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自己真正爱的人,亲朋好友,知心爱人,都应该是这样。我起初不太能理解我妈超前的三观,“那要是我最好的朋友,咳,比如说杨宽,他一时冲动,到外面干了杀人犯法的事怎么办呢?”
“那要看他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要是在古代,他杀贪官污吏,或者受了委屈没处诉,只好干些不那么守法的勾当,你老爷我首当其冲,给他背刀。”我爷声如洪钟地回答我。“当然,现在是新中国了,法治社会,小伙子这样干,是不行的。”
我爸在一旁敲边鼓,“我看杨宽那个小伙子就不错,肯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周灼,你可千万不能和风宁街那些傻蛋一样,因为他爸爸是个罪犯就歧视他,一天到晚尽把人往歪处想。”
“我没有歧视他,一丁点也没有,不信你问问。你们怎么都向着他。”我只好愁眉苦脸地说。哎,我善良的一家人,哪里想得到,我和杨宽在一块,躲避他欺负都来不及呢,还轮得到我歧视他,
我爷和我爸都是退伍军人,他们老觉得自己遇到杨宽,就好比任我行和向天问遇到了令狐冲。当然,他们必须是来自正道的任我行和向左使,杨少侠是那个身世凄惨误入魔道的少侠。我妈就特别喜欢喊令狐冲到我们家吃饭,她总说连小灼儿都考到北京去了,这杨宽上了大学,一个人住在外面,可怎么办啊,简直就成了没人看管的小可怜儿。
杨宽听说我妈喊他喊令狐冲小可怜儿,打了一排的省略号,“……”不过我能感觉到,他此刻,说不定正躲在屏幕后边笑呢。过了一会,骑士动身了,跨上骏马对小战士说道,“回去吧,用图书馆电脑玩游戏对你名声不好。”他还记得我在大一评上了“优秀学生”。
“不碍事,没用图书馆电脑玩呢。啊,对了,还没跟你说,社团师兄送了我一台电脑。嘿嘿,作业写完没事干,就想上来看看你。”
骑士的刀止住,许久没有动作。我揉揉手酸,给自己倒杯水,杨宽一个电话打过来,“他送了你一台电脑?”
“只是二手的,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三手的。你知道的,我们学院有这个传统,书也是一样,一届用过的课本,就会免费传给下一届。”我乐呵呵解释道。转念一想,“靠,你不会还在为我上次没要你手机而生气吧。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这个男人,胸能不能襟大点。”
上次围绕手机吵架确实很凶。那之后,我跟爸妈说明了情况,家里赞助了我一点钱,自己又从生活费里省点,到电信去申请了一只很便宜的赠送机,第一时间就打给了这位远在天津的少爷。
小肚鸡肠的杨少侠,在那边郁闷说道,“过几天来看你。”冷酷挂掉电话。
杨宽说的话都作不得准。他说过几天,可把我肠子都等青了。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彼时早已至七月。我考完最后一门民法考试,手机便在兜里响起来,杨宽酷酷地说,他在校园门口等我。
夏天傍晚整个北京都流动着让人兴奋的空气,树荫大片的绿,天空大片的黄,我冲出东门外见到杨宽,整个人都要高兴得飞起来。也许刚考完考试的顺畅感受也起了一点作用,我一下子飞溅起来,跳到他身上,给他来了个熊抱。
我感到杨宽从脊背开始,全身都僵硬了。狠狠在他背上锤了一拳,他才醒过来。把我放到地上,看着我仰望他,然后轻轻弯下腰来,把脸贴在我脸边,一手揽着我背,十分亲切地笑了一下。当然他那样笑我是看不见的,只是当到他放开我,重又直起身来,我才摸摸脸,又揍了他一下,“笑什么?很好笑嘛。”
“不,”杨宽说,“我觉得,这非常好。”
什么非常好?哈,辞不达意。我认定了杨宽就是在嘲笑我,可是又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兴奋过头,在这么多大学生和保安围观之下,可能确实是有点开放。自己的脸也红了。主动帮他去拿包,杨宽不让,率先将单肩包扛到自己肩头,一手背到身后,冲我勾勾手指。我感到自己像被他使唤来去的哈巴小狗。
我想我确实是被他刚才那一下帅到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只好嘟嘟囔囔,一路被人牵着走,自言自语。“笑什么笑……笑得跟明星见面会似的。”
“我来晚了,”杨宽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跟我说,“家里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道歉,我都听说了。”
杨宽攥着我的手忽然变得死紧。“你听说了什么?”
“想什么呢?是我妈跟我说的,”我锤了他一下,“她让有时间咱俩一起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她还说,过了这段时间,你说不定又要瘦。哎,你说我俩是不是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抱错了,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啊?”
杨宽笑看我,抓住我的手腕,挽了一下,“你在吃醋?”
“嗯,我的醋可以吃,其他人的不能吃。”
“……臭美!”
杨宽来北京的第一顿饭是我请的,学生党囊中羞涩,只能请他吃碗面。南门外一排小面馆,我从中挑了家最业界良心的,夸口保准好吃。小小店面,确实人多生意也红火,光等面就等了十五分钟。杨宽一筷子下去,从中挑出根牙签。我伸手按住他,“老板八岁的小儿子还在店里玩呢,何苦在小孩面前给大人难看。”伸手把我的推过去,跟他换了一碗。“喏,吃我的吧。”
虽然出了这段小插曲,可面的味道还真挺好。半碗排骨半碗面,为照顾学生的营养,还特意多加了青菜和鲜汤。大麦茶爽滑润口,和街边买的不一样。“好吃吧。平时我都不舍得吃,也就你来了我才能加餐一碗。”
“看什么。”叫来老板娘,像个大款一样掏出二十元付账的时候,我发现杨宽一直在看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大了。”
“你也变了啊。不仅长高了,还,”变得更好看了。我在心里说。从前杨宽身上常年带着微凉香气,一张奶白小脸,休闲裤配白衬衫,是无数学生的梦中情人,让人想到泉水和森林。现在他长开了也长壮了,篮球运动员生涯晒得他皮肤微黑,手臂比我大腿还结实有力,说起话来胸腔共鸣,低沉好听,是一千亩黄金色的麦浪。
有个乞丐在天桥下跪地乞讨,一整条手臂没了,旁边音箱还放着小白杨。我忍不住猜想他是个退伍军人,往铁皮罐里扔了五块钱。转身觉得少了,又想回去多给点。
“周灼,”过天桥时,杨宽叫住我,“像你这样的人学什么法律。以后要是真当了律师,岂不是每天都很难过。”
“我喜欢当律师呀,怎么会难过!你想想,到时候我披上一身律师袍,不对,大陆没有律师袍,不管了,总之,戴上莎士比亚时代的假发,转身对法庭说,但是,法官大人。凡在我身后的就是正义——难道不是很帅?”
我讲起真正热爱的东西会热血往上涌,仿佛全部灵魂燃烧成一团急促的小火苗。但是杨宽对我摇了摇头,我也对他的摇头不置可否。我知道他怎么想,孩子中二着呢,他一直觉得,我和他是不同的物种,甚至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在他们所在的那个星球,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身负诅咒,只能往邪恶和黑暗里沉沦下去的魔头。
杨宽这趟是来比赛的,和他们球队住在同一个宾馆。正好考试结束了,室友们都在一个个搬离宿舍,杨宽便问我要不要跟他同住。“享受家属待遇,”他邪邪地说。我揉揉被篮球砸痛的头,“你要是好好问我,我就来和你住。”球队发给杨宽的一网兜训练球如雨点般砸过来,我捡起沙发上小破机抱头鼠窜。
到天台给我妈打电话,“妈,今年暑假我不回去了,杨宽来我们这边了,两年一次的大学生篮球联赛呢!怎么着我也得看他打完整场比赛再说啊。嗯,八月份我也不回去了,我联系好了律所,到时候去那边实习呢。”
杨宽在客厅转了一会花式篮球,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又出来寻找我这个小观众。天台上的落地窗玻璃都是透明的,仗着不会掉下去,使劲把我往一个小角落里挤。“大热天别往我身上凑,咦,汗味儿。杨宽你脏死了!”
就这么一句话刺痛了大少爷的玻璃心。为了报复我,杨宽后来又趁我洗澡时,恶意拉开门,把自己球衣掀开,像个暴露狂一样,冲过来狠狠拥抱了我两下。我裹上小裤衩,在酒店房间追了他至少三百米,像汤姆与杰瑞。后来我玩累了,往地上一躺,“啊,不玩了,”手臂遮住眼睛,“总是不能够让着我。”
“哭了?”杨宽走过来踹踹我。见我不动弹,又坐到旁边观察我眼睛。“真哭了?这么不经逗,一会就能哭。”
我只是有点生理性溢出,背过他擦了擦累得湿湿的眼睛,侧身打了他一下,“走开。”
杨宽忽然俯下身来,双手撑着地,整个人笼罩到我身上。
“走开……我又要洗一遍澡了。”
杨宽像条野狗一样,威胁地将我全身上下闻了个够,见我害怕的样子,满意离开。“活该。那就再洗一次。谁叫你胆子大了,连我都嫌。”我含泪诅咒他,“混蛋。”
杨宽坐在地上撩我,一根一根揪我的头发,“喂,周灼,要不要出去玩。”
“又去KTV啊,我都有阴影了。你的朋友消费水平太高,我配不上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决定实话实说。
“是他们配不上你。”收拾出一堆衣服来扔到我脸上身上,杨宽站得高高的,居高临下俯视我,“跟我出去,这趟准没错。”
☆、第 4 章
原来杨宽所说的出去玩,是跟他的教练和队友们一起喝酒。从他们见了面握手和拥抱的姿态可以看出,杨宽是真心喜欢他们,这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你真了解他,便会明白,这世上的东西,能让杨宽喜欢,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觉得杨宽今晚的眼睛特别美丽,喝了酒,在夜店包厢灯光下,透过那些疯狂旋转的光和影,无声地凝望我。好像他是来自很遥远地方,心里藏着很多伤心事,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可是我一走近,那些幻象就消失了。
“周灼过来,”杨宽打了个酒嗝,粗鲁地充我扔过来一只空酒瓶子。我排开万难,甫一过去,就被按倒在沙发上,冰凉的杯沿摁上来,灌了一大口冰酒。
“咳咳,呛,”眼睛看不清,手忙脚乱踢打他。这种浅度数的葡萄酒兑西梅汁还挺好喝的,一会儿过后,我留恋地舔舔嘴唇。
“呵呵,”杨宽轻笑着按住我下巴,重重地拧了一下。“贱。”
“杨宽,杨宽,你喝醉了吗。”
“我从来不醉。”
杨宽的兄弟们聚上来,噼里啪啦扔过来好多酒令和骰子。杨宽被围坐在他们中间,身边摆满食物和筹码,不时回过头来望我一眼,再挥舞手臂继续玩,神采飞扬,哈哈大笑。他在一段时间内每押必中,一段时间后又逢赌必输,都不怎么在乎。叼着烟,四处往他的兄弟们身上洒雪茄,一只木匣空了,就叫另一盒,伏特加威士忌上了十好几轮,他们说只有胆不够的人才喝龙舌兰金和香槟。
球队的年轻壮汉们怒吼着,将泼了一身酒水的杨宽推到我面前。杨宽一把将我搂到他胸口,揉着我脖子,一字一句慢慢说,“周灼,我快疯了。我快疯了,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杨宽是怎么躺在我身边,十好几个大老爷们又是蜷在一起抱成一团睡了多久。到后来我也被教坏了,胳膊上挂着一串酒瓶子,肩膀上扛着杨宽手臂,随大流慢慢地从夜店滚出去。一群流浪汉拦了数辆的士,杀到长安街。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国家大剧院,我们在空无一人只剩哨兵的街道上从东到西,百鬼夜游。
那晚的天 安门是我见过最美的天 安门,不是红色,而是黄色,城门楼子抹了蜜似的。“我见过最美的天 安门,”我喃喃地念叨着作家的话,饱含热泪地感动。有什么东西盛开了,我不知道。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意识到我的青春就在此刻,像一朵花一样,层层叠叠,转瞬即开。可是我的喉咙哽咽,我的舌根喑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配得上这样辉煌壮丽的流逝。
“我爱北京天 安门,天 安门上太阳升。”我喝口酒,忽然唱出来。一转眼,抹泪道,“我就是个有理想的人,你们嘲笑我我也不会放弃……杨宽,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土。”
“你不土。”杨宽说。他和我一起背靠背,像两团烂泥一样,坐在天 安门广场前抽烟,四周沉默的哨兵英俊潇洒,挺拔如神。我不会抽,手中夹着一只痉挛,点也点不燃。杨宽夺过去,往自己嘴上嘬了两口,再塞到我唇边。他粗壮的手腕自如地蛰伏在膝盖上,银青色打火机在月夜之下离奇恐怖,有如巨兽。
“你在想什么呢。”我问他。杨宽说,他父亲最近消息不太好,这几个月听说在监狱内,好几次想自杀。我鼓励他,说杨伯父肯定会挺过来,一切终将会过去。
“他为了你也一定会挺过来。我相信他,就好像我相信你一样。杨宽你干什么?”
“周灼,记着这一晚。”杨宽将我按到墙角,凶狠地在我脖子上啃咬。
那几天过得真是,除了需要吃饭和大便,其它都是神仙日子。杨宽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和顺过,我站在杨宽所住的酒店二十楼,毗邻着落地窗,一度相信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月亮,杨宽和我一定也能想出某个办法,把它摘下来。
两年一度的青年大学生联赛马上就要到了。教练是个不得志的五十来岁中年人,带球队混了二十几年,也没混出个结果,因此对比赛根本不报指望。能来到北京就是胜利了。所以放肆地带着小子们成天喝酒鬼混,骄纵他们。我听说,由于带领球队杀进了全国赛,算是对学校做出重大贡献,只要杨宽愿意的话,校领导已经同意为他保研。我兴冲冲去告诉杨宽这个消息,没想到杨宽却不准备读,一点打算也没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读书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他对我说。
紧张着期待着,终于盼到明天下午开赛了!我兴奋地跑到体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