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熠有狂症,半点也不敢靠近那花,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命人叫来了罗塔。
“朕想确认一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却不想让他变成疯子。先生看多少分量,多长时间合适?”
罗塔已经料到了他的用意,也不觉得意外,仔细看了看那花的品相,转身对宇文熠道:“若是成年男子的话,这样的花放上四株,半个月后便会开始变得疯傻,二十天以内,老夫自信能够让他完全恢复正常。”
“如此甚好。”宇文熠微微一笑。
本欲直接叫人把花送到射月宫,又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太放心。想了想便让元皇后亲自送去,她是后宫之主,苏凌就算不喜欢她,面子上也要过得去,不至于将花丢出去。
“请皇后告诉芷竹君,朕这些日子不舒服,命芷竹君在射月宫为朕诵经祈福,哪里也不要去,就说这是她的意思。”
接到旨意的元皇后半刻也未懈怠,立刻命人带上花去了射月宫。
“来人,将本宫赏给凌君的十株奇花搬进来。”
立刻有内侍搬进四株“血咒”,摆放在花架上。
“混账,本宫说的是十株,话也不会听么?”那几名内侍露出惊慌的神色,悄悄对视一眼,赶紧又搬进六株。
“陛下对芷竹君恩宠有嘉,你当知恩图报才是。从今日起,你要潜心为陛下祈福半月,一步也不可离开这屋子。你可明白?”
苏凌将头垂得很低,几缕黑发从额上滑下,遮住了眼。
“这花乃是来自西极的奇花,有清心提神的功效,本宫今日将其赐给你,也是望你能够全神贯注,乞求上苍,让陛下龙体大安。”元皇后眼里露出冰冷的笑意,快意却又残忍。
一百二十二
妖异的花朵竭尽全力地盛开着,似乎在招摇着最后的绚丽,一簇簇一堆堆,宛如火焰。
苏凌蜷缩在紧紧关闭着的窗前,贪婪地呼吸着从窗缝中透进的空气,恨不得夺门而出,躲开这魔鬼花致命的香气。
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一觉,虽然身体早已困倦至极,脑袋却无比清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打个盹,很快便会被噩梦惊醒。更令苏凌恐惧的是,那梦中的恐怖场景现在即使不睡觉也会在眼前晃来晃去,无处可藏。
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但即使出去了又有什么用?结局只会是被元皇后安排在这里的侍卫门抓回来,再在门上加一把锁,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血咒啊血咒,当初用你逼疯宇文纵横,今日终于轮到了我,一报还一报,老天爷还真是开眼。苏凌自嘲地想着,在窗缝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春日红芳至,夏夜香来迟。秋冬无尽时,魂魄安可之。幽谷流远韵,盈尺动华姿。谁得长相忆,紫茉叶如丝。”
对了,紫茉。从一开始,苏凌便怀疑这诗中的紫茉是血咒的解药,只是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究竟为何物。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所谓“紫茉”,就是辛夷在乌桓的别称。辛夷是一种并不多见的药材,富贵人家喜欢用来做香料,在宫中却是很常见的,只是他对于熏香从来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准备,现在悔之晚矣。
门轻轻打开,是胡贵送早饭来了。
“公子,你又一宿没睡啊?陛下若是知道你这般尽心不知该多高兴。”除了宇文熠等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这事的真相,包括元皇后都是从哥哥元珏处知道的。原本宇文熠也想将苏凌蒙在鼓里,但苏凌从洛秋给自己的画中见过“血咒”,一眼便认了出来。
苏凌强打起精神,幽幽笑道:“陛下龙体欠安,我怎么睡得着?”
“只是你这样身子可怎么受得了。”胡贵担心地抱怨。
“你说得也是,我也困啊,就是心里放不下,闭上眼睛都是陛下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苏凌端起碗,吃了几口粥:“对了,我记得有人说辛夷有宁神的功效,你一会帮我找点过来,说不定能帮我睡一觉。”辛夷究竟是不是血咒的解药他也不能确定,不过此时此刻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我们宫里没有辛夷,奴才一会就去找内府管事的要点过来。”
“哎,就不要去找内府了,难得看脸色,你去清宵殿问问,我记得柳君那里有,要点就是了,反正也没几步路。”
柳清宵听说苏凌想要点辛夷,大方地包了一大包让胡贵带回去。
苏凌接过那纸包,让胡贵找来只香炉燃起,便说自己要开始诵经了,打发他离开。
辛夷的香味袅袅升起,苏凌哆哆嗦嗦捧起那只铜香炉,放到了鼻子面前,大口大口地呼吸。过了好一会片刻,脑袋里擂鼓般的轰鸣声才平息了下去一些,倦意袭来。
苏凌放了几块辛夷到口中嚼碎,抱着香炉终于睡去。
再从噩梦中惊喜,已经是晌午,脑袋里的嚣叫声又明显起来,辛夷减弱了血咒的伤害,但还是未能将其完全解除。
这样也拖不了多久,看来宇文熠是非要把自己逼疯不可了。头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苏凌用拳头顶住前额,依然觉得难以忍耐。
罢了,既然你非要我发疯,那我便只有疯给你看。想到这里,苏凌挣扎着起身,来到柱子前,重重将额头扣在柱子上,一次,再一次……
额头扣柱的声响惊动了门外守卫的人,射月宫中乱作一团。
“公子,你怎么了?”胡贵拼命抱住苏凌,想阻止他再次自残。
“胡贵,放开我,我,我头好痛,好痛。我的脑袋里有人在打架,我要把脑袋撞开,把他们抓出来,这样就不会痛了。”苏凌满脸是血,眼神完全没有焦距,奋力挣扎开胡贵的双臂,想要再撞柱子。
“快,来人抱住他,快去请太医。”胡贵大声喊叫。
太医很快请来,刚刚坐下还未来得及诊脉便被元皇后派人请走,传话的人临走时还传下了懿旨,芷竹君正在为陛下祈福,不能分心,包括太医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得打搅。
胡贵几乎傻了,接着嚎啕大哭。
经过这一番折腾,苏凌已经筋疲力尽,抱着香炉连连喘气。
几天下来,苏凌已经近乎崩溃,不是抱着头尖叫着满地打滚,就是痴痴傻傻地发呆,间或咧嘴傻笑。
胡贵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只能暗自抹泪。
很快有人将苏凌的情况禀告了元皇后,元皇后微笑轻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随口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现在才六天,苏凌就已经疯成这副模样,等半月期满之后,看谁还能救得了他?
沙漏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光亮,寅时下半时正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守在射月宫中的侍卫虽然坚持着没有坐下,却不由自主地靠在柱子上,困倦地垂下头。
门悄悄打开,一条黑影从寝宫中走了出来,发出轻微的脚步声。
“芷竹君要出去?”看守宫门的内侍本是射月宫中的人,看见苏凌不敢阻拦,只是出声问道。
苏凌也不答话,神色木然地打开宫门,走了出去。
内侍觉得奇怪,立刻跟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却见苏凌直直穿过宫门外的空地,踩着花圃向前走去,茂盛的花草在他脚下纷纷倒下。
内侍越发奇怪:“芷竹君。”刚刚一喊,又觉得不妥,立刻转身跑进宫里禀报射月宫总管胡贵。
射月宫位于皇宫中宫室最为集中的区域,四面八方都有着毗邻的殿宇。
苏凌笔直地走到一处空地长,猛地站住,抬起头凝视着宇文熠寝宫的方向,缓缓抬起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几乎附近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宫女太监乃至娘娘们被这凄厉的声音惊得坐了起来,不少人穿起衣服走出来想要看个究竟。
大大小小的灯笼照亮了皇宫的夜色,人们从四面八方走了过来,渐渐围成一个大圈。在摇曳着的灯光中,一个男子尖叫着用头狠狠在地面乱撞,每次撞击都用了极大的力量,发出“砰砰”闷响,青石板上的鲜血如小溪般蜿蜒开去。
“这不是芷竹君么?”有眼利的人惊叫起来。
更有胆子大的人来到那人面前,试图将他搀扶起来。谁知刚刚触及到他的身体,那人便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般,猛地跳起来,接着便浑身发抖地委顿在地。
“鬼啊,鬼”苏凌抱头缩成一团,嘶声大叫:“不要啊皇后娘娘,饶命元大人,我以后再也不敢跟长乐王勾结对付你们了,饶了我吧。是长乐王骗我,真的,他不是好人,元大人不是爷也说他想造反吗,想造反……我再也不敢跟你们作对,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芷竹君的样子明显是疯了,而且是被皇后和元国舅逼疯的。
众人一听苏凌这话立刻了然,在吃人的深宫里,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事情原本也算不上稀奇。但苏凌所说的元珏怀疑长乐王想造反的话却实在太过惊人,众人一时呆住。
“你这个疯子,在这里乱说什么疯话。皇后娘娘命你为陛下诵经祈福,你竟然敢违抗娘娘旨意。”几名侍卫飞奔着从射月宫追了出来,架起苏凌便往回走,苏凌不住挣扎,拖拽间洒下一路血迹。
围观的人都不是傻子,见状哪里还敢多管闲事,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
皇宫原本是天下是非最多、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
刚刚才一天,宫中便流传开这样的消息:昔日的大夏镇国将军,今日大燕皇帝宇文熠的宠君苏凌,因与元皇后兄妹作对而被逼疯。他在疯狂中所说的话,也被一字不漏地传播开来。
芷竹君说这些话时确实是疯了,但有些话头脑清楚的人未必敢说,疯子才会说真话。
元大人确实厉害,长乐王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不管是不是事实,麻烦大了去了。
得到消息的宇文律已经没有精神痛骂苏凌和元珏这两个混蛋了,他强作镇定地向皇太后辞行,连夜收拾行装逃去自己的属地。
无论这个苏凌如何没有用,他说的有句话却是对的,他宇文律毕竟是有封地有军队的王爷,只要到了自己的那片地方,就算皇帝在对付自己的时候也得三思而行。闳都再好也要有命享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百二十三
火一直在烧,在自己的身边蔓延开去,天地间都是火,自己无路可逃。火舌越窜越高,舔上了自己脸,却没有半分灼烧感,反而冷冰冰的,令人疯狂迷幻的香味压迫在头颅最深处,似乎无比清凉,又无比麻木。
天空中乌云翻滚,隆隆雷声沉闷地响起。细细一听,由不是雷声,而是有人在云层后说着什么。
“再来几块凉棉巾。”这声音很陌生,苏凌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
身上湿乎乎的附着被拿掉,换上了新的。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周围的侍人都跪了下去。
“罗塔先生,情况如何了?”
“陛下,老朽明明说得清清楚楚,血咒是魔花,只能放四株,怎么就放了十株呢?而且这一放就是八天。”罗塔狠狠叹了口气,满是抱怨。
宇文熠九五之尊,何等尊贵,要换了平时,敢对他这样说话便是大不敬。但此时宇文熠已经顾不得计较那么多,只是黯然追问:“还能治么?”
“事已至此,老朽只能尽力而为,能不能治好,则只能让老天爷来定夺了。”
“如果治不好,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象太上皇那个样子,时而疯狂,时而呆傻。”
“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哎,也有清醒的时候,但往往会伴着剧烈的头痛,生不如死,要老朽说,还不如不清醒好。老朽已经用了药,过一会应该就会醒来。”
宇文熠傻傻立在榻前,只觉得万分懊悔。
知道苏凌的情况后,他立刻命人撤走了“血咒”,担心有残留的气味,还特意把苏凌搬到了射月宫的侧殿。本来想严惩元皇后,但元皇后却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并不知道这花有毒,只是遵陛下之命将花搬来,至于为什么搬十株过来,则是她错将四听成了十。
元皇后的看上去悔恨不已,皇太后又及时赶来说情。她现在怀有身孕,又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总不能为了个男妃过分责罚她。
宇文熠双拳紧握,强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转身便走,回去后终于还是恨不过,下旨罚了皇后一年的俸禄,闭门思过。
那时他还总盼着罗塔能把毒解掉,谁知苏凌竟然已经毒入肺腑,康复希望渺茫。
宇文熠弯下腰,凝望那张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紧紧咬着牙关,眉毛皱在一起。
伸出手指,想要抚平眉间的痛楚,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发抖。
宇文熠不由颓然收手,虚弱和无助感刹那间将他笼罩,他甚至在想,为了得到那张布防图而失去他,是否值得。
苏凌终于醒来,眼神虚无缥缈。看见宇文熠却忽然惊慌失措地往榻内缩进去,象是害怕到极点。
“凌,是朕啊。”宇文熠的一只膝盖跪到榻上想要接近苏凌,苏凌干脆把自己抱成一团,全身微微抖动:“鬼,鬼,你不要过来,不要。”
“罗塔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老朽曾经禀报过陛下,‘血咒’有强烈的至幻效果,现在这位公子便是产生了幻觉。”罗塔刚说完,苏凌却忽然向宇文熠扑过来:“陛下,有鬼,你快把他们赶走,他们要咬我,咬得我头好痛。”
宇文熠心中一动:“凌不要害怕,朕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把鬼关起来。但是那里的房子和人都不见了,你把他们画出来,朕马上就把鬼关进去,他们就不会再咬你了。”
“那赶快把房子和人画出来,把鬼都赶走。”
宇文熠立刻命人取来一张画。画上重峦叠嶂,正是万仞关外的山势。
“就是这里,你把房子、车马、人都画出来,我们就可以抓鬼了。”内侍赶紧奉上笔墨。
苏凌把那画铺在榻上,飞快地添加着,宇文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待到最后一笔完成时,宇文熠猛然将他搂到怀中:“凌,对不起,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照顾你,再也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周围的人都悄然退下,宇文熠的心急促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将胸膛撕裂,将那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在胸前,几乎想揉进自己身体中。
良久,才想起自己弄出这样的事,为的无非便是这张图。这才放开苏凌,将那图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添加的笔墨仓促而又凌乱,但根本内容和先前的两张并无二致。宇文熠欣慰之余又悄悄问自己,若这次苏凌提供的图与前一次的不一样,自己又会如何对待他?刚刚想到这里便摇头苦笑,刚才自己的本能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罗塔的小心诊治下,苏凌有了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