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打听了二哥自尽未遂之事,据说是将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侍童都赶了出去,欲举剑自刎,幸而被一位没眼色进来打扫的女婢拼命拦下。
阿娇唤他道:“二哥……”
陈峤放下手中的那卷竹卷,向她勉强笑了笑。尽管这笑令阿娇觉得苦涩,觉得难过,她早该来看哥哥的。阿娇对陈峤道:“我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是不是?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么久也不出去?”
陈峤揉揉阿娇的额发,道:“我不愿意出去吗?呵,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被他们瞒得死死的,小阿娇。”
她一惊,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谁?”
博山炉里袅袅升起两三缕淡淡的紫烟,悠悠的紫檀香却隐没在沉沉的酒味之下,若不是仔细去闻,定是闻不到的。
“若我说,不是我自己不想出去,而是爹娘将我关在这院子里,一关便是大半年。阿娇,你信吗?”陈峤那一双十分漂亮的桃花眼轻轻眨了眨,在妹妹的惊异沉默中,继续道:“你还记得你二嫂吗?”
那位嫂嫂,阿娇记得。因皇舅刘启感念与胞姐长公主的情谊,特将嫡亲的闺女许给了她的儿子们。一位是现今的长嫂刘瑾,另一位,更尊贵却也更薄命的,当今皇后之第三女,太子亲妹,隆虑公主。
阿娇轻声道,“虽然阿娇知道二哥与故去的嫂嫂情深,才会如此念念不忘,但你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怎么过接下去的人生?”
“你错了,阿娇,”陈峤慢条斯理地道,“自二哥娶了隆虑公主,就代表,我的人生,被全部否定了。”
陈峤,阿娇的二哥,花了半个时辰,向她详尽地述说了这个故事。
除了隆虑公主,堂邑侯府正经的主人都知道,刘瑾是从来处而来,知晓这世界完整的历史走向。正因此,她取得了婆婆馆陶长公主的信任后,成为这偌大侯府的当家主母,掌管一应大小事宜,立誓决不让历史重演陈家悲剧。并且,陈娇陈珣这对双胞姐弟也多由其长嫂抚养,整个童年青年都深受其影响。
毫无疑问,她将两姐弟教育地极出色,也愈加得侯爷与长公主看重。直到那大半年前,刘瑾提出,身上流着王氏血液的二弟妹,是再留不得了……
阿娇打断道:“不可能!二哥,长嫂不是那样狠心的人,她最是明白孝悌二字,更是从不行差踏错。在阿娇心里……在阿娇心里,她不会这么做的。”
陈峤冷笑两声,“你果然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你与陈珣,虽是母亲所生,却更信任依赖她一些吧?若你知道,她是如何将你二嫂逼死……”
听到这里,阿娇再也忍不住,“我不会相信你一句半句!二哥你一定疯了,这些话只有疯子才说得出,所以爹和娘不让我见你!”
陈峤神色淡漠地看着阿娇离开,目光中恍然一番明灭,呢喃道:“你这样想,说明他们对你,还算不错……”
第五十章 定亲
——玉堂殿。
水晶棋盘,玲珑剔透。两位深宫妇人各执黑白二子,对弈于内室。未央宫连绵的宫墙之内,又有一个崭新的棋局,蔓延而去。
馆陶长公主一袭华美的紫袍烂漫,素手状似无意地轻轻一拢,美眸含笑道:“贾夫人棋艺甚好,嫖自愧弗如。”
刘嫖口中所唤之夫人贾氏,即坐于她对面那妇人,将一枚黑子执于指尖流转,淡淡绽开一笑,却十分明艳动人,好似岁月对她分外留情,看不出其肆虐痕迹,此刻她谦虚道:“长公主谬赞了,本宫久居未央宫,常日无事,唯爱拨弄拨弄这棋子,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才得艺如此,可让您见笑了。”
长公主刘嫖是何等厉害善谋划之人物?她绝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陪自己一个小小夫人打发一下午的辰光。在未知是敌是友之前,贾夫人不动声色地与她对弈,直到馆陶公主亲切说明来意:联姻。
古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长安顶层这些个皇亲贵胄,更是希冀利用子女爬至权利顶峰。婚事,是维系政治权利至可靠至简易的法门。馆陶公主现在只有一个孩子未许人家,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美人的嘴角轻轻一弯,推心置腹道:“阿娇那个孩子,是本宫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极好,十分得长辈的喜爱。”
“从小与我家阿胜处得来,两人青梅竹马,再合适不过的。”
馆陶满意地点点头,最终瞧上刘胜,是与陈午和刘瑾仔细琢磨分析而得出的人选,并非她一人之打算。只是以前陈珣与刘胜牵扯不清才一直未做出决定,现在,陈珣与秦菡不日便要大婚,而刘胜也即将封王,已是个合适且成熟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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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步入彤居,关上门,疲累不堪地闭上眼睛。
今日,短短一日,从临华殿至平阳侯府,从平阳侯府至温室殿,至长信殿,至堂邑侯府,一路奔波,一路颠沛。可以估量的车程,不可估量的忧心与哀伤。
“阿姐,你在房里吗?”陈珣“咚咚咚”地敲着门,探寻地问,“如果在的话,就出来吧。长兄长嫂方才回府,便一同用晚饭吧。”
阿娇开了门,外头天色将暗,稀薄的月色在云层中浮游着,她轻轻蹙眉,道:“好。”微觉得有些头疼不适。
两人并肩走着,陈珣忽而顿了脚步,转头道:“你跟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阿娇楞了楞,却不打算瞒他,她与刘彻的事,迟早要让家人知道的。便道:“太子真心对我,我也不想错过他。如果因害怕将来被他抛弃而错过,恐怕我会抱憾终身。”
陈珣深深地将她望了一眼,如同在平阳侯府里,看见阿娇与刘彻从同一个房里出来的目光那样。那时,尽管得到杨得意一番错误指引,谨慎的他,仍决定在稍远处守株待兔,也终于,目睹得一清二楚。
他沉声道:“恐怕……你肯将真心托付,才会让以后的自己,抱憾终身吧。”
阿娇蹙眉,“我很认真地对他动感情,更认真地,想与他长相厮守。或许,要说服阿娘她们,会有些困难,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珣儿,你说对不对?”
陈珣几不可见地冷笑着,试试?
长相厮守,不过是你一人的心思。你何尝知道,刘彻想与你厮守至死?恐怕这只是他图个新鲜好玩罢了。阿姐,终究逃不过她命里劫数,纵然知道前路坎坷无比,却愿飞蛾扑火般沉迷于刘彻之情。大约,命运之所以谓之命运,便是无法逃脱。从十八年前起,刘瑾下嫁于堂邑侯府陈须,她便为陈家步步谋划,但她何尝能够料到阿姐与刘彻的孽缘?
他淡淡道:“阿姐,你随我来。”
陈珣扯了阿娇的衣袖,带着她快走几步,脚步匆忙。阿娇甚狐疑:“怎么了?干嘛带我来这?这是二哥的院子,我适才已经……”
“来过”二字被陈珣以食指抵在嘴边,他示意阿娇噤声。
忽而听得房中传来长嫂的声音,“一别九月,不知二弟可别来无恙否?”
陈峤默了许久,冷哼一声,才答道:“峤与她有缘无分,全拜长嫂所赐;为爹娘所软禁,也是拜长嫂所赐。别来无恙二字,实在搭不上边吧?”
“二弟,你这话委实令长嫂寒心。长嫂做这许多,不就是想让堂邑侯府无惊无险地躲过来日国除之厄运?我在与一整个家族的命运相抗争,与既定的历史相违抗。你可知这有多难?可知我每夜思之而未能入眠?本已艰险至此,我又怎能允许自家人成为绊脚石?”
阿娇的身子略颤了颤,没料到,方才二哥与她所讲的确有其事。长嫂为了苦心筹谋的将来,牺牲了二嫂——隆虑公主。她是皇舅的嫡女,太子亲妹……阿娇眸中含泪,望了望陈珣,一副了然模样。看来,堂邑侯府唯一不知道此事的,大概只有她一个。
陈珣带她偷听此二人言语,也是意在警告。你陈娇愿意冒险,愿意试一试,但整个堂邑侯府,不允许。
里头的陈峤再次沉默许久,他望着面前与隆虑有两分相似的长嫂刘瑾,却全无尊敬之意,半闭上眼睛,似威胁、似求饶、似厌恶地道:“滚,给我,滚出去。”
闻言,陈珣与阿娇显示出双生子的默契,匆忙作走兽散。
刘瑾作势理了理鬓边发丝,神态自若,笑道:“王氏之女也值得你这般执迷不悟?她们对你的切切爱意,不过是看在窦太后尚掌权,自己的翅膀不够硬还处处被压制,因此不得已才做出的示好罢了。若陈府再有半个人如你一般接受这示好,我更绝不姑息!若姑息,则养奸。”
她嘴边噙了一丝冷笑,甩袖而出。碧色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过,身姿翩跹。身为堂邑侯府当家主母,却将坚毅二字刻画得淋漓尽致,更甚于男。
见长嫂走远以后,过了会,陈珣才来到阿娇身边,沉吟道:“你听清楚了吗,阿姐?”
阿娇没有半分回应,将身子半靠在那棵银杏树下,青衣缓带,容颜微怔。良久,那句“若姑息则养奸”仍在心湖激起数阵涟漪。若,长嫂说的这个人,是她陈娇,则何如?
成全,还是,牺牲?
陈珣见她这般,无奈又道:“阿姐,你今晨方答应我的,”不负嘱托“,忘了吗?”
阿娇摇摇头,“当然没有,我怎么会对你食言呢?”
她眨了眨眼睛,揉弄了耳后的发,轻飘飘地道:“不就是……替你安慰安慰刘胜那傻小子,别让他伤心过了头,做出傻事来。”
“不,我希望的是,”陈珣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你、嫁、给、他。”
阿娇从那银杏树旁斜斜滑落,不能置信,目光如身处混沌般茫然,惊道:“你在说,什么啊?”
第五十一章 碎璃
窦太后这几日有些寂寞,因小一辈儿的孙女外孙女皆不曾养在膝下,身边能说得上话儿的唯大丫头馆陶一个。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晨听梁国来的消息说小儿子得了重症,令她悬心不已。是以,心内郁结,一忽儿一忽儿地抽痛着。在这一忽儿一忽儿里,她终于念起那个侄孙女太子妃来,便遣人将她召进长信殿相伴。
窦绾其人,自嫁入皇家成为刘彻正妃,已有八年。为人温婉大方,容貌端庄淑静,一条条一件件都与她“太子妃”之身份合衬得紧。但,只一件,无子,令她在整个后宫如履薄冰,处处难做人。连自家太后,也少不了拿这话数落她几句。数落着数落着,这长信殿与太子宫的距离,就远了。
窦太后以她不可捉摸的眼神望了望窦绾,叹道:“阿绾,最近我们彻儿,是多久召幸你一次啊?”
窦绾抿了抿唇,这个问题不太好答。因,自太子回宫,她从未承过恩泽;而,太子离宫,近两月;且,之前她有孕,五月有余。
于是掐指一算,去零归整,将将八个月。
窦绾又抿了抿唇,倘若直接答:“八月未幸。”——那么这个太子妃她就不用再当下去了……倘若委婉些,答:“太子少进后宫,阿绾侍候的次数,也不多。”——那么不多,是多少呢?便只能参考上一条……
正犹豫间,幸得馆陶长公主解了围,“阿娘,您这话问得就露骨了些,人家太子与太子妃,小两口闺房之事,总不能事事向您报备得要多详尽,有多详尽吧?哎哟何必……”
挤兑太后这事儿,馆陶公主不论什么时候干,都干得这么爽利漂亮。
窦太后倒也并不恼她,“嗤”地一笑,不甚在意。
窦绾双手举起一盏茶,微抿了一口。抬头看见馆陶公主在窦太后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一会子体己话,眉心微动。窦太后微阖了目,凝神听着,不时点点头。
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她心内不安起来。
过后,窦太后温声道:“阿绾,你妹妹阿瑶,今年多大了?你父母可有替她定过亲事?”
窦绾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身子,看见方才还私心感谢着的馆陶公主也向她绽开爽朗的笑靥,她婉转道:“阿瑶,去年已过了及笄的生辰,今年也十六了,倒未曾定亲。”还装傻似的亲口问道:“难道太后心中,已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了?”又笑得明快:“若真是这样,还烦请太后为我妹妹阿瑶赐婚呢!”
面上不露分毫,手却不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握紧了那杯盏,挑了挑眉。只希望,希望,不要是他……
千万不能,是太子刘彻。
馆陶长公主从窦太后开口,一直微微笑盯着太子妃细瞧,与其四目相对。
还能有谁呢?正是,太子刘彻了。
虽然她知道,这是太子妃最不乐意看到的了。要与自己的亲妹妹,共享同一个男人。窦瑶,比她年轻、美貌,更得长辈欢喜,更重要的,将会是太子宫里的新鲜血液。也许,她会是合适的,窦家的下一任掌权人。毕竟,窦太后再没有多少年春秋了,这份责任,终究得交由下一个窦后来担待。
或许是窦瑶,或许仍旧是窦绾。
馆陶笑意更甚,只要不是她女儿阿娇就好,伴君如伴虎,而,伴刘彻,如伴饿虎。九死,一生。
令馆陶急着向母亲推荐窦瑶的原因,很实在。昨日刘彻又向她的阿娇提亲,倒是语气诚恳,言辞切切,刘嫖差一点就要相信他这个侄儿乃是个实心眼儿且万万没有花花肠子的侄儿,差一点就要将从前对他的狠辣形象改观为温柔而善良,差一点就要以为自己替阿娇定的与刘胜的亲事大错特错。而,是时,青妆在她耳边恰如其分地提醒道:“大少爷与夫人已经回堂邑侯府,望尽快与您相见。”
于是刘嫖忍了忍,将一切的一切,都忍住了。
为令其死心,还特特将女儿与刘胜的婚事相告知……
今日想来,觉得平日里甚少关心亲侄儿太子殿下,便将窦瑶荐与了母亲,也算不得损了他一桩姻缘。
窦太后将指间一枚小戒把玩片刻,好似真心替小侄孙女窦瑶操心终身大事,倏尔缓缓道:“近几年,哀家这把老骨头,实在是不中用得很,你们,都是知道的。因而,也分外念着咱们骨肉亲情。要说长安城里,贵戚虽多,却也抵不了一个血浓于水啊。阿瑶那个丫头,常听你母亲说她稳重端和,我自不能,将她轻易许了旁人。是以,一番琢磨,倒觉得再没有人比太子更合适了。”
她衰老却有力的声音不容置喙,“阿瑶是你的亲妹,少时与你长在一处,若她嫁进太子宫,你也有人帮衬着,可不是如鱼得水一般?也好打发常日漫漫的辰光了。阿绾,你看如何?”
看似商量的语气,却又十足十地不容置疑。
窦绾已放下手中的白玉杯,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微微用力以稳定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