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如云姑娘弹琴,别说是飘香楼里,就算整条吴门河,也是独一份儿的好,这么多年了你看谁比得过她?你说这话,也不怕被人笑话!”
“我是说真的啊。说到比琴弹得好,可能没人比得过如云姑娘,可是出奇制胜,如云姑娘说不定就输给人家了啊。”
“哎,你话说清楚点儿啊!”
“我听说啊,今年醉春阁里出了个叫夜寒的,会一边弹琴一边跳舞,跳的,还是剑舞!”
“这……这怎么跳啊?”
不仅厨房里的众人不解,连叶双荷在外面也听得云里雾里。
“不知道啊,我又没亲眼看过,只是听说而已。”
“嗨呀,听说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假的,什么又弹琴又跳舞,肯定是有人夸张的吧,谁有这种本事?”
那人被奚落一顿,顿觉丢脸,赶紧打断道:“我这不也是听人说的嘛!”
叶双荷在外面听着,不以为然。
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奇特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算那夜寒名不副实,也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里面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叶双荷站在墙角默数三秒,转身走进去。
毕竟刚才正在谈论如云,此时见叶双荷进来,四周顿时更加安静了,等看叶双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才放下心,问道:“如云姑娘今晚想吃什么啊?”
“还是那几样,顺便再加个虾籽蒲菜。”她记得月筠好像是喜欢这道菜的。
叶双荷在厨房跑了几次后,便开始暗自留心各个姑娘爱吃的菜肴。一开始是为了方便如云招待人,后来则越看越觉得有趣。很多人的喜好都是和性子贴合的,譬如虾籽蒲菜里,虾籽小小的,蒲菜的颜色也很暗,都是很不打眼的东西,和月筠如出一辙。
而如云性子随和,对吃什么其实不是特别挑剔,却讲究菜肴的味道一定要清淡。湘水居里其余两个人的口味也十分不同,桃儿喜欢吃辣椒,而叶双荷……好吧只要不是盒饭她都喜欢。
厨房的速度挺快,不多时菜就做好送上来了,除了虾籽蒲菜之外,还有凉拌雪瓜、菇炖茄丝、菱角鳝丝几道菜,一瓮笋子老鸭汤。除此之外还有一罐子松软适度克里分明的米饭,香气溢出,即便月筠紧张得食不下咽,也因此胃口好了不少。
吃过晚饭,月筠走了,如云又拿起书,从之前搁下的那一页开始继续看。
叶双荷不知道她到底是完全不知道夜寒这个人,还是知道了但不在乎。
不管怎么说,如果说要比淡定,那个又舞剑又弹琴又跳舞的夜寒是绝对比不过如云的。
金戈长河
二月十五,花魁第四轮。
叶双荷原以为萧牧廷又会搞出点出人意料的题目,没想到这次竟然又恢复到前两轮对垒的形式,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些失望。
——明明她还很期待的啊。
本来说到擂台,如云肯定是没有问题,可是她这次对上的,竟然正是夜寒。
那个传说中,一边弹琴一边跳舞一边舞剑的奇女子。
日子晃着晃着就到了十五,早上叶双荷与桃儿陪着如云往河滩走去。大约是早上露水大,青石板的道路上有些湿滑,叶双荷一不小心左脚往前滑了半步,眼看就要摔倒。
正要倒下之际,忽觉身体突然定住,原来身后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
“谢谢啊桃儿,”叶双荷心中只道扶住自己的必然是桃儿,扭头却看见桃儿正站在一边帮如云抱着琴。
“啊,对不起我还以为……”她嘴上说着抱歉,一边转脸去往身后看去,却见一个短打装扮的女子,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眉眼间透出一股英气。
那女子扶稳了她,却看向如云,道:“你就是如云吧?”
“正是。”如云点头。
“白楼柳畔,湘水如云,看来这话说得果然不错。”那女子笑道,“我是夜寒。”
夜寒?叶双荷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
她完全没料到,夜寒会是这般模样。她爽利的动作和直白的说话方式,更像一个闯荡江湖的侠客,而非一个吴门河边的青楼女子。
“原来夜寒姑娘也通诗词。”如云微笑。
“我哪儿懂什么诗词,”夜寒抱起双手,呵呵一笑,“写你的这两句词,在吴门河边上都传遍了,我只不过是借来用用的。再说我就算懂几个句子,在诗词上也是绝对比不上如云你的啊。”
“夜寒姑娘谬赞。”
“你老那么谦虚,有意思么?”夜寒笑道,“不过我只夸你诗词,至于琴之一道,那倒有的比。”
明明是非常没礼貌的说辞,可从夜寒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出乎意料地合称。有些人是天生的豪爽,要是夜寒也像如云那样沉静若水,或者像秋晴一样妖媚娇柔,想想就让人说不出地别扭。
因为人少了,所以擂台也相应少了。但台下围观的人愈发地多了起来。越到后面,擂台就越精彩,这是不用怀疑的事情。
在河滩边临时搭建的屋子里修整片刻,如云和夜寒一左一右走上台。
如云依然抱着七弦琴,视线微微向台下一扫,顿时喧哗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夜寒比她走得快,已经先她到达台上,耸肩看了她一眼,抽出两柄长剑。
按照安排,这场擂台是从夜寒开始。
叶双荷站在台下,踮起脚往河边看。河边停了不少画舫,却没有她熟悉的那一艘,不禁有些奇怪。她还以为,只要如云打擂,萧牧廷就一定会来。这种时候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叶双荷有点奇怪。
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萧牧廷,叶双荷只好将视线转回台上。
擂台中央放着一张扬琴,而夜寒手持一对木质长剑,扬着头站在其后。
就在一刹那之间,剑刃碰上琴弦,琴声乍起,如猛然袭来的浪潮,一波一波连绵不绝。
夜寒的身形,带着一股野性的美,如荒烟大漠,又如万里碧波,大气昂然。叶双荷终于明白,之前所听说对夜寒的夸赞之词,绝对没有说错。
她的确当得起。
从夜寒的琴声里,叶双荷竟听出了兵戈攻伐的声音,而她的舞姿,沉稳不失翩然,如若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领。
叶双荷听着听着,不觉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台下人说话的声音拽回来。
“哎,这姑娘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哦,你说夜寒啊,听说她原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爹还是个不小的军官呢。”
“真的啊?那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犯了什么大罪吧,然后全家男子斩首,女子没入青楼,就这样喽。”
“唉,可惜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啊。人家原本是大将军的女儿,要不是被发配到这儿来,哪儿能轮到我们看她的风采?”
“这夜寒的舞真让人看不转眼啊。今年跟她对上的是如云吧?这两个人,要是不同台,肯定都能赢,现在正好撞在一块儿,也不知道谁会赢。这场花擂,看头不小啊。”
“我觉得夜寒今年赢面大,如云恐怕危险喽。”
“谁说的?如云这么多年名媛不是白当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你看她站在上头脸色半点都没变,肯定是有必胜的把握啦。”
接下来的对话边转化成猜测夜寒和如云谁会赢,台下渐渐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如云,一派力挺夜寒。叶双荷没心思管那帮人多,心中反反复复绕着的都是一句“如云恐怕危险”。
“喂喂,如云姐姐一定没事的对不对!”桃儿显是也听到了台下的对话,不觉心急起来,紧紧握住叶双荷的手,将叶双荷的手心掐得生疼。
“放心,一定没事,你看如云姐姐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对吧。”叶双荷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她,只好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桃儿的手背。
“可,我还是很担心啊……万一如云姐姐输了怎么办,到时候玉妈妈肯定会生气的啊,说不定就把如云姐姐赶到西苑去了啊……”
“别瞎想!”叶双荷小声制止她胡思乱想。
桃儿还想说话,突然一阵雷般的琴声炸在耳畔,却是夜寒的定音。
“长河吟?!”底下忽然传来惊诧的声音。
长河吟?叶双荷心道,这不是如云的成名曲么。却听桃儿喃喃道:“真的是长河吟……竟然被弹成这种样子。”
叶双荷心中顿时明了。如云当年的长河吟,与夜寒所弹,虽然调子相同,可风格完全不同,如云弹出的,是浩淼烟波,而夜寒剑舞所奏的,是金戈铁马。
也难怪。这也是她的身世使然。叶双荷不觉在心里为夜寒叹了一声不值。
夜寒的琴舞结束,接下来便是如云。
直到如云双手放到琴上,叶双荷始才感到了真正的担心。
——如云的琴,固然好听,可是多年以来众人听得太多了,早失去了新鲜感,远没有夜寒的琴舞吸引人。
擂台边,夜寒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从那琴弦中看出一把剑来。
台下观众的表情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兴致勃勃,如云却依然淡定自若,起手拨响琴弦。
忽然间,远远地传来一阵箫声,像是无意的侵扰,更压盖住了琴声。
眼看台下人露出了不耐的表情,纷纷打算转身离去,却听如云琴音一转,竟随着那箫逐渐拔高,让人忘了离开。
如果说夜寒的乐音是大漠和海洋,那么如云的琴,则是大漠中的孤烟,海涛上的雁鸟,有空旷幽怨的气氛,又有微妙的渺小孤单。
痴迷、幽咽、婉转、盘旋,不同于夜寒从头至尾毫无变化的激烈,如云的琴声变化无端,让人完全无法揣摩到她的下一个音会是什么,然而等她落手,却又是让人意想不到的顺畅。
那箫声时强时弱,并不是有意与如云的琴配合,而是自吹自的,但此时听来,却好像在为琴声伴奏。
叶双荷循着声音去看,果不其然,旁边擂台上吹箫的人,正是月筠。
至于月筠与如云到底有没有事先商量好,叶双荷不得而知,但是以她们两人的性子推测,应该是没有的。
如云曲子收尾的音弹得很轻,却余韵袅袅,以至于很久之后,台下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的乐曲中没有回过神来,仿佛她的琴声还在他们心中某处继续着。
接下来便是评判谁胜谁负的时刻。
一边试成名多年的如云,一边是特立独行的夜寒,这一场擂台实在太精彩,也实在太难评断。
如云倒是不怎么在乎结果的样子,与夜寒一道走回屋子,又叫叶双荷跟桃儿一起过去。
叶双荷想帮夜寒拿琴,结果一搬之下,居然拿不动。刚才看夜寒轻轻松松地拿着,她还以为很轻呢,没想到一张扬琴也这么重。
夜寒将两柄剑捆好,又从叶双荷手中把扬琴接过来,笑道:“你们这儿人,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哪儿能拿得动我这东西呢。”
虽然话不太好听,但她说的也是事实,只得转了话题问道:“夜寒姑娘,你的丫鬟在哪里?要我喊她来帮忙么?”
“丫鬟?”夜寒像听笑话似地哈哈一笑,“我哪里会有丫鬟啊。我刚到醉春阁没多久,只有人盯着看着防我跑了,哪儿能轮到有丫鬟?”
叶双荷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角落里都有人直直地站立着,心下忽然明白。她之前还想不通,为什么敢在河滩上办花擂,就不怕有人存了逃跑的心思么。如此看来,原来是早有预备,四处都有暗桩,想离开,唯一的出路就是画舫。
可若是画舫上的有钱人看中了姑娘想带走,直接跟青楼老鸨说一声就行了,也用不着带着偷跑。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锣鼓的声音。
这个声音代表着这一场擂台的结果出来了。
闲话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锣鼓的声音。
这个声音代表着这一场擂台的结果出来了。
夜寒猛地站起来,手指紧紧抠住桌子一角,神色突然变得执拗。说到底,她还是在乎的。或者说,吴门河边的青楼女子们,除了如云之外,还有谁能说不在乎花擂结果呢?
“这一场花擂,是如云姑娘胜了。”有得到消息的小厮赶紧跑来对如云通报结果,以乞几个赏钱。
不用如云吩咐,桃儿已经将准备好的赏钱递过去。
夜寒的脸色变了变,不过她出身大户人家,这点涵养还是有的,吸了口气,笑着对如云说了句“恭喜”,将放剑的包袱往肩上一甩,徜徉而去。没有人多话,问这一场胜负是如何评判的。
夜寒到底是故作潇洒也好,真心逍遥也罢,光看她的行径,叶双荷便断定她是个大度的人。这样想着,又不免为她可惜。遇上谁不好,偏偏她遇上的是如云。
第四轮花擂过后,剩下了十一个人,这是二选一的必然结果。而接下来的第五轮,才是真正的决胜。
十一个人里,有如云,有秋晴,还有月筠——她是又占了与如云琴箫合奏的便宜。叶双荷有时候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一副容易被忽略气质的人,运气还能这么好。此外,缀锦院有陆湘湘和另一个姑娘,醉春阁也有两位在其中,此外还有一些其他楼里的姑娘。
单以人数论,飘香楼这次占据极大的优势,只是如果第五轮又是萧牧廷出题,叶双荷很难保证一切会按照大家的预料进行。她承认,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懂萧牧廷的大脑回路是什么样的,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第五轮花擂是二月二十五,与第四轮有整整十天距离。叶双荷听说这也是规矩,不管之前一轮结束在二月初十还是二月二十四,花擂的最后一轮都定在二月二十五,多年以来从未变过。
月筠特意来湘水居向如云道谢,如云说了句不用,却收了她送过来的吊兰花。
吊兰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又好养活,长大了就能剪枝分盆栽种。叶双荷帮着如云找了花盆,又用绳子把盆吊在墙边。
月筠送的并非一般吊兰,而是个特别的品种,叫玉边吊兰。这吊兰的叶子中间是墨绿,而两边却是玉白的颜色,从盆里高高地垂下来,甚是好看。接下来如云每天除了看书写字,便是给吊兰浇水修枝。
只是她对花擂的事情爱理不理,不代表她的两个丫鬟也能一样淡定。叶双荷倒不是自己想打听,可各种信息塞过来,也不容她不留心。
叶双荷这几天常常看到月筠的丫鬟梅儿。不过这也正常,月筠住的地方离湘水居不过数十步距离,在走廊上跑动几次自然会遇到。叶双荷为人随和,一来二去梅儿虽然还是没什么话跟她说,不过见面也能点个头打个招呼,偶尔同路也不会觉得太尴尬。
这日叶双荷又遇到了梅儿。准确地说,倒不是在路上碰见的,而是叶双荷路过中院花园的时候,忽然看见假山后有一抹暗色衣角。那假山边上就是水池,叶双荷也不知脑子怎么一抽,非觉得那人蹲在假山后面,随时有可能掉下水去。
于是她快步过去想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