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展亭在女儿闺房里大骂连连,苏府下人早已习惯,纷纷找个地方远远躲开谁也不去触那霉头。只有老管家看不下去,急急跑到府门口看外出的少爷是否回来。
苏瑜下马,看到管家立在门外一幅快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了然。将缰绳丢给管家便直奔内院。老管家忙跑回去将下人们一窝窝揪出来。下人们一听少爷回来了,均长舒一口气,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去。
苏瑜到妹妹房里时,苏展亭正骂到兴头上。一见儿子进来,嗖地没声了。脸上既羞恼又沮丧。苏瑜也不理父亲径自到里间安抚妹妹。苏晗正倒在床上哭红了一双眼,见哥哥进来便扑到苏瑜身上大声哭起来。
苏侍郎在朝堂上总显得有些畏首畏尾,在家却很有一套。
——苏家家仆最信服温文尔雅的苏家少爷,对情绪无常的苏家老爷却是畏惧多过敬畏。
——苏家小姐对哥哥敬爱有加,虽一向有主见,哥哥的话却从来言听计从。
——至于苏家老爷麽……
书房内。
“父亲,你为什么又骂晗儿?我不是跟您说过她年龄还小,不宜提那件事吗?”
苏家老爷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提那件事!”
“那你去她房里做什么?”
苏老爷讷讷,“我去问问她在宫里玩得好不好。”
苏瑜一幅了然神色,很无奈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父亲道,“你如果还要我帮你,就不要再为难晗儿。你已经牺牲了姐姐,难道还想把晗儿也搭进去麽?”
苏老爷不甘地嘟囔,“做皇后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得很……”
苏瑜似乎对这样的父亲气急,冷冷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将晗儿送进宫啊皇后妃子啊之类的话父亲以后不要再提。”
苏展亭一惊,厉声道,“为什么?!”
太傅府。
庄太傅坐在起居间里唉声叹气。新购的信阳毛尖换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一向嗜茶如命的他品上一口。小丫头立在一边大皱眉头,简单的头脑里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家这身份显赫圣眷正隆的家主会有什么大难题让他如此发愁。
庄大小姐好心情地晃悠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父亲,夸张地惊讶道,“哎呀~~父亲,您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说着便跑到父亲身边又是捏肩又是揉胸口。倒是把庄恬满肚子火气揉去大半。
庄恬似乎对自己如此快地原谅女儿异常不满,大声嚷道,“宓儿啊,你不但模仿为父笔迹写奏折,竟然还将满纸大逆不道之言送上圣上龙案,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知不知道若是被圣上知道,这可是杀头大罪!”说到最后,已变得无比担忧,“宓儿,你这个样子真让为父担心呢。”说完,长叹一声也不再言语。似乎说再多已是枉然。
其实伪造折子这事庄大小姐从七岁就开始干了。那时现在的皇上还不是皇上,庄太傅也还不是太傅。先帝年老昏聩,听信谗言,也不知造成多少冤假错案。正义的庄恬为此痛心疾首,无奈他只是先帝手下一名小小笔官,人微言轻,连折子都没有权力上奏。
年幼的庄小宓见父亲整日忧愁,彻夜难眠,便唆使同岁的苏瑜偷他父亲的折子——苏展亭为人八面玲珑,即使在当时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小苏瑜对美丽的庄小宓怀有别样心思,对庄小宓的话一向言听计从,折子很轻易地便被偷来。
两个七岁的孩子偷偷躲在书房里,庄小宓将父亲写在纸上的悲愤言辞誊写好,由小苏瑜藏在衣袖里带回家,再夹在父亲折子里。两个单纯的孩子本以为父亲想说的话只要能传给高高在上的皇帝便万事大吉,殊不知朝堂正值诡谲莫测。若是落在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手中,别说庄太傅,恐怕庄、苏两家如今都已是坟茔荒草齐膝深了。
那时先帝卧病在床,已有多日不上早朝。朝臣的折子也统一由皇帝身边的太监收上去再分发给诸位皇子代为批阅传看。苏展亭与其他朝臣一样,所谓上书也都是些毫无营养的敷衍之词,所以对自己前一日写好并与朝服放在一起的折子并未细看也未发现自己折子内多了些额外馈赠。
——至于那本有两个七岁孩子完成其艰辛旅程而庄太傅至今仍不知情的奏折,已不知去向。如今回头想想,庄小宓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而这次的折子与上次不同,这次是由庄小宓亲自跑到苏府交给苏展亭的。凡是对自己有益的事,苏展亭从不放过。况且如今仅仅是代传一份折子就多出一个大盟友来。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庄恬不自己上奏,反而让女儿跑来交给自己。或许庄恬有意拉拢自己?苏展亭当时做如是想。
——至于今日庄恬去御书房门外求见,却是这日朝后苏展亭突然跟自己热络起来,无意间说起代传折子的事,庄恬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到家盘问女儿才被告知实情。庄恬又惊又怒,怕惹出什么事端,又匆匆转回宫中求见皇上。但那时已有一班同僚跪在御书房外等候,庄恬向来谦逊,不愿以身份欺人,并未命人特意传报,又自知有罪,便在众人后面跪下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跪,又上了那样的折子,在当朝天子的眼里,他已与那些臣子们成了同党。
庄小宓将两只手臂搭在父亲肩上,从后面抱住父亲脖子,笃定道,“连父亲自己都看不出宓儿与父亲笔迹的差异,难道皇上还能看出来麽?”庄小宓对自己父亲笔迹的模仿程度确实已到了几可以假乱真的地步。就连庄恬自己,有时也要凭着记忆来判断自己是否写过那些字,然后再定断这笔迹的主人。
“总之,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以为皇上为什么屡次容忍你?”庄恬知道女儿对皇上多有不恭,却又不舍得斥责女儿,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小宓嘟嘴,显然不高兴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皇上宠爱小璃儿麽?可是父亲,小璃儿不是后宫的妃子,我们庄家不需要靠小璃儿所得的宠爱来庇佑!”
庄恬大皱眉头,似乎对女儿这种说法异常不满,严肃道,“宓儿胡说些什么?璃儿只是在宫里当差,过个几年等他长大了……”
庄小宓截口道,“云溟国皇宫里有哪一样差事是当得十二年不着家的?从出生到现在,小璃儿还从未在家连续呆上一月过,三五日便又被接走。父亲,您只想着自己的君王,难道从没有想过璃儿他是我们的孩子麽?凭什么要给太后抚养?凭什么要整年整年地被困在皇上身边,就因为她是太后,就因为他是皇上麽?”
庄恬重重叹息,把女儿拉到身前道,“宓儿,璃儿在宫中从未受苦。太后和皇上对他是真的好。”
“再好有亲父亲母好麽?”
庄恬抚着女儿的秀发,一生过多的操劳与忧患已使他苍老。望着自己爱女的苍老双眼里尽是历尽千丈烟尘后的清明。似乎在这一刻,他并不是万民称颂的庄太傅,而只是一位父亲。这样望着似乎过了很久,庄恬才缓缓道,“宓儿,你虽关爱璃儿,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做才是璃儿最开心的麽?”
庄小宓一愣,想起每次凌寒渡出现时,庄小璃亮闪闪的眼睛,整个人就像一颗快乐的水晶球般瞬间透明轻灵,也照亮其他人感染他的快乐——那时的小璃,似乎才是活的。
庄小宓跪在父亲身边,瞬间流下泪来,难过道,“都是那个人,是他故意把璃儿变成这样的。是他让璃儿离不开他……”
庄恬慈爱地抚着女儿颤抖的肩背,似乎怀着不竭的智慧与慈悲,轻叹道,“宓儿还没爱过人吧?那就试着去爱上一个人吧。那时,或许你就会懂……”
庄夫人立在廊下,瘦弱的肩上已被吹入的风雪染白。并未推门进去,朝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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