是再用这种交代后事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就立马把你丢天医谷出去!”
启芸鸿没再说话。
楼轻宦终于注意到那张生宣般的面容,已经奄奄一息。
看着缓缓远去的马车,楼轻宦不由叹了口气。
似乎不仅仅是怜惜。
当年风华绝代武霸天下的人早已不再,如今的他连剑都无法举起。就算是将来调理得当,恐怕武功也至多恢复到七成。可他去见的那个人可能照顾好他吗?那个伤他至斯的人……
突然很想阻止他的前行。与医治调养无关,只是想让他留下。只是不想看他离去,看他越走越远。
这一去,还能再见吗……
楼轻宦突然开始害怕了,害怕伸长双臂却再抱不住他的身影。
楼大哥,雁影今生已经再没有报答你的机会。只希望你能够看在医术上师出同门的份上,再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若是念儿来不及等到与我再度相见,希望你能够收他为徒,到他弱冠年岁的时候告诉他,他姓黎;告诉他,他有一个很爱他的父亲。
楼大哥,我并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