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双荷前世的时候听说过一个定律，一般说到最后一次，通常都会出事。凌空波的最后一次失了手，死了。如云听到这个消息，整整不眠不休不吃饭不说话弹了两天两夜的琴，直到晕倒在琴弦上。
如云醒过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想来空波是注定了毕生为旁人而活，连老天都不容许他为自己打算。”
所谓命中注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凌空波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让他死于此的事情，是帮人调查一家盐帮的私盐生意，此时本来就极其凶险，凌空波行迹暴露，被人暗算，死在邺州城的江滩上。
——吴门河是汇入江流的，是以萧牧廷才会让她把栗子倒进吴门河里。
凌空波并不是邺州人，萧牧廷也不是，但是为了凌空波的嘱托，萧牧廷告别了跑江湖的生涯，开始定居邺州经商。
萧牧廷有天赋，也有手段，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就爬到邺州茶业总商的位置。经商的同时，萧牧廷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查找当年害死凌空波的人到底是谁。一年找不到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三年，终究还是被他查到了，却是石原。
石原表面上做酒楼生意，事实上，暗地里最大的利益来源就是贩盐。毕竟是官府明令禁止的生意，石原不敢光明正大地进行这笔买卖，但还是被察觉了，是以凌空波才会去追查。
“所以你终于查到后，就要为他复仇了？”
“我四年前就查到了。”萧牧廷冷冷一笑。四年之前，他虽然查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实力不济，完全没有对付石原的把握。所以他隐忍了整整四年。
叶双荷的手指不着痕迹地颤抖了一下。
萧牧廷从头到尾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给凌空波报仇，从利用小绿到出资举办花擂，一步一步环环相扣，都是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
“让石原一无所有。”
萧牧廷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可叶双荷莫名地从中觉察出了一丝无可名状的阴枭，一双眼寒如冰窖，薄窄的嘴唇愈发拉成一条线，狠厉非常。
叶双荷忽然明白，如云为什么一直不答应萧牧廷的帮助。这样一个人，实在太恐怖，太让人揣摩不透。
她想起萧牧廷之前笑容中抹杀不掉的一股邪气。原来那才是他的本性。这样一个人，只让她想逃。
可是，刚才按住她，轻缓地给她涂药的那个人，也是萧牧廷。萧牧廷现在的表情让她感觉刚才那是一场梦。一时间，她确实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一个场景才是真实的。
“我要你找的，是盐帮的账目。”萧牧廷的声音比起方才已然缓和不少，但还是有些阴寒。
叶双荷心中奇怪，问：“石原为什么会把盐帮的账目埋在药田里？他不怕被人发现么。就算没人发现，难道就不怕纸烂掉么？”
“账目并不是埋在药田里，也不是石原放的，”萧牧廷道，“当初凌空波料想到所查得事情可能有变，就把账目放在了飘香楼的某处。那时候还没有药田，只是一片杂草，凌空波用将一截木桩埋在杂草中，又在上面刻了花纹。如果不是那地方被开辟成了药田，恐怕那木桩已经被杂草掩盖，也不可能被旁人发现；呃。”
叶双荷道：“不是埋在药田里，那……他到底把账目放到哪里去了？”
萧牧廷摇摇头，道：“不知道，凌空波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木桩只是一个指示，至于到底在哪里，只能从那木桩的摆放位置来猜测。之所以要你帮我做这件事情，就是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会猜的人。”
“……谢谢萧爷赏识。”叶双荷心想萧大爷你这真的是在夸我么，又道，“但是萧爷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反正现在飘香楼是你的，吴门河也是你的，”
“我去找，动静太大。”萧牧廷道，“而且会让玉娘知晓。”
他话没说完，但叶双荷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看来就算收买了玉娘，萧牧廷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她。只是连玉娘都不相信，为什么还会相信她这个小丫鬟？思及此，叶双荷转念又想，也许萧牧廷还有其他手段防备着自己吧。
“那……上次藤萝衣又是怎么回事？”叶双荷不相信他既已把一切查得这么清楚，还会在藤萝衣上中招。
“要是我不喝那杯藤萝衣花泡的茶，会让石原怀疑。”萧牧廷慢悠悠地开口道，“换了你，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让之前所有准备功亏一篑吧。”
说着话，马车停了。
萧牧廷当先下车，又把叶双荷拽下去。
叶双荷但见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子，青砖白墙，木质的大门，门额上也没有龙飞凤舞的匾额，门前没有石墩，只有几棵参天大树。
她始才发现，下了一早上雨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放了晴。太阳挂在天上，散发出一丝属于春天的暖意。
“走吧，这是我的住处。”萧牧廷一笑，往前走了两步去敲门。他敲得很有节奏，敲三下顿一会儿，又敲两下，再顿一会儿，最后再敲两下。
像是有人专门在门里候着，门很快便打开了。
萧牧廷跨过门槛，见叶双荷还站在外边发呆，转头道：“再不进来，我可要关门了。”
杂陈
萧牧廷跨过门槛，见叶双荷还站在外边发呆，转头道：“再不进来，我可要关门了。”说着，真的做了掩门的动作。
把她丢在外面？在这种地方不是要她死么？
叶双荷赶紧小跑两步跟上，从半关上的门钻进去。
大概是萧牧廷很少看到她这般听话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叶双荷不晓得他在笑什么，迟疑地看过去：“萧爷？”
萧牧廷却收住笑，丢开门转过身。叶双荷看见花擂那几日跟在他身边的青年走过来关上大门，接着往旁边边一晃就不见人影了。这萧府里空空旷旷的，除了萧牧廷和她自己之外，叶双荷看不到半个多余的身影，可她就是从心底里觉得，这宅子里到处都有人，只是隐藏得太好而已。
叶双荷看着这情形，心想这府里的构造肯定非同寻常，看来非要紧紧跟着萧牧廷了，不然她肯定会走丢。
萧牧廷往前走着，叶双荷亦步亦趋。这里跟飘香楼完全是两种风格。如果说飘香楼精巧细腻，那么萧牧廷的家则是简约大气。
叶双荷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这么大一个地方，光打扫一下需要多少人，算了半天没有结果。她承认她是对古代非机械化的情况下人力的使用情况不甚了解。
绕过两进院子，萧牧廷驻足在一扇紧闭的门前。
那门似乎很久没有开过，雕花的空隙间积蓄了厚厚的灰尘，在整座大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咳，咳，”一阵风吹过，叶双荷就被扬尘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这儿多久没人打扫了啊。”
叶双荷再次感到奇怪。萧府虽说不是一尘不染，但至少每一处都很干净，连铺路的鹅卵石都干净而颗粒分明，独留这一出不打扫，看来这里面放的是不能让一般人染指的东西吧。
“是我不许他们动的。”萧牧廷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那……为什么我……”叶双荷想说既然是不能给别人动的重要东西，你干吗要让我来看，吸了一口气又忍了。
看穿了她的意思，萧牧廷道：“我本也没想让你来，只是如云不肯来，我又没法把这东西带去飘香楼给她，所以只能让你代劳了——带她来看一眼而已。如云最亲近的人只有你和那个叫桃儿的，怎么看你都比她靠谱一点。”
叶双荷虽然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同意他的话。桃儿的性子太咋呼，又藏不住话，萧牧廷能选的人只剩下她。
萧牧廷将手放在上了锁的门栓上推了一下，登时又是一阵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叶双荷抬手掩住口鼻：“所以……萧爷到底要让如云姐姐看什么？”
萧牧廷挑眉：“你很好奇？”
“还好。”
“还好就好。”萧牧廷笑了笑，掏出钥匙来开锁。
叶双荷还在品味萧牧廷话里的意思，门就开了。她虽做好准备，还是吸了一鼻子的灰。她的眼睛习惯了门外灿烂的阳光，刚进入阴暗的屋里，顿时不适应起来，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一粒粒灰尘在阳光的映照下飞舞。
屋中散发着一股霉烂稻草的味道。她挥手驱散灰尘，手伸出去的时候尘粒知趣地避开了，但只要她一缩回手，那些灰尘又锲而不舍地回到了了原先占据的地盘。
耳边听到笑声，叶双荷知是萧牧廷在嘲笑她，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半天之后她也只能放弃，倒是双眼习惯了黑暗，终于能看清东西了。
那屋子不大，周遭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侧墙上倚着一柄长剑，旁边还有一堆东西，虽然杂乱，摆得却很整齐，丝毫没有凌乱。
叶双荷想到什么，皱眉：“这是……凌空波的……佩剑？”
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很陈旧了，或许自凌空波死去后，就没人再动过它们。叶双荷走近了去看，却见那剑上虽然积了灰，可鞘上的没有半点锈迹。
“对。”萧牧廷道，“凌空波的遗物，总交给如云的。我一直想要如云来看一看，可是这么多年她一次都不愿意来，更不可能拿去。”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我来看这些东西？”叶双荷想问他，这么多年都等了，为什么非要急这一刻？
萧牧廷勾了勾嘴角：“你回去跟把看到的东西跟如云说吧，她会懂的。”
不管如云会不会懂，反正叶双荷是半点没懂。
还没待她再细看，萧牧廷便已转身出去。叶双荷只好随着他离开屋子。
重新回到外面，她只觉得阳光刺眼，萧牧廷变成了一个逆光的轮廓，隽朗而英挺。
却在此时，那个相貌平凡的青年不知又从哪里晃了出来，凑在萧牧廷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牧廷点了点头，忽地露出一丝狼般的狡黠笑意，道：“这个大饵一扔出去，他们怎会不抢个几败俱伤。”
叶双荷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萧牧廷这个表情怎么看怎么阴险，也不知道又有谁栽到他手上了。
那个青年一边听，一边目光戒备地朝叶双荷看过来。
他们说了什么，叶双荷是一个字都没听见，不过她明白这种机密的事情越少听越好，当下远远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刚站定，萧牧廷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她，吩咐道：“给她准备一顿中饭，下午照我说的做，晚上再送她回去。”
那青年应了一声，萧牧廷不再停留，一回身从院落的另一个门中走出去。
本来萧牧廷在，她好歹还能安心——毕竟算个认识的人，可是现在连萧牧廷都不见了，她心里开始停不住地打鼓。照她现在的情况，就算眼前这人一文钱把她卖了，她也完全不知道啊。
“那个，为什么不现在送我回去？”叶双荷盯着那青年问道。
那青年干巴巴地回答：“这是少爷的吩咐。”
“那我下午要做什么？”
“出门。”
“出门？出门做什么啊？”
“有事。”
“有什么事？”
“荷儿姑娘去了便知道。”那青年就是不肯说句确切的话。
叶双荷很想一拳砸到面前那棵树上：废话，等我去了当然就会知道！
她有种自己在挤牙膏的无力感，面前这人明明每个问题都回答了，可答了没答不存在任何区别。
想了一下，她换了个问题：“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其实她也不知道对古代男子该怎么称呼。在飘香楼里，姑娘们开口闭口不是“公子”就是“大爷”，其他的她一概不知道，这个称呼还是她回忆了高中时看过的武侠小说才想起来的，对于到底该不该这样称呼，完全没有把握。
不过看眼前青年脸上没什么不适应的表情，叶双荷就暗暗在自己脑内的古代尝试里添了一笔。
“莫明。”
叶双荷呆了一下才明白他刚才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这名字还真好啊……萧牧廷不会正巧还有个随从叫做奇妙吧……
吃过了中饭，叶双荷跟着莫明上街。
莫明没有驾马车，而是带着她走路，绕过几天叫不出名字的街巷，叶双荷发现眼前的道路似曾相识，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想起这似乎就是过年时如云带她和桃儿去的那一条商业街。
街上的人比上次过年时还要多。年节里开张的铺子大多卖些罗衣香扇做女子的生意，这回来看，却见所有商店都开了张，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繁花饰道，玉宇琼楼，古玉木雕，还是醇酒新茶，人来人往马蹄车盖在眼前应接不暇。
“来这儿干什么？”叶双荷自言自语。她也只能自语，因为指望眼前这个莫明回答她的问题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跟紧了。”莫明并不会像萧牧廷那样直接扯着她的手往前走，只会是不是停下来提醒她一句。
害怕跟丢，叶双荷从东张西望中集中精神，跟着莫明走进一家规模恢宏的店铺。
那店的门口摆着好几个竹编的筛子，里面铺满了茶叶。叶双荷顿时明白，这大约就是萧牧廷的店面。
迈过门槛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这是萧牧廷的店没错，但她跟萧牧廷非亲非故，又不买茶叶，在边上傻站这，不会被轰出去吧。
里面管事的人认识莫明，看他走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又打发伙计进去找掌柜。叶双荷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些人到底有多敬畏萧牧廷啊，连他一个随从都被这么看重。
不多时掌柜的就出来了，问莫明道：“是不是萧爷又有什么吩咐？”
却见莫明道：“把账本拿来。”
掌柜犹疑片刻，问：“要……哪本？”他说着话，瞥了叶双荷一眼，像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他不说，叶双荷却猜到了。看来做假·账这种事情，也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嘛，有一本自己收着的真实账本，再伪造一本用来给人看的假账。像萧牧廷这种江湖背景起家的人，最初的账目未必笔笔来路都正。
莫明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道：“本账，要最早那本。”
掌柜的闻言应了一声，忙下去找账本，过了好一会儿才夹着一本账目出现。
莫明将那账本翻到第一页，招呼叶双荷道：“来看。”
债
莫明将那账本翻到第一页，招呼叶双荷道：“来看。”
叶双荷知道这种账目是轻易不能给旁人看的，但莫明这样做，显然是萧牧廷授意的。
萧牧廷要她看，她不想看也得看。
叶双荷走过去的时候有意将双手放到身后，潜台词是你要我看我就看，但我自己绝不会动手乱翻。
账本的第一页上，记载着这家店铺最初的本金数额。一百五十两银子，换算过来大概九万块钱左右，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反正以叶双荷的经验，这种价格在后世是绝对买不到一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