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有些别扭了。但,这竟是在别扭太子宫的卫氏?
刘彻先前一番轻薄得逞,委实欢喜。然见阿娇仍将二人关系分得如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什么太子什么翁主,听得他格外刺耳。之前宴上生生压下的怒气便腾然而起,还未细细思量她这话的含义,便肃然道:“说到”以身相许“,你如今十四岁,离十五生辰及笄之日,仅剩下三月。你不着急寻如意郎君,当整个堂邑侯府都不急?”
“我的心意如何,你早已明了。既如此,不妨在我的立场设想一番,若总是对你以礼相待,任由你与其他男子嬉闹拉扯,混一日是一日,结果只能是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指给了别的男子。依你这等无心无肺之人,恐怕也顶多为你我之缘分伤怀半日了,大约半日也无?纵然之前承了我的百般殷情,你因了表兄妹一条也会觉得十分合理。但其实,我刘彻是何人?凭何对你陈娇予给予求了?”
“你大约并不懂得,才有今日之事。今日相亲之宴,你不仅来了,更是盛装而来。这身衣裳,这副打扮,这支步摇一晃一晃,衬得你愈加明眸善睐。虽楚楚动人,却何尝不教我寒心?今日我不请自来,并非为了能在宴上看到你,而是希望见不到你。可你却着实让我领略了一番……”
“往日种种,为了不将你错过,我自是千般手段,你自是万般推拒,犹如卯足了力气的拳头打在棉花上头,毫无起色。今日轻薄你,原不是见色起歹心,实是为了激你一激。至于结果,本太子已清楚了。陈娇,你若欢喜以此自称,以后我便这样唤你罢。”
说完,淡淡地转身,回到床上躺好。
阿娇被他一套一套的话整懵了,眨了眨眼睛,略缓了缓,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你在想什么?”见刘彻沉默,她又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刘彻闭上了眼睛,“不懂就回你的堂邑侯府去好好想想,本太子不说第二遍。”
阿娇哭丧着脸,她不过是吃了卫氏的醋,便教刘彻寒了心绝了情?她摇了摇刘彻的肩膀,撒娇道:“起来好不好?再给我讲一讲,表哥?太子表哥?阿娇的表哥?唔,我以后再不随便吃旁人的醋了,怎么你见我吃干醋也不好好地哄我,竟比我还生气呢?你怎么那么奇怪呢?”
刘彻被一腔邪火折腾地莫名,突然从阿娇的话中意识到自己误解得多厉害,刚才有多傻,以及他有多迫切地想让阿娇知道自己的心意。他轻轻睁开眼,看着十分委屈的阿娇,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这边亲一下,才不生气。”
阿娇“咯咯”地笑起来,“那可得说话算话。”她在刘彻脸上印下一吻,却被他顺势推向他的胸膛。刘彻认真道:“适才我昏了头才对你生起气来,原是误会了你话中的意思,追你追得久了,越来越觉得前途渺茫,所以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笑道:“我刘彻,何时闹过这等笑话,也只在你面前,才会如此。”他又道:“你适才是在吃醋?这倒奇怪了。为何不是吃太子妃窦绾的醋,正经她才是我名义上的妃,却吃平阳侯府歌姬的醋?”
阿娇将下巴靠在刘彻的胸膛,轻声道:“为何不能了?除了我以外,不曾听你夸过任何人,但很久之前,听说过你夸卫氏一头长发甚美……卫氏曾经就是平阳侯府的歌姬嘛。我是觉得,大约你比较看重她些,不似对其他妃嫔,总淡淡的。”
刘彻朗声笑了笑,“若卫氏能有你这般倾城容色,我怎会越了她的姿容着眼于她的头发呢?实在是没话夸才夸她头发生得不错。”
阿娇撇了撇嘴,“这话说得讨巧,一听便知道不是实话。你分明喜欢她的……”转念又道:“你说得好像非得夸她一般,为何?”
“她是个有用的人,她的兄弟对我更加有用。”刘彻捏了捏阿娇的鼻子,“以你那不会转弯的脑子去想,花半辈子也未必想得通了。”
阿娇假意生气了,两人又闹起来。此时听得杨得意在外头道:“太子,宫里来了信儿,道是煦禾翁主出了事。”
阿娇蹭一下从刘彻怀里跳起来,“煦禾出事了,外祖母这下又要难过伤心了。”听刘彻淡淡道:“你急什么?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
阿娇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既然煦禾也是杀了顾川北的人,黯息派定然放不过她去。”
“那她会死吗?”
“嗯,大约是和顾川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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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别扭,改了点,还是别扭,我实在没办法了,若亲们也觉得别扭,额,将就下
第四十八章 慌乱
煦禾是梁王与王后的嫡女,又是最小的女儿,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生得貌美出众不说,如今又正值妙龄,但老天曾向她开了个大玩笑,令她不得已度过了装盲扮哑且无人问津的两年。煦禾被时光蹉跎了两年之后,终于奇迹般重得梁王宠爱,带至京城长安见圣驾。但一出了这家门,就再也回不了故乡。
她死在了长安。
在十五岁这年的冬天。
阿娇随太子刘彻下了马车,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沿着长长的斑驳的宫墙跑了起来,把刘彻也暂且抛在了脑后。顺着凌冽的风,渐渐感到脸上滑腻的冰凉。她胡乱抹了一把,声音哽咽。在马车上的时候,未曾开口说一句话,面如土色的模样,甚至比听到朝露之死那夜更加狼狈。那时,阿娇还没有这样深切的不知所措过。
煦禾害死了朝露,把朝露推下太液池,却装作是她不小心溺水而亡。阿娇至死不肯原谅她。
她欺骗所有人,梁王王后皇帝太后和陈娇,伪装成那么温柔善良伪装成既盲且哑。阿娇毕生不能认可她。
但,亦不能不怜惜她。前几日,阿娇沉浸在对朝露的哀伤里,尚未察觉出这份近乎诡异的怜惜之意,直到方才下马车时,才豁然明朗。
或许煦禾太过执着于同顾川郁之间的感情,执着到不惜别人的性命,最终,竟也赔上自己的性命。丧在囫囵之中,败在爱情之下。原来,月老没有成全他们长相厮守,冥王却将结局安排得干净利落。
阿娇觉得,这年的冬天,冷冽得比前几年更甚。她急急地冲进温室殿,也未曾赶上煦禾弥留之际。温室殿中太医令渐退了几个,留下两位女医正在料理她的尸体。
大约黯息派的人也忌惮这等深宫内廷,将暗杀煦禾造成遭毒之假象。是以阿娇印象中,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煦禾七窍流血的脸。
手段竟如此下作毒辣!
阿娇怔在原地许久,其中一位要离开的女医发现了神色难测的她,轻声地劝她离开。阿娇木然转身,蹲在外墙廊檐下哭泣。刘彻将将赶到,带她离开。
阿娇问他:“为什么煦禾想要跟顾川郁在一起就那么难?为什么拼死都没能在一起?”
刘彻愣了愣,未料她会伤心至此。煦禾同顾川郁此生注定无缘,就连前世,也逃不过下场凄惨,因之行事太过偏激。他缓缓道:“老天爷从未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迷了眼睛,一直未能看清罢了。”见阿娇愈难过,怕她联系至自身,又道:“但我们不同,你不必担忧。虽然你与煦禾同是翁主,身世大抵类似,但我不是顾川郁。阿娇,别怕。”
阿娇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好,我不会学杞人忧天。”
身处宫中,人多口杂,耳目众多,两人婚事未有定论之前,不可表现得太过亲密,于是,阿娇同刘彻在长秋殿外相别。
他们俩一人往东,一人至西。阿娇渐渐平复心情,理了理些微凌乱的青丝,将大氅裹得紧紧的,在临华殿换了一身更素净的衣裳,又在长信殿外数到两百,确信脸上无一丝情绪外露,才将步子跨了进去。
窦太后今晨照前几日一样早早地遣了宫女至温室殿请翁主用早膳,没成想宫女哆哆嗦嗦地来报说翁主晨起便没了。窦漪房将“没了”二字于心中盘亘一番,几十年风霜雨雪也挨过的她强撑着自己镇静,厉声令宫女将原末道来。那宫女仅区区一介二等宫人,在长信殿当差当得素来滋润,还未料到天降横祸传个信儿也能传个令太后震怒。她舌头打颤儿地将煦禾翁主晨起饮了一口水而后立时七窍流血之事说得不甚委婉,更是不小心说了“不知何人所为倒像是天意”之类的心里话给太后听,于是被太后亲自发落至掖庭。
窦太后是个眼神不大好的人,但至此一事,她倒宁愿自己耳朵也不大好了,幸而一个半时辰以后,长乐宫来了一位新客人,将她哄了许久。
那新客人是个颇善言辞之人,曾劝解太后道:“煦禾翁主并非是突降横祸,倒更像是被老天爷相中她的智慧与貌美,招她到天上去陪伴天帝老人家了。太后您且宽心,这是煦禾的福气呀。”
又道:“煦禾翁主是天下至孝之人,定不希望看您为她今日的离开感到忧愁悲伤,是以令天帝开了恩,来劝劝您。喏,这不派了阿陵来吗?太后您万不要再费神哀伤了,煦禾在天上见了,该有多难过呢?”
这位自称“阿陵”的长乐宫新客,乃是阿娇在睢阳的新仇,淮南翁主刘陵。
她此番进京,原是奉了她父王刘安的嘱托,将新著《鸿烈》一书孝敬窦太后。淮南王刘安,与窦太后一样,都十分地尊崇黄道老庄之学,是以得尽“逍遥”之意的《鸿烈》也是颇令窦太后爱惜的。刘陵此人口才甚好,自负其名,今日进京,想必是希望在长安久住了。她模样俏丽,但比之陈娇煦宁之辈,则不够端庄。
阿娇入得内殿,见外祖母在床榻上半坐着,一手撑着额头,容颜更显得苍老与憔悴,而母亲正坐在外祖母床边服侍,端茶递水,一律亲力亲为。坐得更外些的,便是一脸温和孝顺的刘陵。
阿娇正欲走近些,见朝雪从外头急急忙忙走进来,恐怕又有什么事惊扰到了外祖母,将她也分配到掖庭。阿娇便叫住了她,“慌慌张张作什么,可有什么急事么?”
朝雪咬了咬唇,神色不掩惊惧,却还镇定不忘这里是长信内殿,低声道:“是咱们府里头出事儿了!二公子,二公子自尽,未遂啊。幸好身边人发现得早,不然,这可怎么好,这怎么好?”
阿娇身子一颤,回头见母亲仍在担忧外祖母,若叫她知道二哥为情所困而轻生,恐怕要出大乱子,便向朝雪道:“怕母亲受惊,先别告诉她。快,我们这就准备着回侯府。”她并不比朝雪沉着到哪儿去,今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争着让人难以招架,“你去嘱咐青妆姑姑,让她先瞒着母亲,待我将这件事料理完了再回她。”
二哥陈峤(人还没料理,名字先被料理了)竟这般糊涂,上赶着要伤外祖母和娘亲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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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哥的名字,是被我改过了的,原先的字也念“娇”,阿娇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就像张嫣的嫣是取了她哥哥的堰字,一个意思。但是听起来就像是在叫阿娇一样,我自己别扭,就改了,真是对不起二哥哥啊…九泉之下千万别以为我对你不敬啊亲。
第四十九章 疯子
她的二哥,陈峤,大抵是堂邑侯府最容易被忘记的人物了吧,一反陈家张扬傲娇做派,温顺至近乎懦弱。自大半年前,二嫂病逝之后,伤情便伤得有些厉害,日日嗜酒不说,连带着,也染上了市坊间那等酒徒之暴躁性情。之后,他与长兄长嫂闹了不快。阿娇曾听家中下人议论,二哥对长嫂以剑相向,最终被长兄夺下,堂邑侯府才不致闹出弑嫂恶名……
下人们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也是有的,她从来不信这些话。只是也是自那时起,长兄长嫂以陪伴父亲于洛阳养病为由,搬离了堂邑侯府。至于二哥,终日将自己封闭于一屋之间,一室之内,从不见人。
当时的阿娇,比如今幼稚天真更甚,并未及思量是发生了何事令家人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淡薄至此,只把一切归结于二嫂之死。如今回想起来,更觉得万象模糊,毫无头绪。因她甚至记不清何为事实,何为谣传。
阿娇微微一哂,踏进了自家侯府。陈管家镇定地迎上来,向她道:“翁主可是要去瞧二公子?翁主还是留步吧。侯爷与长公主虽然不在,但是曾经吩咐了老奴,道是二爷自先二夫人去了之后,精神一直不稳定,因此不让您贸然相见。因此恐怕……”
“放肆!”阿娇怒道,“连自家兄长都不让瞧了,陈管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不成?这是我堂邑侯府自家事,本翁主才是真正的陈家人,纵然侯爷不在,又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陈管家不是没见过陈娇发脾气,活到这把年纪,看着陈娇长大,无论她撒泼打诨他都见过。只是从不像今日这样,把一番话说得教他直不起腰来。此时他见阿娇气势逼人,自己年纪虽大,却只是个家生奴才,于是一时不敢与她顶撞了。却不敢得罪了老主子们,无措道:“老奴怎敢,老奴怎敢啊。只是侯爷与长公主,确然如此吩咐过的。老奴冤枉,实在冤枉……”
正求饶,陈管家听到小少爷的声音清清凉凉地响起,“你要见二哥,便自去见。何必发这通火气,又偏为难他?纵然有话,也该对下这道命令的人说去罢。”
阿娇瞥眼望过去,正是陈珣。
然,这冰凉语气,竟是从未有过。不像是为了陈管家才作此语,是由于些别的什么,阿娇还未看出来。
但她来不及细看深思,便直直往二哥的院子走去,这大半年里,被爹娘的命令框着,是以从未见过他一面。憋了这么久的火气,一股脑发出来,那个倚老卖老的管家自然招架不住。
“吱咦——”一声,阿娇双手推开了门,命朝雪在外头小心候着,不许让别人进来。
朝雪称诺,那谨慎神情恍如教她瞧见了从前的朝露。阿娇揉了揉眼睛,还是朝雪,这才走近二哥的房内。
一阵浓郁的酒香向她扑来,此时在她眼前的,是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各类摆设。二哥的房间内,极尽奢靡,许多家具,由琉璃精心制作而成。阿娇绕到琉璃屏风后,见二哥半靠在躺椅上,旁边置了好几个酒坛子,脸色憔悴且苍白。空落落的房内仅两个随身侍童,垂首无声立着,了无生气。却说她二哥,哪里有一点像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
之前已打听了二哥自尽未遂之事,据说是将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侍童都赶了出去,欲举剑自刎,幸而被一位没眼色进来打扫的女婢拼命拦下。
阿娇唤他道:“二哥……”
陈峤放下手中的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