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的夹竹桃和绿芭蕉来,红绿相映煞是好看。
白大少爷带着罗扇径直向那清舍走过去,至门前仰脸儿一看,见门楣上匾书“枕梦居”三字,白大少爷上前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才听见里头拔门闩的声音,小门“吱呀”一声启开道缝,露出一张干树皮似的苍老面孔来。
开门的是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穿着竹蓝粗布衣,脊背弯得成了弓形,一双浑浊的眸子几乎快要睁不开了,费力地将白大少爷和罗扇上下打量了一阵,冲着白大少爷一裂嘴,露出没了牙齿的牙床子笑起来:“啊,啊啊,呜,呜。”
“嗯,嗯啊,啊呜。”白大少爷应道。
“哈,嗯,哦……哦……嗯。”罗扇也道。
老者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白大少爷便带着罗扇迈步进门,听得老者在后头将门关好并且重新上了闩。白大少爷边往前走边悄声问罗扇:“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咳,我说:老爷爷,您好啊,我叫罗扇。”罗扇道,“你呢?你说的是啥?”
“我说的就是‘嗯,嗯啊,啊呜’啊,”白大少爷纳闷儿地眨着眼睛看罗扇,“你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么些个意思在里头?”
“噗,您老不是在跟那老爷爷对话么?”罗扇哭笑不得地看着白大少爷。
“没啊,那爷爷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嘛,我为什么要同他对话?”白大少爷道。
罗扇觉得好累,再也不想努力学习跟别人交流了。
枕梦居不大,小小的院落铺着青石方砖,只在院角处种着几株冷清的芭蕉和落寞的桃花,迎面是一正两偏三间碧梁黛瓦的房舍,雕花格子门窗糊着轻薄明透的桃花纸,门外廊下吊着一盏竹编的鸟笼子,里头一只黑羽金目的八哥正好奇地歪着头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小云来啦!小云来啦!娘的好宝宝,快快睡觉觉!”八哥认出了白大少爷,欢快地叫起来。
“二狗子!想我了没?”白大少爷跳过去仰着脸儿冲着八哥笑。
噗——二……二狗子……起了这么个名儿是为了好养活么……罗扇好笑地望着八哥二狗子,二狗子也贼溜溜地觑眼儿瞧着罗扇。
“小云有了青蛙就不要二狗子啦!哇!不要二狗子啦!”二狗子扑腾起翅膀,一坨鸟粪直袭罗扇面门。
我了个去,还特么会用暗器!罗扇一个滑步避过杀招,瞪起一对青蛙眼——呸!大眼,怒冲冲地看向白大少爷:“它说谁是青蛙?!谁是青蛙?!它才是青蛙!它全家都青蛙!”
“小扇儿,它是八哥,它全家都是八哥,不是青蛙。”白大少爷纠正,“你莫恼,二狗子向来心直口快,它没有恶意的,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话?!”罗扇哭丧着脸,“连小云也觉得人家像青蛙么?人家不要活了啦!将来让人家怎么嫁人啊?!呱呱——咳,嘤嘤嘤嘤……”
“小扇儿、小扇儿你莫哭!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白大少爷慌了,伸出两只大手就捧住了罗大眼的脸蛋子,“你才不像青蛙呢!青蛙又绿又丑!你明明像金鱼!”
“我——我——”罗扇呼吸困难起来。
“像蜻蜓?”
“次奥……”
“难不成你想当苍蝇!”
“你——你才——你全家才——”
“那我实在想不出大眼睛的好看东西了,实在不行你就凑合一下像猫头鹰?”
“青蛙!青蛙!”二狗子大叫。
罗扇挽了袖子非要将二狗子从鸟笼里薅出来扒光羽毛全。裸示众,白大少爷慌得拍着她的脸蛋儿好声好气儿地劝慰,那厢墙根儿下慢悠悠往回走的老苍头抿着一张落光了牙齿的瘪瘪的嘴笑眯了眼睛:夫人啊,您的云少爷当真带着他喜欢的姑娘来给您过目啦!呵呵,您在天上可以放心了,这姑娘很可爱,跟您一样的可爱,尤其是那双眼睛里与众不同的神彩,像极了您啊!看着云少爷和这姑娘笑笑闹闹的情形,令人禁不住忆起夫人您同老爷年幼时候的光景,也是这般的心无芥蒂,也是这般的天造地设,只愿啊……只愿这姑娘能比您更坚强,守得云开见月明。
作者有话要说:
133、别有天地 。。。
白大少爷带着罗扇推开正门迈进屋去;见地上铺着青瓷色凿了冰梅纹的花砖,正面墙上是一幅桃花流水图;画两旁玉版宣的卷轴上用簪花小楷写着副对子:“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画下一张紫檀云纹如意头香案;案上设着青玉松竹花插、白石莲花香炉和水晶鸳鸯摆件,案前是紫檀木嵌螺钿雕花卉的小榻,榻上黑漆嵌玉描金卷草纹炕桌上一盏绿瓷荷叶盘里摆放着时鲜的水果,散发着隐隐的清香。
左右手两边各是紫檀木嵌螺钿的一桌二椅;堂屋两旁的次间分别用带月洞门的雕花落地罩隔开;门上并未挂帘,因此一眼便可将次间内的情形看在眼中,见西次间靠北墙设着一张紫檀木攒海棠花围月洞门的架子床;南墙是设了临窗小榻的暖阁;东次间的北墙是整整一壁的书架,垒着密密的书册并几样古玩摆件,临南窗的是一张书案并一把罗汉椅,东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处处都是一尘不杂,整个小舍里里外外布置得清幽雅致,花香透窗而入,满屋幽碧生凉,四下里除了风吹竹叶响外便是一片静谧,恰如那对子上所说的“别有天地非人间”。
罗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摆设精致却不奢华,家具古朴但不陈旧,幽谧而不凄清,肃净又不失柔暖,便是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是享受。
“这是什么地方呢?谁住在这里?”罗扇禁不住问向白大少爷。
白大少爷目光有些迷离,怔怔地立了片刻,拉着罗扇进了东次间的书房:“前一阵儿漂亮哥哥带我到这里来的,他说这儿是我娘以前住过的地方,后来我娘死了,他就把这个园子上了锁,除了他和我两个人,府中任谁也不许进来,所以我想,把你藏到这里是最安全不过了,整个园子里统共只有四名小厮负责每日清扫和修剪花草,而这院子里就只有哑爷爷一个人在,小厮们也不允许进来的,因而只要你好生躲在这院子里,别往门外迈,任谁也发现不了——我已经同漂亮哥哥说了:哑爷爷越来越老,好多活都干不动了,我说送个丫头进来帮着每日打扫屋子,漂亮哥哥听了也很高兴,因为这地方平日太冷清了,府里头谁都不愿到这儿来当差,他一听说有人愿意来自是欢喜,也答应了我不把你在这儿的事说给别人听,所以你就放心地在这儿住下罢,漂亮哥哥既说了不会告诉别人就一定不告诉的。”
罗扇这才恍然:原来这枕梦居是白大老爷的元配太太、白大少爷的亲生母亲莫氏生前住的地方!但是……好奇怪,正室太太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难道不是应该住在前面宅子里主持中馈掌理家事的么?
正琢磨着,见白大少爷从书案旁的青花瓷绘缠枝莲纹的画瓮里抽出了一幅画轴,在桌面上小心地铺开给罗扇看:“小扇儿快瞧!漂亮哥哥说画上的这人就是我娘,漂亮不?漂亮不?”
罗扇定睛看去,见绢幅上用工笔细细描绘着一名窈窕美貌的女子,青丝如墨,秀颜似玉,五官精致舒展,能看出几分白大少爷的影子,而最吸引罗扇的就是这画中女子的一对眸子,灵动有神,顾盼生姿,有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神采,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却让罗扇莫名地心生好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于是忍不住看了又看,心中一阵没来由的鼓涨。
“真漂亮……”罗扇喃喃着,见画上留白处同是簪花小楷写着一首《惜花吟》: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
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
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鲍君徽?唐
角落里是落款,朱砂小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祭亡妻如是,白梅衣亲笔,于枕梦居。”
“如是”大约就是莫太太的闺名了,白大老爷原来叫做白梅衣,倒是个念旧情的,可惜……若他没有那么多房的妾室,罗扇对他的印象还能更好些。
白大少爷小心地将画轴收起,领着罗扇从书房中出来,由堂屋后门出去便是小小一方后院,青色条石铺地,干净平整,正中央是一口井,东西两侧的墙根儿处置满了花架花盆,种着各色时鲜花草,坐北朝南的是三间比正房略矮略小的后罩房,白大少爷带着罗扇推开正中那间房门进去,见是布置简单的堂屋,西边那间是灶房,另还有一套床柜,哑爷爷就睡在那里,他也负责起灶,当然,基本上都是做给他自己吃的。东边是一间卧室,一张床,一架柜,一张桌,一把椅,一个脸盆架子,设施虽然简单,但也足够日常生活用了。
白大少爷拍了拍罗扇的脑瓜儿:“你就睡在这儿罢,井里有水可以洗漱,灶房有吃的,若是闷了就去找二狗子玩儿,记得千万别出院门……漂亮哥哥要是来了,你就待在这房里莫要到前面去,他不喜人打扰的,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你缺什么东西我帮你带来。”
罗扇点点头:“谢谢大少爷,这里很好,小婢很满足,少爷不必操心小婢了,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嗯……千万别同长发哥哥单独在一起,还有那位黎美人儿,别碰她给你的东西,无论你要去哪儿最好都叫上二少爷,好么?”
“我晓得了,”白大少爷抚了抚罗扇的头发,“你好生安顿罢,我走了。”
罗扇将白大少爷送到院门处,待他出去后便将门上了闩,脚步轻快地回到后面的罩房,把自己的行李一一安置好,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便去了西边的屋子,先敲了敲门,听得里面“啊啊”了两声,轻轻推门进去,见哑爷爷正坐在灶前费力地生着火,连忙过去笑道:“爷爷,您放着我来,我此前就是做厨娘的,生火做饭都是门儿清,您快歇歇,我初来乍到,今儿中午做两个拿手菜来孝敬您!”
哑爷爷呵呵笑着捶了捶自个儿胳膊,意思是自己还很有力气,不用歇,罗扇也不强求,笑着边挽袖子边道:“那闺女我可就不跟您老客气了,我去淘米洗菜!”说着在放杂物和食材的架子上翻看了一番,见各类调料和食材居然都很齐全,愈发来了精神,精挑细选了两三样放进笸箩,端着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洗干净了,回到灶台边就开始忙活起来。
天气热不宜油重,而且哑爷爷掉光了牙齿也不能吃硬东西,一老一小食量都不大,所以伙食很简单。罗扇给哑爷爷做的是蘑菇粥,洗净的鲜蘑剁成碎沫,同细粳米一起放入砂锅慢火细熬,起锅时加精盐调味即可。
蘑菇粥是一道老年人养生益寿的粥品,蘑菇性味甘凉,能补脾益气、润燥化痰,对患有高血脂和糖尿病的老人都有益处。
另还做了拌菜笋、扒黄瓜和炒绿豆菜,四菜一粥,虽无荤腥倒也丰盛。
哑爷爷看样子很是高兴,不住“啊啊”地冲着罗扇伸大拇指,罗扇回以呵呵地憨笑,一老一少开开心心地吃罢午饭,罗扇便请哑爷爷自去休息,自个儿则把碗碟收拾洗净,回了东边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心满意足地躺上床去。
床上的被褥倒是很新,躺着也很舒坦,吃饱喝足的罗同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飘飘荡荡地回到了现代,高楼大厦,时尚男女,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离那个时代很遥远了,于是扪心自问:如果有一个能回到这里的机会,你还愿不愿回来?
梦里的她竟然犹豫了,她一直都迫切地想回去,回到她出生成长并且适应的环境里去,可……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离开那个已经渐生了依恋的不明时空,心里头竟有些空落落的疼,这疼来自内心深埋的遗憾,有些许不甘,有些许委屈,有些许怨恼,还有些许期盼。
究竟为什么还要回去现代呢?那个时空已经没有了她的亲人,有的只是日渐崩坏的人心和生存环境,古代虽然也免不了到处算计,可至少天很蓝,水很清,空气很透明,而且……而且还有些能放得开却忘不了的牵挂,就算无法圆满,至少能离得近些,看着同一个太阳东升西落昼夜更替,站在同样的四季变迁里共度似水流年,这就很好,很好很好了。
奶奶,您会保佑您的小扇子吧?保佑孙女儿在新的家园能活个平静安心,多吃多福……
罗扇醒来时不知为何自己竟挂了一脸的泪痕,没心没肺地耸了耸肩,去井边打了水把脸洗净,见天色尚早,又无事可做,便背了手溜溜达达地满院子转了几遭。院子太小,无景可看,索性回到房里取出绣花绷子来,坐到窗前静下心来练习绣花,一绣就绣到了掌灯时分,放下绷子转转酸痛的颈子,罗小厨就又精神抖擞地奔了对面灶房里做晚饭去了。
晚饭也是简简单单两菜一汤:炒三丝、爆腌小菜、黄瓜丝清汤,给哑爷爷用汤泡的馍馍。
吃罢饭又没了事做,灯下绣花太费眼,而且又热,罗扇就索性和哑爷爷搬着带靠背的马扎子坐到院子里乘凉,泡上一壶百里香茶,罗扇给哑爷爷讲笑话,讲几个笑话唱几首歌,五音跑得天马行空,哑爷爷乐得眼睛眯成了两道缝。
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一老一小两个收拾收拾各回各房,洗漱了睡下。罗扇躺在床上,沐浴着穿窗而入的带着合欢香味儿的晚风,听着月光下竹叶沙沙地响,忍不住勾起唇角,闭上眼睛静静地嗅着,听着,想着,笑着,然后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拍了拍肚皮,翻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早起来,换了身衣服,梳了可爱的双垂鬟,院角里摘了几朵小野花戴在头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煮了绿豆汤,蒸了五香花卷儿,凉拌了一碟子松花蛋豆腐,和哑爷爷吃罢收拾干净,罗扇便拿了抹布要去上房打扫,哑爷爷将她拦住,用手势告诉她上房不必天天清扫,每七日打理一回就行了。罗扇想想也是,这里是深宅大院儿的最深处,附近又没有汽车便道的扬尘土,院子外面还有竹林挡着,这屋子里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不擦扫也没什么灰尘落进去,于是放下抹布又去打水浇花,哑爷爷本想帮忙,被罗扇强行摁住:“您老要是插手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