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的眼圈红着,我妈泪眼婆娑。
最后周夫人笑了笑,说:“还折腾什么呢?大家都好好的,好好活着。”
我妈抹着眼角道:“好好的,好好的。”
一周后,苏安打电话来求我妈回去给她儿子起名字,说是再不上户口就要被乱写名字了。
“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过吧,”她临走时拍拍我的肩,眨了眨眼,忽然就落下泪来:“…妈就想你好好的。”
我鼻头一酸,赶紧眨着眼睛推她去安检:“我好好的妈,你别担心了,回去保重身体。”
周启崇把周夫人接回家来照顾,他平时有训练,时而有任务,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守着周夫人。
她的情况不好,整天整夜咳嗽,止疼药加到了每天五片,就算这样,每天还是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是止疼药无法控制的空窗。
有时候她哼了一会儿,就会茫然地看看我,叹息一声:“人活着好累啊。”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在周启崇离婚后情况好过几次,后来就越来越不好,见过我妈以后,她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时常以一种近乎平和的态度去谈论死亡:
“你们别忙活了,”她吃过止疼药后平静而安详:“去忙自己的吧!早晚的事情。”
有时候她精神好,甚至会笑着打趣:“江佑,去忙你的吧,也不知道人不在了,还会不会有灵魂,让我趁着现在,看看你们以后怎么生活。”
半个月后,周夫人拒绝再进行任何化疗,我们去给她买了白介素来服用,抓了些中药,呼吸器二十四小时佩戴,止痛药的数目反而稍有稳定。
周启崇生日那天,她精神很好,撑着拐杖站起来绕着周启崇走来走去,嘴里不时念叨着:“哎呀,我家启崇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多高多俊啊。”然后又拉拉我的手,一脸欣慰:“还是在一起了——在一起好啊。以后好好的。”
那天之后,她开始撑着精神给自己准备那些衣服。
周启崇半夜会起来发呆,我帮不了他,只能抱着他一起发呆。有天晚上他甚至哽咽起来:“了了,我要变成没有妈妈的人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拍拍他的头,安慰他:“会好的,会过去的。”
周启崇握住我的手,默默无言,坐到天亮。
我有天下午编译完一段代码从房间出来,看到周夫人在试穿几件白色的衣服。
她很虔诚地把它们一件件套到身上比大小,衣服大了,亦或者是她瘦了,空空荡荡的,风吹进来,好像她会飞起来一样。
我看见她用忐忑的目光看我:“……怎么样?”
我心里很难受,帮她选出两件来:“好看。”
她显得很高兴,摸着衣服左看右看,我去把外面的镜子抬进来给她看,她照照镜子,又摸着脸说不好看。
我深呼吸几下,安慰她说:“这很正常——光的问题,我把窗帘拉开就好了,光亮一些就好看了。”
我把拐杖递给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回头看她:“阿姨,怎么样?”
周夫人看看镜子,又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后笑起来:“江佑,你跟启崇,要好好的。”
我跟周启崇连哄带骗带她去体检,然后悄悄地去看结果。
癌细胞全身扩散。医生说,就是这几个月了。
她不知怎么知道了,安慰沉默的周启崇说医生瞎说,然后居然突发奇想让周启崇跟我去国外结婚:“随便玩玩儿呗,反正国籍也没有,走个过场,以后就不后悔了。”
周夫人在十六天后的一个上午离开。
周启崇给她熬好粥端进去,她胃口大好,跟周启崇和我说:“怎么活都是活,一定不要让自己后悔——江佑吃了没?别一天到晚看电脑,啊,多走走,锻炼身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好好过。”
她喝完了粥,想喝第二碗,我去给她盛。
我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周夫人闭着眼安详地躺在靠枕上,周启崇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肩膀微微抽动。
我悄悄退出去。
周启崇一定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种伤,只有时间才治得好。
周夫人的身后妆画得很好,即使不拉开窗帘也显得气色很好的那种。她穿着我给她挑的那件白衣和她自己做的寿衣,另一件白衣折好放在她的手边。
周启崇主持她的葬礼。葬礼上来的人不多,但都很认真地听着周启崇讲他母亲的一生。
周启崇的父亲没有出现。周启崇这么念的稿子:“…她爱过一个很好的男人,嫁过一位很不好的先生。那个男人是个白马王子,那位先生是个王八蛋。”
“她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我妈也来参加了葬礼,出乎意料地没有怎么哭,最后,她敬了花就要离开,走前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叹了一声:“你看,生生死死,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谁都得走一遭。我们只能,好好活一次,好好爱一次。”
我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什么,问话脱口而出:“妈,我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愣了愣,弯着眼睛释然地笑起来,回忆一般地道:“他是个神经病——”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烈士陵园:“喏,他以前跟我说,他以后要是不跟我在一起,就是去跟那些人在一起了。”
我难以理解:“那你为什么,还会喜欢他?”
“他是个英雄么,”她笑了笑,表情坦然:“谁没有个幼稚的时候——小女孩都喜欢英雄。”
我傻了一样地看她,看得她笑起来:“唉,了了,你爸能给我的,已经是他的全部了——我用我所有的青春去换他一辈子的爱情,足够了。”
一瞬间,我几乎觉得她已经知道她年轻时爱过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或许,她在当初江丰出发去美国的时候,她就当他死了。
然而,她不会知道,那个人已经葬身大海,不知道那个人其实连骨灰都没有,不知道那个人其实连烈士陵园都没有去到,甚至连表彰都不可能有。
又或许,她其实只是相信——相信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会是个英雄。
若是我像她一样,周启崇又没有回头,那么我很可能也会去找个什么人过完剩下的半辈子——但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可能会等个十来年,才知道往事不可追忆。
我一直觉得,周启崇的母亲是属于外表刚烈倔强,实际上内心脆弱的人;现在我才发现,我妈是那种外表温柔敏感,实际上很有勇气也很坚强的人。
我看着周启崇站在墓前发呆,看着周围绵延到墓园尽头的,高矮各异的墓碑,一种生死如命的怆然之感油然而生。
这些人都在世界上活过,都爱过什么人并被什么人爱过,
只是人死如灯灭,转身皆空,一方墓碑上的话就可以总结一生。这些人已经离开,矮矮的墓碑不是立给他们,而是立给其他的还活着的人——那些人还有自己的故事,只是生命里曾有他们走过。
周夫人现在躺在这里,她爱了一生、照顾了一辈子的儿子在怀念她。我很感谢她,因为我知道,她其实完全没必要松口妥协,她肯定也知道,即使她不妥协,等她离开后,周启崇也会回来找我,我们还是会在一起——但是如果那样,我们就会少了点什么,所以她选择在最后妥协给予我们祝福,成全我们。
她是一个坚强且令人敬佩的女人,现在走出了时间,我们只能抱着回忆怅惘。
她让我想起什么人。
我的父亲不在这里,也不在烈士墓园,更不在太平洋上——他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但他不止是一段代码。
他把他一辈子的爱情给了我母亲,把他一辈子的知识和智慧给了我,最后把他的身体和精神给了华夏。
“……你想选择是哪一国的人?你的心会不会因为什么而愧疚或自豪?”
“让我告诉你,被一个国家的责任束缚的人,死得其所。”
……
我没见过他,但是他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很丰满,我几乎看得到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翘着脚给我发消息,看得到他收到我的病毒包时气急败坏的表情,看得到他在登上那架飞机时,吊儿郎当地冲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行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军礼。
张全说,你父亲是个英雄。
我妈说,他是个好人,是个神经病,也会成为一个英雄。
有些人是不用被纪念的,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了被纪念而活,只是为了无愧于心。
☆、迟又生变
周夫人走了有一个月,周启崇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点——他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这样平静中带一点哀伤的情绪在我的意料之中。
一个人早晚得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个人再也不能回来,无论如何思念都只能作永远的告别,像他的母亲,像我的父亲。
我终于抽出空来去公司找张全,他却不在。
李峰说,张全已经很久没来了。
我又没办法进国安,只能想其他办法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李峰好奇道。
“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我问他。
李峰摸摸眉毛,一脸茫然:“……我看看啊……就你上次跟他吵了一架以后,他就没怎么来了。”
他去做什么了?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转了转,我却没有细想,又问道:“他办公室呢?把东西都搬走了?”
李峰道:“没有,”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吧……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去看看嘛,我又没有钥匙。”
张全的办公室锁着,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如果我要进去,就只能从大厦的外面翻窗。
我抬头看了看,按周启崇以前教我的办法,在墙顶角上找到一个很小的摄像头——我没见过这样的摄像头,公司的型号我都知道,这个应该是国安放的。
于是我随便找了张纸,写了一句:“我要见张全。”
然后把这张纸条正正贴在摄像头拍到的最近的地方。
周启崇觉得我这么做不仅嚣张,而且敷衍,他认为张全八成不在国内:“他们还不是经常到处跑。”
周启崇说着话刷锅,被烫了一下,“嗷嗷”叫着把烫到的手指含到嘴里。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他:“你觉得,他们会是在找那个内鬼吗?”
“国安里的?”周启崇问了一句,把刷子挂好,提起锅摆到灶台上:“内鬼他还抓不到——他权限太小了。他这种位置,只能提出怀疑人选。”
“抓到了呢?抓到好,”我轻声喃喃:“抓到了,我就可以把程序全部丢给他们了。”
周启崇摸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我突发奇想:“诶周启崇,等我把程序都给他们,我们就回昶城住吧?”
周启崇把我从厨房门框上扒下来拖到沙发上坐好:“嗯哼?我跟着这批退役?”
我赞同道:“我们可以回昶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开一家书店或者咖啡屋。”
“就回昶城吧,”周启崇低下头来亲亲我的鼻子:“我喜欢那里。”
昶城。我跟周启崇就是在那里的一中,时隔多年再次相遇的。
我怔怔地发呆——我只是突发奇想,然而此刻却无比希望这个愿望成为现实。
周启崇摸着我的脑袋,漫不经心道:“然后你就每天睡到自然醒,发呆一上午——如果你还有上午的话,睡个午觉看会儿书玩会儿电脑,晚上吃顿大餐,出去散个步,回来睡觉,就这样,一天就过去了,日复一日,然后你就老了。”
我笑起来。
“是吧?”周启崇用手指勾我额前的头发,撩来撩去:“你不就喜欢这样的米虫生活。”
我不满道:“不然呢?你还不是幻想这种生活——大家都会幻想的。”
“嗯,我就喜欢你这种直白的人。”周启崇真诚地赞许道。
我恼羞成怒要揍他,周启崇大笑着把我按到靠枕间,擒住我的双手,凑近来咬我的脖子。
几分钟后,我气喘吁吁讨饶:“可、可以了,周启崇…你是吸血鬼吗?!”
周启崇固执地将嘴唇贴在我的颈窝处,舔来咬去,半天后轻轻喊了我一声:“了了。”
“嗯?”我一边挣脱他的钳制,一边抓了个靠枕塞给他,想坐起来。
周启崇硬压着我,不让我起来,声音平静安然:“我们不用讲以后,我们在一起,一天就是一辈子的。”
我摸摸他的下颔,沉默良久,深呼吸,开始推他:“说得好。快,起来,把沙发收拾一下——你太重了周启崇!”
周启崇被我不解风情的行为弄得很是恼火,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什么,爬起来收拾东西。
我坐在沙发上休息,喝茶,看着他进进出出整理。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
我虽然口上一直说,好像要准备些什么才能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但实际上,我知道,对于我自己来说,只要周启崇在——就算他只是坐在旁边什么也不干,我也会觉得足够安稳。
自拿到那个智能程序起,我总觉得风雨欲来,也曾经觉得撑不下去,我以为这都是由于恐惧和紧张——其实不是,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但周启崇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起码得做点什么,比如说把屁股从沙发上抬起来:“了了,你很重,知道吗?”他撑着手在沙发边看我。
“不知道。”我诚实道:“我已经很久没称了。”
周启崇挑着眉点头:“没关系,我知道就好了,我在推沙发,你能起来一下吗?”
我站起来看着他把沙发推回原位,又懒洋洋窝回靠枕中间继续发呆。
这时,周启崇的手机在一堆靠枕中响起来,惊得我一下子坐直,恍惚了一会儿才去摸他的手机。
周启崇在摆弄洗衣机,漫不经心地戳着几个键,问道:“谁的?”
我懒散到连挪一步都不肯,把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滑向他的方向:“没看——滑过去了。”
手机在滑下茶几前一秒被周启崇用一个衣架拦住,他手忙脚乱来抓手机:“喂?哪位?”
“……明天”周启崇的眉峰隆了起来:“我现在过来?……好,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挂电话的时候已经在换鞋了:“了了,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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