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律颜面扫地,满心愤恨,第二天便带着几十号人冲到元珏府上兴师问罪。元珏毫不示弱,命全府家丁呼啦啦冲出来,将来人打翻在地,连宇文律本人都挨上了一顿老拳。
“国舅爷可是太嚣张了,若是长乐王爷告到陛下那里,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一人煞有介事地道。
“那可不一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国舅爷可是陛下驾前的红人,我看陛下定然会袒护。”对面的人显是不以为然。
“这可是有规矩的,国舅爷再尊贵,也没有爵位,又不是三公,怎么能跟王爷争道?这天下还是姓宇文,陛下不至于这样吧。”有人对这番话表示怀疑。
“那你们等就着瞧吧。嘿嘿,长乐王当年支持的可是永王和宁王,跟当今陛下不怎不对路。别看曾经也在京城呼风唤雨,那风光日子早就不在了。你们知不知道,陛下曾经责怪他身为王爷老是留在京城不合祖制,叫他赶快就国。长乐王不肯,恳请陛下让他留下照顾生病的太上皇,陛下出于孝心,这才没有勉强的。”
“这事微妙,陛下的态度才是关键。”
“朝中还有那么多老臣,陛下为了服众只怕偏袒不得。”
“什么偏袒,长乐王可是陛下的亲叔叔。”
“……”
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桌的人也凑了过去,小小酒馆一片热火朝天。
住在京城的老百姓对政治永远充满热情,闳都如此,过去的圣京也是如此。这些跟朝中政要权贵有关的敏感事件,以小道消息的形式迅速传播,虽然会在传播的过程被添油加醋,但却往往并非完全捕风捉影,而这些看似胡乱猜测的的分析,也难说是没有道理。
苏凌有些高兴,这两个人无论谁斗败的谁,抑或是两败俱伤,都是他乐于见到的。
丢一粒花生在嘴里:“店家,算账。”
店门上挂着半张少年的脸,看见苏凌转过头,飞快地缩了回去。苏凌也不过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
果然,那半张脸不一会又悄悄伸了进来。
“殿下!”苏凌大吃一惊,那少年竟然是肖知渐。
肖知渐听他这一叫,拔腿就跑。苏凌追出来时,却见他站在街道拐角处,眼巴巴望着苏凌,如同要哭了一般。
“殿下。”苏凌叫了一声便想过去,不料肖知渐却急急向后退了两步,眼中滚出大滴的眼泪。
“殿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情形有些诡异,这些日子关注肖知渐太少,莫非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苏凌的心“咯噔”一声,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肖知渐看他追来,转身又想跑,匆忙之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呦,这个死孩子,走路也长点眼,看你把咱家撞得。”被撞倒的人声音尖细,肖知渐却理也没理,一溜烟跑进了一条巷子,再也看不到影子。
苏凌把那人扶起,却是胡贵。
胡贵咧着嘴摸摸自己的屁股:“公子爷,宫里来人传陛下口谕,急召你进宫,车驾已经等在门口了。”
宇文熠这次并未在自己的寝宫,当罗春把苏凌带到御书房时,苏凌惊讶地发现薛正也在这里。
回想起来,已经一两个月没有见到薛正了,连同好多平时熟识的虎卫都一起不见了踪影。苏凌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事与己无关,也就没有多问。
但即便如此薛正是宇文熠的侍卫长,见到他原本也没什么奇怪。令苏凌感到惊讶的其实是此时的薛正居然坐在一张软榻上。见他进来,薛正眼角挑了一眼,便转开了去,神气间满是怒气,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道不明的怨恨。
一百零三
“你过来。”宇文熠拉过苏凌坐下,他和苏凌的关系薛正清楚得很,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凌,有件事,朕一直想跟你说。”话说了一半,又生生停住,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苏凌。似乎在查看他的反应。
“陛下有事尽管讲。”苏凌心中还惦记着肖知渐,只盼宇文熠有什么事赶快说了,自己好去看看肖知渐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这个……”宇文熠吞吞吐吐,憋了半晌终于狠狠叹口气:“薛正,还是你来说是怎么会事吧。”
苏凌疑惑的眼光转向薛正,这才发现他的胳膊吊在脖子上,腿也上了夹板,难怪会坐在软榻上面君。
薛正倒也干脆,大声道:“苏公子,薛正无能,一起去的兄弟死伤了十之八九,还是没能救出公子的家人,请公子恕罪。”嘴上说着恕罪,语气间却半点歉疚之意也无。薛正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今这副样子,想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救出我的家人?”苏凌一脸茫然,对这句话显然难以理解。
薛正冷冷瞪着苏凌,却不再说话。
宇文熠见薛正这副模样,挥手命人将他抬下去,这才坐到苏凌身边,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番。
原来两月前宇文熠得到密报,苏霆回到大夏后,损兵折将,肖浚睿非常不高兴,但不好过于明显地发作。不久之后,肖浚睿忽然下旨将苏家三族逮捕入狱,对外说是苏霆渎职,以至三万人马临阵失将,群龙无首全军覆没。而其真正的罪名却是叛国。
“胡说,苏霆绝对不可能叛国。”听到这里,苏凌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手脚冰凉:“我苏家世代忠良,怎么会出叛国之人?”
讥诮之色渐渐取代了满脸的忧虑,宇文熠嗤笑一声:“你世代忠良,也要有人信啊。苏霆在大燕时,朕不是跟他见过面么?还推杯换盏,相聚甚欢,何况你跟朕……”上下瞟着苏凌,其意思不言自明。
苏凌预感到宇文熠将要说什么一般,嘴唇开始不住地哆嗦,整个人都在摇晃。
宇文熠接着道:“朕知道这事以后,立刻派出虎卫,联络我们长年潜伏在夏的内线,试图救出你的家人,但……但肖浚睿发现此事后,居然提前将你的家人秘密处死,还布下陷阱等着薛正他们,结果,虎卫和我安排在大夏的内线伤亡惨重,损失了十之八九。”宇文熠摇头叹气,他说这话真假参半,内线的损失并不是很大,这么说只为在苏凌面前讨好。
苏凌浑身发着抖,呆呆盯着宇文熠,眼里空茫一片,整个人似乎失去了魂魄。
揽住苏凌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怪朕,没能救出他们。”宇文熠温柔得似乎要化成水,转头在苏凌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凌,大夏现在你也回不去了,就安心留在大燕吧,朕什么都依着你。”
苏凌依旧一动不动,木偶般任宇文熠搂着。
半晌,宇文熠才将苏凌稍稍推离自己,想把他抱到榻上休息一会。抬眼间不禁肝胆欲裂,只见苏凌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一股鲜血从嘴角潺潺流下,胸襟已被染红了一大片。
“凌!”宇文熠手忙脚乱地将苏凌放到榻上,呼唤御医。
不一会,须发尽白的张太医便颤巍巍地来到了御书房中。
苏凌已经躺在榻上,背对着人,全身缩成一团。
张太医并不认识他,但此人既然能够躺在大燕皇帝的御榻上,自然是自己要小心伺候的。
走到榻边坐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公子可否转过身让老朽诊脉?”
苏凌依旧缩成一团,纹丝不动。张太医以为他没有听见,又提高声音重复一次。依旧没动,莫非是昏过去了?站起身想要看看病人的脸色,但苏凌的脸深深藏在腹腿之间,半分也看不到。连双手都交叉着藏在胸前,根本无法诊脉。
这可如何诊治,张太医尴尬地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宇文熠。宇文熠皱皱眉,示意罗春过去帮忙。罗春轻唤了几声,苏凌依旧不动,无奈之下,只好伸出手,想将苏凌翻过来。苏凌全身一阵巨震,将身体缩得更紧,任罗春如何央求用力,就是不肯转身,也不肯伸手。
罗春不敢过分用强,只得退开。
宇文熠走到榻前,想要温声安慰几句,又觉得不太妥当。对张太医道:“他家里出了点事,伤心过度,刚才吐了血。”
张太医松口气,诊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现在看样子“望”和“切”是没办法了,只能通过“闻”和“问”来判断,好在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这种病例不知见过多少,只要明白了苏凌的病根,按常规下药即可。
一百零四
对于苏家被诛这事,宇文熠虽然看似叹惋,私心里其实却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尽管不是太愿意承认,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喜爱着苏凌,苏凌对他却并没有爱意,其实只是自己单方面地强行将苏凌留在身边。如果苏凌对他还有点什么感情的话,那便是如苏凌自己所说的感激和依靠。
若在过去,宇文熠也就认了。毕竟他们一个是大燕的皇帝,一个是大夏的将军,两人之间横着一条永难逾越的鸿沟。换句话说,就算苏凌说过他爱着自己,宇文熠也不敢相信,只会觉得他是为了保全自己哄自己开心的话。
但现在不一样了,肖浚睿杀了苏凌的家人,同时也诏告天下,正式罢免了苏凌镇国大将军的职务,苏凌与大夏已经再没有任何关系。过去不敢奢望的东西忽然变得可以触摸了,宇文熠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干脆便将苏凌安置在了御书房,除了上朝,时时都陪伴在他身边,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批阅奏章,都寸步不离。
苏凌一直缩成一团,一动也不肯动,甚至连水米也不愿进。宇文熠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含了药汤和稀粥给他度过去。苏凌愣愣望着他,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流出了两行清泪,那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濡湿了墨色的长发。
那么坚韧自尊的人居然在人前流泪!究竟是因为失亲之痛,还是因为多年来赖以生存的信念的崩摧?
宇文熠紧紧将苏凌贴紧自己的胸膛,心中痛如刀绞,那丝淡淡的窃喜在此时显得如此的阴暗卑鄙。
“凌,朕一定替你报仇,灭了大夏,杀了肖浚睿那个混账。”宇文熠发誓般握住苏凌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摩挲。
苏凌只是微微抽动着肩头,将脸转向了一边。
“对了,朕怎么忘记了,肖浚睿的儿子现在就在朕手中,朕先把他的脑袋割下来给肖浚睿送去,给你消消气。”说罢恶狠狠地哈哈一笑:“来人,去把大夏质子给朕宰了,砍下脑袋送给肖浚睿。”
“陛,陛下。”怀中了无生气的人终于出了声,那声音既微弱又干涩:“陛下,请陛下收……收回成命。”
宇文熠抬手止住正要领命而去的侍卫:“怎么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苏凌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整个人都已经麻木,刚撑起一点便又跌回了宇文熠的怀中,喘了口气,才在宇文熠的帮助下坐了起来。
“不……不是苏凌心软,但那肖浚睿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即使对于自己的儿子也……也难说有什么怜惜。况且……况且知渐殿下离开他时不到……两岁,根本……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又……岂会为他难过?反倒是这些年来,苏凌与……与知渐殿下相依为命……情同父子,他若是死了,只怕肖浚睿远远……没有苏凌心痛。”苏凌边说边喘气,短短几句话竟说了半柱香功夫。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肖浚睿那个混蛋。”宇文熠狂躁起来:“对了,还有个肖浚睿派来的使者赵慎还住在闳都,朕把他杀了,羞辱肖浚睿一番。”
苏凌无力地闭上眼,再度躺下:“陛下,我累了,再也不想见到流血,求陛下不要再杀人,就算替苏凌的家人积德超度吧!”语声喃喃,宇文熠要费尽了力气才听得清。
或许是精力和体力都消耗太大,当宇文熠再次想将苏凌搂在怀里时,发现他已经沉沉睡去。短短两日,苏凌整个人瘦下去了一大圈,脸色唇色都苍白得吓人,低垂的睫毛却被衬托得更加纤长乌黑,令他呈现出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柔弱和病态,却又别是一番我见犹怜的情致。
笑容噙上了嘴角,宇文熠低头用鼻尖挑弄着排刷般的睫毛,嘴唇有意无意地在清瘦的脸颊上扫过:“凌,你的人已经是朕的了,你的心一定也会是。”
苏凌这一病就是两个月,宇文熠将他安置在宫中养病,日夜陪伴,极尽温柔之能事。他的这番作为很快引起了各方的不满,大臣们联名进谏,请皇帝为家国着想,多留后嗣。连深居简出,从来不过问政事的皇天后,也委婉地向宇文熠提出,后宫雨露要均,免得生出怨气。
对于大臣们的谏言,宇文熠只是一笑便置之不理。但皇太后的话他却不能采取这种态度,只得恭敬地应着,虽然依旧守着苏凌,隔三差五地也会去其他嫔妃处安歇。
这些情况苏凌一概不知,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大好,精神却一直恹恹的,有的时候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宇文熠见他如此,吩咐左右多带他到御花园走走,免得困在屋子里胡思乱想。
日薄西山时,风里弥漫了花香。
大燕的御花园方圆数里,各种花木分成不同的组团栽种着,每走一段便呈现出不同的风致。如此巨大的花园,有很多地方都除了负责花木养护的太监以外,便再没有人来,石板铺就的花径御长出了苍苔,浓密的树荫挡去了暑气,也挡去了部分日光,黄昏时便透出些阴森。
树丛中不知何时栖息了几只夜枭,一到晚上便发出诡异的鸣叫,吓得胆小的宫女们不敢靠近。
“公子,天要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胡贵不住地左右张望,汗毛根根倒竖。
苏凌摇摇头,自己转动了车轮向缓缓前行。四周一片安静,车轴新上了桐油,无声无息,只有木轮碾压在石板上的声音,单调而空旷。
“啊————啊————”一声野兽般凄厉的嚎叫从树丛深处传来,胡贵一屁股跌坐在地:“鬼啊!”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枝叶间隐隐透出几角飞檐,那嚎叫便是从那里传来。
胡贵犹自抱头坐在地上,忽觉得身边空了,抬头一看苏凌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
“公子,等等。” 胡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树影的缝隙间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宫墙,新漆的朱红鲜艳如血。
太阳已经彻底地落下,池塘里升起袅袅青烟,摇晃的宫灯波动了夜色,荡起陆离的影象。漆黑的匾额上是三个蓝色的篆字“长寿宫”。
野兽般的嚎叫一声紧似一声,野枭早就适应了这样的声音,并没有振翅逸去,反而应和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
这里就是长寿宫!那么这疯狂嚎叫着的当然是宇文纵横了。
苏凌神色间的无力与悲戚忽然不见,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