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会弹,便不能说了么?”萧爷放下酒杯,“我虽不弹琴,却识货。潮起月升,清辉映海,不巧,送你这具海月清辉琴的人,我恰好认识。”
如云深如潭水的眼中,波澜忽起,语气还算平淡:“原来萧爷也认识凌空波。”
凌空波。
叶双荷蓦地想起那首《秦娥月》里的句子。
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
“对,”萧爷寒星似地目光落到她的琴上,“凌空波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你为他这般黯然心伤,连一首欢愉的曲子都不肯弹,必会难过的。”他说着已转过头去,脸上依然挂着邪魅的笑,不像刚开解了人,倒似暗算了谁一般。
如云和凌空波的故事,发生在桃儿与荷儿成为她的随侍丫鬟之前,故而连桃儿都不太清楚。尽管心里想知道,但死死咬住牙没问,在这种事情问如云的伤心事,不啻于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再补一刀。
那晚湘水居没有点灯,她回屋后一个人静静坐在窗边的暗影里,不说话。
她不睡,叶双荷和桃儿自然不会去睡,就这样静默地相对良久,忽听如云道:“我认识凌空波的时候,比你们还年幼。”
如云何等聪明,早看出他们好奇和忍耐。
“不要!”桃儿脱口而出,“如云姐姐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们不想知道的!”她边说边拉扯叶双荷,想让叶双荷也附和几句。
叶双荷沉默着。她与如云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却可以清楚地看出,对那个名叫凌空波的人,如云从来没有放下过。她想,倘若如云要说,就好好听她说吧。毕竟只有说出来,才有机会放下。
如云和凌空波的故事并不复杂。
那时候,刚入飘香楼学艺不久的如云在某天晚上正欲就寝,屋子的窗户突然被人撞破,一个浑身带血的黑衣人跌跌撞撞地进来,要借如云这里躲一躲。
如云也不知道他要躲什么人,只因那人保证只躲半个晚上,绝对不会让人发现,这才勉强答应,把他安置在里间。
可是等半个晚上过去,那人却没有动静,如云想要提醒他离开,发现此人已经昏迷过去,这才发现他受了很重的伤。
见死不救不是如云的习惯,于是她瞒着飘香院上下,把这个人藏在自己屋里,白天学艺,晚上便回来照顾他,言语间得知那人名叫凌空波。
凌空波是个习武之人,身体还算强健,害怕继续呆在这里连累如云,等伤好了三四分,待到自己能行动的时候,便不告而别。
他走后,如云只当没有这回事,依然每天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只是时常回想起那人昏昏沉沉时常常拉住自己的手。
直到出师的时候,如云忽然收到一张琴,是海月清辉。
如云在她和秋晴花擂上,凭借这张琴和一曲《长河吟》,博得满堂红。
热烈的喝彩让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声音响在耳畔,她的灵魂却被抽离很远。然后,她在花擂台下的一角,看见了凌空波。
之后的故事乏善可陈,凌空波和如云重逢,互诉衷情,凌空波说如云,等我回来,我娶你回家,我虽然是江湖人,但为了你,我可以安定下来。
结果他再也没有回来。
江湖人,命中注定是要死于江湖的。
如云断了念想,留在飘香楼做了头牌,阅人无数,心里却永远只给一个人留了位置。没有任何人再能闯进他心里,而唯一的凌空波不可能回来。
所以,如云的心永远是空的。
竭哀莫大如心死,心既已死何来哀?
叶双荷想,难怪如云对世事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因为唯一她真心在乎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如云说完故事,径自回到屋中,留下桃儿和叶双荷两个人面对面地发怔。
叶双荷的思絮从如云的琴滑到无缘谋面的凌空波,再到莫名认识凌空波的那个萧爷。这个人,行事也够诡异,明明是来谈生意的,半道却扯起了故人,思维不是一般地跳跃。
桃儿连喊她两声,她都没有察觉,直到桃儿抓住她的肩膀开始摇晃,才回过神来,浑浑噩噩地上了床,却一点都睡不着。就这样一会儿醒,一会儿梦,时而迷离时而清楚的意识在她脑海里交错游离,直到天明。
叶双荷收拾好床铺起身,想打开门透一口新鲜空气,却不防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的面孔既陌生,又熟悉,叶双荷只觉脑中一阵剧痛,猛然想起这似乎就是自己穿越进的那具身体,只是脸上少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是魂穿的么?为什么这具躯体忽然站到了自己对面?是荷儿的灵魂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吗?那她现在的身体是谁?
叶双荷慌忙去找镜子。
镜子里的脸,还是她穿越来之后的相貌,疤痕犹在,伴着她惊恐的表情,显得更加吓人。
她想回头问问来人到底是谁,却见那人已从未关的门中走了进来,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却无神。
“你……是谁?”
“荷儿。”那人的嘴张合得十分机械,“你是叶双荷,对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
“我不知道。只是你认为我应该知道。”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叶双荷壮着胆子碰了碰她的手臂,感觉上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甚至还有体温。
荷儿摇头:“不是人,不是鬼。”
“你是的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出现,只是因为你认为我应该出现。”
“我从来没有认为过!既然我的灵魂在你的身子里,你现在肯定已经魂归天际了,我才不会笨到认为你会回来找我!”
“可我在这里。”
叶双荷感觉自己快要疯了:“那就是你走错地方了!我请你快走!”
荷儿不退反进,伸手拂过她脸上的伤痕:“你还记得这道疤是怎么多出来的吗?她们都说这是你跌落入水时,磕到河中的碎石才割破的,可是你知道不是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荷儿呵呵一笑,忽然整个人透明起来,化作一阵青烟,被从门口刮入屋中的寒风带走了。
“喂,你给我回来!回来!”叶双荷追出门外,却发现原本走廊上的栏杆消失了,她收势不住,重重摔了下去,那感觉,和她当初跌下楼梯时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叶双荷醒了。
原来方才的一切,那个神神鬼鬼的荷儿,只是她梦境里的存在。
看了看天,似乎刚亮不久,可她的睡意荡然无存,蹑手蹑脚地起身,出门打了盆凉水洗脸。冬天的凉水寒冷刺骨,刺激着她的神经。忽然又想起梦里荷儿,心下烦躁不已。
叶双荷的面容映在水里分外清晰,那道疤还在,悄然无声地证明着她穿越的事实。
凑近水面,叶双荷仔细观察这道疤。
疤痕深而长。如果是掉落入水被尖石所伤,伤口不可能这么平滑流畅,她这样的伤口,倒像被人用刀所划。
可……到底是谁……
荷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天很快大亮,叶双荷装作刚起身的样子,与如云和桃儿吃过早饭。如云早上无客,正打算教叶双荷和桃儿读书识字,门却被敲响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双荷差点以为她的梦境成了真。
门开了,跟在玉娘身边的那个名叫飞雪的丫鬟走进来,先对如云施了一礼,道:“玉妈妈有事,请如云姑娘和桃儿荷儿两位妹妹去她那里。”说罢怕她们不明所以,又加了句:“昨日萧爷要玉妈妈给个交代,这事毕竟和如云姑娘有所牵扯,还请姑娘移步。”
纠问
玉娘住的地方,位于飘香楼的最高处,从窗中看去,院内情形一览无遗。
叶双荷到的时候,秋晴和小绿已经在了。秋晴委委屈屈地仿佛受了气,可怜巴巴的样子,配上眉梢眼角的隐隐若现媚意,愈发我见犹怜。小绿恶狠狠地看着如云一行,倒像是她们抢了秋晴的客人。
桃儿感觉到她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对瞪回去。如云脸上无波无痕:“玉妈妈好,如云来了。”
“坐吧。”玉娘看了她一眼,“昨天晚上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虽说没有闹大,但飘香楼毕竟是邺州城一等一的青楼,姑娘们平日该做的事情便是迎来送往,照客人的要求该怎么伺候怎么伺候,让客人舒服了才是正理。昨天不仅惹走了客人,也让萧爷不悦,这种事是断断不可再发生的,你们应该明白吧?”
她话音落下,在场几人均应道:“是。”
“这种事情,发生一次虽然对飘香楼影响不大,但是有了第一次,就不防没有第二次,事情多了,飘香楼这招牌也就砸了。况且,”她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昨天萧爷发了话,交代我把事情查清楚了,给他个说得过的解释。萧爷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所以今天呢,诸位最好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照实说了,也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她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然冷了下来。
然而待她说完,座下一片安静,谁也不打算先开口。
秋晴还是一副“我被抢客人我是受害者”的表情,如云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好像这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桃儿还在瞪小绿,叶双荷则在看戏。
一时间,一群人倒像是在比谁的耐性更好。
终于小绿受不了这沉默,指着叶双荷道:“昨天本来萧爷看上的是我们姑娘,偏偏她一来,萧爷就被她吓走了!哼,我看她是故意来搅和,好让萧爷去如云姑娘那里的!”
诶,一上来就针对我?叶双荷愣了一下,即刻明白,大约是小绿不敢惹桃儿,又不能拿如云怎样,看她最好欺负就拿她开刀。但是吧,这姑娘也太口不择言了吧?明明昨晚她是被玉娘喊去西苑的,这事玉娘也知道。
但是玉娘脸上毫无表情,叶双荷也不确信她到底打不打算开口。
无奈,既然上司不打算开口澄清,叶双荷就不能打着她的旗号来堵小绿的嘴。想了想,道:“邀请萧爷的人,确是请他来听如云姐姐弹琴的,那些人昨晚都在暖阁等他呢。”
“可萧爷拿到的请柬上,写的是请他来我们姑娘这里,你又如何解释。”
叶双荷不屑地一笑:“看不到萧爷的请柬,谁又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你当然希望我说的是假话。可是萧爷昨晚的确来了我们姑娘这里,这可是无处争的事实。”
叶双荷不想再与她做这些无意义的争辩,转头向玉娘道:“玉妈妈,荷儿以为,这样的争执争再久也吵不出名堂。当务之急是查清萧爷的请柬到底是什么人递的,看看那人为何非要跟飘香楼过不去。”
玉娘微微颔首,道:“和飘香楼过不去,此话怎讲?”
叶双荷看她表情,就知道玉娘是明知故问,不知为何一定要让她把这话解释清楚。
“单单一封送错的请柬,便轻易让秋晴姑娘撞了客,如果多送几封信函,专挑那些邺州城的大贵人送,到时候他们在飘香楼里冲撞起来,恐怕谁也收拾不了吧。”她话刚说完,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明明打定主意不要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怎么关键时刻反而收不住话,把自保的打算忘了个一干二净呢?
可是玉娘的眼神还示意她继续说,现在想住口,已然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既然要给萧爷送假信函而不被怀疑,肯定要把真的信函截住,而有能力截住真信函的人,必定非同一般。其余的……荷儿便猜不到了,还请玉妈妈明察。”
听她说了这么多,玉娘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觉得,有什么人非要跟飘香楼过不去呢?”
“这个……荷儿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真正的荷儿服侍如云多年,达官显贵自然认识不少,可她刚穿越过来,又有一大半时间躺在床上,对这个时代都知之甚少,何谈去分析谁看飘香楼不爽呢?
“罢了。”玉娘摆摆手,道,“秋晴,你有什么要说的?”
秋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萧爷看上奴家,本是奴家的福分,谁想到最后成了这个样子……”
她字里行间无不暗示,萧爷看上的本是她,偏偏被叶双荷拉走了。叶双荷在心里听得好笑,明明是那姓萧的走错了门,之后也没人强押着他去东苑,歪怪到她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可是转念又想,说不定那姓萧的真看上了她,只是急于去谈事情,才离开西苑——若不然,他知道自己走错了屋子,干吗还要赖着不走,非要玉娘给他解释呢?
唉,这典型的乌龙事件,真是让人完全看不懂啊。两边人的话听起来都合情合理,看不出哪里不妥,要怪只能怪这姓萧的行事诡异,让人琢磨不透。
如云一杯茶喝了一半,还是那个“我昨天按部就班该做的都做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的表情,干脆连头也不抬,对周遭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叶双荷一度觉得跟了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姑娘是好事,可是这样一来,为何发言的事情全部归她管了?
“如云。”玉娘似是非要她开口不可。
“玉妈妈有何吩咐?”如云慢慢地放上茶杯盖,“如云只知道萧爷是个懂琴之人,其余一概不明。”
她甫一说完,叶双荷突然理解了她今天为何比平常更为沉默。只怕昨日凌空波的事,还盘桓在她心里。
玉娘咳了一声:“如云,哪怕昨日的事情针对的是你,是有人想抢你的客人,你也不在意吗?”
如云淡淡道:“客人愿意赏脸,如云自然尽力招待,若是不愿意,如云也强求不来。”
“是萧爷也没关系?”
“如云无所谓。”
叶双荷听着她们的对话,从方才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个姓萧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被形容得跟皇帝似地,被飘香楼的姑娘们耍痴争宠抢着陪?
而且这种所有人都知道就她一人不知道的感觉,实在太微妙了。
听昨天萧爷与一同吃饭的人聊天,大致能猜出他是邺州城的一位富商,具体多有钱不得而知,但就整桌人对他的重视程度来看,至少是稍微动一动就对邺州城商事有不小影响的人物,说不定还是控制着盐业茶业铁业这种产业命脉的商家。
如果他是这个身份,认识凌空波也不足为奇了。商人多是八面玲珑,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结一个仇人要好得多。
场面又僵持下来,叶双荷心知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却不知道当不当用,不过当此情形,也只能搏一把了,往玉娘跟前走了一步,低头道:“荷儿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未曾向玉妈妈请罪。”
玉娘的思考被她打了岔,皱眉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叶双荷咬咬嘴唇:“我前些日子没照看好湘水居前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