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码。”我说道。
张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抬头看他:“我把代码给你们——江丰给我的,所有。”
张全眨了眨眼,终于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想好了?”
我看着微亮的加护病房,淡淡说:
“以前,我以为有些事情是命。其实不是的,你看,”我指着昏迷不醒的周启崇:“这些命运其实早在我当初选择无所作为的时候,就已经被决定了。”
“我有一个心理学的朋友,跟我讲过蝴蝶效应;有一个学哲学的朋友,给我讲过量变和质变的关系;我爸以前跟我说,我活在这里,就应该做点什么,来让我像一个华夏人。”
我说着,看向张全,轻叹了一声:“有时候,你以为你不是,其实你真的就是那只小小的蝴蝶。”
张全含笑听完,只说了一句:“沈江佑,你像你爸爸。”
“我不是,”我拒绝接受这样的评价:“他是英雄,我只是个华夏人,我想要的只是,跟周启崇在一起。”
周启崇的伤口还是有些感染,在两周内又进了三次手术室。我每次都心惊胆战,看着他规律的心电图才能安稳下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我梦见那架爆炸的飞机,飞机上的人已经不止是我父亲,还有周启崇和我。
于是我恐惧到无法入眠,一次又一次在刚要睡着时惊醒,一身冷汗,猜测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这种结局可怕到让我没有勇气去思考或推敲。
周启崇在秋天刚来临时被转入普通病房,中途醒过来两次。
第一次盯着我说:“你脸色真差。”
第二次冲护士骂了一句:“我靠,多打点麻醉会死吗?!”
我如约来到国安,在所有技术人员不善的目光下坐到一台电脑面前,平静地将十个指头放在键盘上,深深呼吸了一下,摒弃周围所有的哼笑声,闭了闭眼,看到脑海里那堆代码一个个在我眼前划过。
这些代码的组成很精致、很漂亮,无论看多少遍,我都有当初刚拿到时那样惊叹的感觉。
我对它们的记忆,已经深入骨髓,甚至不用刻意去想,就可以完整地拼写出每一段代码。
我一边背诵,手下一刻不停,飞快地输入一行行代码。
所有的人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近三个小时,看着我一口气把所有程序代码输入电脑。
屏幕上密密麻麻,看起来像一大盘棋子。
终于把这个庞然大物交了出来,我一瞬间百感交集,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卸下了,又有什么东西被捆在了我的身上。
我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有人好心地扶了我一把,有人忍不住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靠背的?会不会有错?”
我看他一眼,淡淡道:“不会——我背过上千遍。”
说着,我掏出U盘,递给领头那个组长:“我爸改装过的一些程序,应该会有用。”
我父亲说,我活在这里,有这个能力,总得做点什么,来让我像一个华夏人——他从来没有想让我去当一个英雄。
只是英雄的儿子,总不能当一只狗熊。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我真是一个勤奋的作者
☆、男神争论
国安的事我没有时间去继续关注,而是每天呆在医院里战战兢兢,生怕周启崇什么时候心跳停摆。
我不敢碰他的胸口,但有时会趁他睡着把耳朵贴在他左边的肩膀上,感觉那种微小的震动。
他之前有一次在抢救过程中心跳停了。据张全后来的说法,我当时状态不好——脸色惨白,手脚冰冷,直到我的脸色开始发青,他们才反应过来我被憋住了——尤医生差一点就要对我进行就地抢救。
其实我记得那种感觉,只是不像张全说得那么糟糕。
那时尤医生换班,出来时面色疲惫:“不太好,心跳已经停了,老汪在试针灸,还在抢救。”
心跳停了。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并没有一下子崩溃或者绝望,而是瞬间冷静到自己回想起来都会恐惧的状态。
思维以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迅速开始飞转,无数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呼啸而过,然后在我还来不及抓住时就粉碎成沫。
我见过人死去,比如我三十年不回家的父亲,比如在阳光下离开的周夫人——死了,就没有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江丰的离开太悲壮,周夫人的离开太平静。
周启崇现在也许也要离开,像一个风筝,“啪”地断线。
我觉得在那种极短的时间内,我什么也没想,又想了许多。
那些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的场景像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周围似乎极为喧嚣又极为寂静,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驶过,只留下一片虚无。
周启崇会死吗?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启崇又恢复了心跳。
我母亲以前告诉我,想让一个人活着的那种心情,就像在风雨里护住一根燃烧的蜡烛。
我猜她在说这句话时,想到的是我父亲。
现在我的脑袋里只有周启崇。
周启崇手术后昏迷中,我的理智终于回来。我第一次冷静地思考,如果现在躺在我身侧的这个人真的离开了,我会做些什么。
我当然不会殉情,这种行为太不负责也太矫情,因为我的生命里不止他一个——我还有我母亲要我照顾。这是极其现实的,我若是为了他寻死觅活,想想都令我自己不寒而栗兼起鸡皮疙瘩。
更何况,从唯物论的角度来说,灵魂这种东西八成是不存在的,谁也不知道人死后的事情。指不定死了一次后就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活着,我还可以去回忆他想他,若是死了,我就连梦见他也做不到了。
或许我真的会在悲伤过后同什么人一起活下去——男人或女人。因为对于我来说,周启崇无疑是特别的——只要不是他,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是任何人都无所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时候我怀疑,其实人一辈子只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一个愿意与之白首的人,只是有的人要找很久,有的人找到了又丢了,有的人自己放弃了。
所以,我真的希望周启崇好好活着,从感情上来说,是因为我想跟他在一起;从理论上来说,是因为我这辈子估计只能爱他一个人。
后来周启崇转入普通病房后,我搬到医院陪他。虽然他还没彻底清醒,但我猜他不会喜欢我安安静静地一声也不出,因为我住院时,曾经希望过有什么人在我身边弄出点声响来证明在陪我。
尤医生也建议我同他说话,理由是他的大脑一直不活动,就有可能变傻。
于是我准备给周启崇说点什么——然而说什么都很奇怪。张全主张我追忆往昔——虽然我一开始说话,就可以瞥见窗口外有几颗鬼鬼祟祟的人头。
当然,尤医生只是来看看周启崇的情况,张全跟那个国安技术组组长刘洋只是来跟我讨论那个智能程序,上校大人只是来关心他带过的兵兼偶尔路过。
我意识到国安长官、军官和军医们,完全不是那么严肃的,也意识到完全不可能像偶像剧里那样拉着周启崇的手诉一诉衷肠。
忍无可忍之下,我从家里搬来几本还没看完的专业书,每天无事就摊在腿上一边看,一边时不时给周启崇念上两段,指望着他醒过来以后“幡然醒悟”,变成一个黑客。
此后,窗口那些鬼鬼祟祟的脑袋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启崇刚醒那会儿,我却不怎么敢同他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直到他伸手来拉我,疼得呲牙咧嘴:“我好好的,好好的。”
我看着他在床上挪来挪去,不住安慰我这次事件已经过去,又连连道歉说让我担心,既而伸手来拉我,趁我不备终于亲了我一下,心满意足地开始哼哼,呻|吟|道全身都疼。
我笑起来,主动凑上去亲了他的嘴角,周启崇目瞪口呆地顿住,然后不依不饶地吻上来。
尤医生敲了敲门,转身出去:“嗯哼,门还开着,还是注意点。”
周启崇将手环在我脑后不让我起身,哈哈大笑,而后立刻因为笑声震得胸口发疼,捂着胸口咳嗽。
我将吸管瓶递给他,周启崇喝了两口,又作势要凑上来亲,我恶狠狠捏了捏他的嘴唇,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又摸摸他脸上的胡茬子:“我帮你刮一下?扎手。”
周启崇一副大爷样,靠着枕头躺好:“来吧,唉终于轮到老公享福啦!”
我帮他刮完胡子的时候,抬眼一看,他居然又疲惫地睡了过去。我心下一软,伸出指头戳戳他的面颊,又怕把他戳醒,于是只得收回手来目不转睛地看他的侧脸。
这张脸我看过许多次了,以往只是觉得帅气,有时候又恨得牙痒痒,但此时却只觉得安心,恍如隔世的安心。
等到周启崇的伤好了一点,他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有时候说一会儿就要喘气很久,却还是要坚持不懈地滔滔不绝。
我一边让他闭嘴,一边在心里庆幸他还活着。
我对他把自己弄得差点去见我爸非常不满,周启崇对我把自己弄得成这副模样也非常不满。
“了了,你肯定又没好好睡觉,”周启崇拧着眉看我,以食指悬空在我眼前,勾画我的黑眼圈,面上显出一副心疼的样子:“上来上来,我抱你睡。”
“我好得很,周启崇你不要再把伤口弄裂了——放开!我在用刀!你再闹我去叫尤医生了!”我怒气冲冲站起来,拿着小刀坐到陪护床上削苹果。
周启崇心惊胆战地看着:“你不要…小心点。算了算了,这种粗活给老公来就好了,了了你只要躺好……”
我朝他扬了扬刀子,刀面反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周启崇默默垂头:“那堆书是什么?这里连台电视都没有,你总得让我做点什么吧?”
我侧目看他一眼:“你要看书?——这些都很基础,你应该会喜欢——《代码大全》、《Unix编程艺术》、《J□□A程序设计》、《MY SQL》……”
周启崇瘫着一张脸打断我:“找本我能看懂的。”
“《计算机发展简史》,阿罗尔·史密斯写的,”我赞许地看他:“很简单很有故事性,你会看得懂的,而且我已经给你念过一遍了。”
周启崇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三秒后似是想起什么,脑袋上的灯泡“叮”地一亮,脱口而出:“奥斯卡!”
我想了一会儿,微笑道:“我想你大概是想说帕斯卡——法国的数学家、物理学家、流动力学家、哲学家和概率论的创始人,发明了第一台机械计算机的那个人。”
周启崇努力挽救:“对对,我记得他,弄了台'帕斯卡加法器',对不对?!”
我扬起眉毛:“看来给你念东西很有效果,”说着把苹果递给他做奖励:“如果你不先把他的名字念成奥斯卡,我想我会更高兴。”
周启崇“嘿嘿”笑着接过苹果:“反正都是…斯卡,外国人的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我用小刀敲了敲盘子,提高声音:“帕斯卡是我男神,几年前就告诉过你了!我谢谢你了周启崇,不要舔你的手指!”
周启崇显然对帕斯卡非常恼火,啃完了苹果便愤然将手上的汁水擦在被子上冲我大声抗议:“我那么大一个人躺在你面前,你居然还在想什么巴斯卡!”
“帕斯卡!”我怒道:“而且他已经死了多年了!你的马拉多纳都还没死呢周启崇!吃醋有点技术含量好吗?!”
说时迟,那时快,周启崇嗷地爬起来扑我,我惊得目瞪口呆,直到被他压在床上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伤口裂了怎么办?!”
周启崇不高兴道:“好了不会的。”
他一边压着我,一边抬起上半身去拉了窗帘,低下头来吻我,片刻后气喘吁吁地松开,压低声音道:“帮帮我,快点。”
我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恼羞成怒地吼他:“你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我们刚才说的哪里……”
“帮帮我,了了,”周启崇笑着亲我的眼睛:“闭眼,了了,我好想你。”
【拉灯】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次拉灯,哦哈哈哈,美丽的拉灯
☆、放手离开
周启崇的伤口裂了,自己作的。
他本人对此不以为意,对着尤医生义正言辞:“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难道不应该庆祝一下吗!”
“反正你只能再留一个月,”尤医生笑眯眯道:“好不了我也不用负责。”说着,他把绷带狠狠往下一勒,周启崇倒抽一口冷气。
尤医生哼了一声,招呼我道:“你们最好自己弄干净。”
周启崇扯着床单兴致勃勃道:“我来我来。”
“你给我躺下去!”尤医生突然怒吼:“又裂开了!你是白痴吗!我忍你很久了!胸口通个洞很有意思吗?!”
我与周启崇同时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乖乖听他开始唾沫横飞地训斥。尤医生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向我们详细表达了他有多么痛恨和厌恶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军人,然后从这层楼一号房间那个骨折的武警开始,讲到了二十三号房间那个被烧伤的消防队员,特别提出批评了周启崇跟我: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国家的!嗯?周上尉!”
周启崇似乎抓住了什么重点,一下子睁大眼睛:“上尉!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狠狠掐了他一下,然而话已经说出,万不可能收回,尤医生闻言果然愈发愤怒:“你以为这是表扬你么!要我说,像你们这种手术后不好好养伤的人,全部该罚去跟新兵一起训练!禁闭!把《光荣》抄十遍!”
《光荣》一书我并没有见过,只是看周启崇惊恐的表情,我猜一定是一本与众不同的奇书。
尤医生的怒斥终于吓到了周启崇,一连几天安静下来好好养伤,时不时哀怨地看我一眼博取同情。
张全认为,既然周启崇已经可以生活自理,就不应该拖着我不放,国安现在比周启崇还要不能自理,所以要将我借走。
然而我不想走,周启崇也不想我走,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军方的医院严禁携带电子设备,刘洋成天派人抬着笔记本来医院询问我父亲留下的几个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