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宇文熠又是何人。
不等苏凌开口,宇文熠便抱拳道:“苏兄,前日你说要请文成喝酒,可不许耍赖。”转头似乎是才发现苏霆般:“咦,苏兄今日有客,文成来得不巧了。”
他这般装模作样,苏凌一时莫不着头脑,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默不作声,看他表演。
宇文熠转身对苏霆深施一礼:“在下文成,见过这位兄台,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苏霆没料到哥哥在大燕居然还有好友,见他谈吐举止洒脱气度不俗,当下也不敢怠慢,起身还礼:“不敢,在下苏霆,苏凌乃是家兄。”
胡贵赶着奉上茶,宇文熠崎然而坐,用杯盖撇去茶叶,小小啜了一口:“苏兄就请我喝茶?也未免太小气了,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都快饿死了。”
苏凌这才发现,自己和弟弟忙着交谈,竟没发现时辰已晚。有些歉意地对苏霆笑了笑,赶紧起身到厨房张罗晚饭,还亲手烧了一碗竹笋瘦肉汤。
汤味鲜美,宇文熠和苏霆却都没尝出滋味。
苏霆记得自己的哥哥受的是典型的贵族公子教育,虽然文韬武略,却完全不会照顾自己,这样的人现在居然会下厨了,不知这些年都受了些什么样的苦。
宇文熠却是满心的不高兴,自己到苏凌这里吃饭已经不知多少次,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还会下厨。想到这里,虽觉得毫无道理,却压制不住地酸气上升,不由自主地上上下下打量苏霆。忽然觉得这兄弟二人虽然风度各不相同,但容貌身姿,居颇有着几分的相似。
心突地跳了起来,今天鬼使神差地非要跑到这里来,竟然是为了想从苏凌的弟弟身上找他过去的影子。
隐秘的心思再也瞒不住自己,宇文熠恼羞成怒。
“文兄,请用。”宇文熠眼放幽光,一旁的苏凌顿觉头皮发麻,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
“朕……正好我喜欢吃笋子。”
苏霆也开始觉得这个文成有些不对,碍于他是哥哥的朋友,虽然不以为然,也只好违心地小心陪着笑。
“那就多吃点。”苏凌能够明显感觉到宇文熠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只担心他会在苏霆面泄露两人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地给两人布菜。每当看向苏霆时,眼里都不经意件流露出溺死人的温柔。
宇文熠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了几口菜,霍地起身,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苏霆莫名其妙地望向苏凌:“我可得罪他了么?”
“由他去,这人性子本来就有些怪异。”他这一走,正中苏凌下怀,语调神色也轻快了起来。
这一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直到雄鸡报晓,苏凌知道弟弟第二天必须离开,这才劝着他休息了。
九十三
宇文熠进了宫门,却不想回到自己的寝宫。
宫中高墙重重,殿宇森森。
从出生到现在,除了身为太子那几年,他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但宫苑实在太广阔了,百年的帝业,七次的扩建,让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横亘十余里,宫室数万间,各殿之间隔着廊道、院落、高墙,这样广阔的而繁复的巨地方,即使是在这里长大的宇文熠也从来没有走遍过。
那些皇宫里自己没去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宇文熠忽然对这个居住的十多年的地方忽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很想知道弄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秋风冷月,宫灯摇曳。宫殿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晃动间有点阴森陆离。寂静的夜色深处,不时传来侍卫们有巡逻时整齐铿锵的脚步声。
“什么人?”
宇文熠转过脸,侧视了出声的侍卫。那侍卫并不认识当今皇帝,但依然那威严冷漠的气度震慑得失了气势。
“大胆,陛下驾前竟然如此无礼。”远远跟着的薛正快步赶来,被呵斥的侍卫立刻惊慌地跪拜在地。
“算了,回寝宫。”原来即使在宫中,自己这个所谓的家里,也一样的不自由。宇文熠的兴致顿失,有些恼怒地挥了挥袖子。
耳畔传来一阵箫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透着清冷寂寞的悲凉。
“哪里来的箫声?”
薛正站住侧耳听了一会,才抱拳回到“陛下,箫声是从清宵殿那边传来的。”
宇文熠停下脚步,闭上眼听静心聆听,只觉着箫声竟暗合了自己现在的心境,勾起了心中那点难言的情愫。
“去清宵殿。”
宇文熠说着转过了一条漫长的甬道,直向清宵殿而去。
清宵殿并没有接到皇帝今夜临的消息,见到宇文熠愣了愣才想起该大声通禀,却被皇帝摇手止住。
宇文熠放轻了脚步进了院门。
庭院有些宽阔得甚至有点空旷,院角的石榴树叶已经开始枯黄,糊着绿纱的木格窗里,透出一圈一圈七彩的光晕。
箫声正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室内的灯管是暗淡的,这是宇文熠的习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柳清宵在一起,都喜欢调暗的灯光,仿佛那蜡烛跳动的光亮会吵醒沉睡的梦一般。
窗纱上映出一个身影,很率意地将长发束起,身姿挺拔笔直,侧面的轮廓流畅分明却丝毫没有侵略感。
苏凌,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不禁哂然。自己果然糊涂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屋里那个人分明是柳清宵。
原来,这两人的身形竟然这般相似。折腾来折腾去,归根结底,要的还是那个人,无论身边再有多少人,其实也都是在找那个人的影子吧。宇文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大笑一场,那人明明就在身边,自己却是在瞎折腾什么?
回想起苏凌看苏霆时的温柔态度,和面对自己时应付与的淡漠,心里又空落落的。
他们才是亲人啊!而自己居住在这样宏伟巨丽的宫殿里,却没有家的感觉。身边宠信无数,却没有爱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帝王该有的生活吧!
脚下一个踉跄,头似乎有些混乱,宇文熠抚住额,尽力想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这是怎么了,完全不是自己应该有的情绪,或许这些日子是太累了。
“陛下,你不舒服?奴才这就去叫玉宇君出来接驾。”一旁的太监不失时机地显示出自己的机灵懂事。
宇文熠摇摇头,淡淡一笑,转身出了殿门。听到动静的柳清宵急忙从宫室中走出来时,看到的只是宇文熠离去的背影,不似平时的英姿勃发,竟显得有些落寞。
作为一个皇帝,宇文熠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把儿女私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也正是如此,他刻意地提防着苏凌,强迫自己跟他保持距离。但这样的后果居然是把那份情感变成了执念,悄悄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血液,欲罢不能。
大燕的帝王,天下的霸主,若总是看不透一个情字,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或许自己真的太拘泥了,一切还是随意的好。
“还是回寝宫吧,朕觉得有些累了。”在薛正狐疑的眼光里,宇文熠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九十四
第二天一早,苏凌送走了苏霆。临行前少不得千般叮嘱,苏霆被他唠叨得不耐烦,又不好打断,貌似恭敬地听着,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五日后,大军开拔,经石国直取西极。
开初的一个月,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连取月和、泽国等五国。但不久之后,西羌便派出了军队增援,虽然因担心大燕骑兵趁虚而入,没敢大规模出击,只是依凭城池固守,却也给窦子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当大军来到秋田国时,西羌早已会同秋田国筑好了防御工事等着窦子胜了。
燕联军开初并不强攻,依仗兵力优势,围困了秋田一个多月,日日耗费巨大却毫无进展,秋田国依旧固若金汤。
眼见寒冬将至,部分南方国家的军队必会因为不适应而大幅度降低战斗力,窦子胜几番思量,命人一边打造云梯、抛车,一边挖地道,还将部分抛车进一步改造为了霹雳车,决定进行强攻。
秋田成高池险,担任第一波等城任务的伤亡往往最大,窦子胜想也没想,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夏军。
就在发起总攻的前一日,宇文熠忽然传来了密诏。窦子胜打开一看,却是要他借机消耗夏军,同时务必要保护苏霆的安全。
窦子胜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素来惟宇文熠之命是从,当下命令苏霆将军队交由副将统领,他本人则到中军来负责协调。
夏军的副将楼斐然在苏凌手下做过中军校尉,后来更一直驻守万仞关,智勇双全深得肖浚睿赏识,指挥作战自然没有问题。但苏霆毕竟是主将,接到这命令后竟然勃然大怒,抵死不愿领命。窦子胜当下以抗拒军令的罪名,将他拘捕。
苏霆被关在中军,日日破口大骂,窦子胜被骂得火冒三丈又不厌其烦,索性叫人用破布塞了他的嘴,这才得以清静。
这场战役是一场被史家们浓墨重彩渲染的恶战。接连三天三夜的攻城,燕联军死伤无数,部分地方尸体堆积得足有半个城墙高。护城河被尸体填满,方圆数百里的秃鹫都来到这里觅食,张开黑色羽翼遮蔽了天日。鲜血浸透了大地,此后的好几年里,野草的根都是红色的,甚至连原本碧绿的叶脉也似乎被晕染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血色,凑近闻的话,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
战斗终于以大燕的胜利而告终,西羌和秋田的军队全军覆没,而燕联军也付出了死伤六万人的惨痛代价。城破之后,杀红眼的燕联军又进行了三天三夜的屠城,一座繁华无比的秋田城鸡犬不留。从此之后,这城便荒废了,据说偶尔有商旅夜间从城外经过,都会听到凄厉的哭声和尖叫。于是方圆数十里,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鬼域,再也无人敢接近,而秋田城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淹没进了历史的荒烟里。
取下秋田,窦子胜乘胜追击,为避免被各个击破,西极各国和西羌慌乱间将军队集结在一起,准备联合抵抗。但燕军来势太猛,西极联军立足未稳便遭到攻击,后退了将近三百里才稳住脚跟。
两军在库勒海大平原上又进行了一场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生死搏杀,霹雳车引发的大火足足燃烧了一个月。火熄灭后,库勒海平原焦土千里,一片死寂,没了野兽的号叫,也没有了昆虫的低鸣,连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也再不可闻。
双方使用骑兵步兵交替进行冲击,相持了两天之久,最终窦子胜分出两只人马,趁着夜色人马袭击了西极联军的侧翼,西极联军本来兵力就处于劣势,忽然后方遭到打击顿时阵脚大乱,被燕联军趁机掩杀,溃不成军。燕联军虽然取得胜利,却也损失过半,但死伤的大多是征调来的属国之兵,六万燕军却分毫未损。
捷报传至闳都,宇文熠见目的已达,不愿再做过多消耗,下旨留下一支人马防御,其他人班师回朝收兵。
战争虽然胜利了,连续几次担任主攻的的夏军却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下了二千残兵。负责指挥的副将楼斐然也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苏霆一直被窦子胜拘押着,直到战事结束才放出来。眼看自己带出的三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点,苏霆自觉愧对皇帝的信任,不由肝胆俱裂,大叫一声喷出鲜血,昏死过去。
九十五
苏霆带着二千残兵回到大夏,宇文熠的使者随之而至,使者带来了宇文熠的国书,大大褒扬了夏军作战勇猛,不愧勇士之称。
肖浚睿心中恨得滴血,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感激凌涕的样子,连连感谢大燕皇帝陛下的褒奖,表示自己身为臣属,理当为上邦竭尽全力战斗,并在宫中设宴款待了大燕使者,令满朝文武皆前来作陪。
席间少不得歌功颂德、客气应酬,虽然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却也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歌舞散去,将宫室照亮得如同白昼的巨烛次第熄灭,鲜红的烛泪溢满宫阶。喧嚣随人潮而去,只余冷月寒风。
“陛下,有密奏。”
“送到御书房去。”肖浚睿起身,一旁坐着哄小皇子的谢妃幽怨地看了肖浚睿,取过外袍给伺候他穿上。
“陛下!”谢妃有些怨恨那个不识趣的侍卫长,撒着娇想把肖浚睿留下。
“爱妃先休息吧,朕明日再来。”听到肖浚睿这话,谢妃这才转嗔为笑,美目中也顿时有了光彩:“那臣妾明日给陛下做千层雪花糕,臣妾好久没给陛下做过这吃个了。”
“好。”肖浚睿答应着大步出门。
谢妃收起笑容回头看看八个月的小皇子,不由黯然。说是明天来,只怕也是一场空,自从小皇子出生后,肖浚睿除了开初来看了两次儿子,便一直没来过她这裁芳宫,今天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又这样走了。
谢妃抱起小皇子,在宽阔的大脑门上亲了一口,蹭蹭胖嘟嘟的小脸蛋,觉得安心不少。纵然后宫佳丽如云,能生下皇子的又有几人,有了这个儿子,后半生便有了保障,自己还是该知足才是。
肖浚睿到御书房时,送信的秘使已经等候多时,见他进屋,撕开黑色的衣服下摆,从夹层里取出一封信呈上。
信用封口漆密封了,加着朱砂,这是只有大夏皇帝肖浚睿才能拆阅的标志。
把所有让人都摒退,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宇文熠这才崎然坐下,郑重地将漆封在烛火上晃了晃,再用薄薄的裁刀细心地拆开。
素签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沧桑凝重,但却依旧透着当年的清隽。
信的内容恭敬得有些拘谨,陈述自己的观点和设想时不断出现“斗胆”、“惶恐”、“明鉴”、“圣裁”之类的措辞,象所有的臣子一样小心恭敬。
信中没有提到苏霆的事,解释似乎完全变得不必要,使得肖浚睿事先准备好的一番言辞顿时失去了想象中的对象,变成了自我安慰。
又把信看了一遍,意外地没有象自己想象中一样心潮澎湃。
怎么会这样,十一年来第一次收到他的书信,居然有了种生分的感觉。
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右边书架整齐堆放的一叠奏章,赵慎奏报苏凌近况的折子就在那里。其实在这之前,傅海也在密奏里闪烁其辞地提到过苏凌的情况,但看到赵慎的折子时,肖浚睿还是感到一阵怒气,继而化作莫名的烦躁,隐隐还夹杂着一份歉意。
他的这份拘谨或许便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又或许是十一年实在太久了。
那如同春天里萌动的新芽,茧里躁动的幼蛾般的少年情怀,早已失落在了岁月深处,那些曾经令自己激荡过、幸福过、失落过的往事也越来越模糊,只有在他拼命回想时,才会浮现出一角。
那么那个清透纯净的少年,那个英武刚毅的将军呢?他在哪里?
肖浚睿不自觉地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