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人已去,雨已停,像是南柯一梦,只有窗外满地落花提醒我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那一地的残败,像是某种预言,是我们风雨之后最终的结局。
第八章无捱
朝廷命臣私通后宫妃嫔这样的罪名已然无路可逃,更何况是当朝宰相与贵妃品阶的我。但是这个罪名并没有楚辞告诉我的另一件来的大。
那个深夜,他抱着我缩在榻上,问:“自那次以来,你可都是心甘情愿?”
那一次,自然是我主动留下他那一晚。
“楚辞楚辞,切莫得寸进尺。”我莞尔。楚辞一把掐住我的小腹,恶狠狠道:“浅葵浅葵,不可过河拆桥。”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夜明珠的光泽映在他脸上,流连成一条璀璨的星河。知我是开玩笑,他竟不自觉笑的失了些分寸,我急忙捂住他的嘴,轻斥道:“浪子,当这里是相府吗?”为了不让外间的宫人发现,我们素来只用夜明珠,从不点蜡烛,他这倒好,存心要引人来捉奸在床。
“我是浪子,那你岂不是……荡”
“住嘴!”一时间竟又起了这些荤话,我急急打断,脸上彻红,只得翻个身背对着他。
“为什么?”他忽然低声问我,我一愣,“为什么?”他又问一遍,一只手将我扳了过去,迫使我的眼看着他。
“为什么明明忘不了他,却还与我相欢?为什么我明明气不过却不得不迁就你?为什么……”
“你是楚辞。”我伸出手掌覆上他的脸,“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知道你是谁,我没有把你当成任何一个别的人,从没有。”手心里似乎触到了他温热的泪,男儿泪,不轻弹,若轻弹,只为她。
“我若逝兮可奈何,吾妻吾妻奈若何?”他将脸埋入我的颈窝,声音已是沙哑。肩上的濡湿感烫痛了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抱住他的头,他长长的发丝和我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若你真当我是你的妻子,那你就不要死。”我的手颤抖起来,语气却是异常坚决。我扪心自问是否爱眼前的这个男人,虽不敢说出答案,但也知道“不爱”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夜风中,我忽然感到一阵诡异。
“今夜真是静啊,浅葵你发现了吗?”楚辞忽然说道,口吻平静异常。我大骇,“你……”我赤脚跑下床,“吱——”的一声打开殿门,门口躺着几具宫人的尸体,苍白的月色下,他们脸上似乎蛰伏着阴森的笑意,嘴角殷红的血丝弑了我的眼。
“今晨,西北的三位节度使已抵达长安,各自用兵数万,卷尘踏血而来。”
我回过身呆呆的望着楚辞,他提着我的鞋子一步步向我走来,顿时脑海里想起降恩寺的大火,相府门口的那些风华正茂的丫鬟,那些不散的阴魂似乎一下子向我扑过来索命,我忍不住惊叫一声,捂住心口跌坐在地上,楚辞快步跨到我身边搂住我,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会带你走,王氏兄弟已和我商量好,趁宫里大乱之时将你送去安全之地。”
我慢慢冷静下来,捕捉到他话语间的信息,“你是说,王维和王缙也参与你们谋反了?”我不可置信的问。楚辞脸色僵了僵,“你放心,他们并不知我参与此事,只以为西北兵变是不可避免的边境夺权,我只是和他们计划利用此事带你出宫。”我听完稍稍安下一些心来,却忽略了楚辞眼里的痛色,“你最担忧的,果然还是他……”他轻轻握住我的脚替我穿好鞋,我仔仔细细的看着他,怕少看了一眼去。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琥珀色的瞳孔比那夜明珠的光华更胜一筹。
“你,走吧。”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像比吐出一座山还艰难。我不动,他颜色瞬间厉上几分,“你等的人就在玉华宫的宫门口,你怎么还不走!”他失了温柔的推搡我一把,我心中大恸,眼泪止不住的滚下来。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他,“我要你带我走,楚辞,我们一起走……”我使劲的蹭着他的衣襟,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袍,他双手握住我的肩像是要把我推开,但终于还是没有狠下心来,他环住我,轻声交代道:“从花园里沿那条石子路一直走到宫门口,我这几夜已经查看过,记住,别回头,别出声,一直走……”
“不要……”我凄厉的哭喊,他揉着我的发丝,温柔得无以复加:“你总是不听我的。”
“这次你听我的,我们一起走,以后我都听你的,好不好?”我带着哭腔哀求,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此次兵变是我勾结外臣在先,我定要留下来与西北节度使会合的,不然他们会起疑,但是我可以答应你,一旦…一旦事情结束了,我立刻去找你好不好?只盼你那时不要躲着我才好……”他深情的望着我,我透过他的眼睛竟然望到了他少年时的模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真是讨人厌的很呐。
“我不会躲着你的,我会等你,等你,一直等你……”我拼命的点头,拼命的允诺,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好像只要我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回来一样。
楚辞笑了,像宫墙外瞬间燃起的大火,火光投进他的眸子,徒增一层悲哀,离别之前,终于能让我又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
“楚辞,”我忽然静静叫他一声,心里做了另一个决定:“我们,不如就这般——”
“不行!”他厉声打断我,“你不可以死!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身孕了!我们的孩子正在你的身体里,你要活下去!”
“我们的……孩子……”一时的大悲大喜几乎要让我晕厥,我按住小腹,孩子……
忽然耳边一阵疾风,楚辞抱着我跳开几步,一只利箭直直的插进门内。
“快走!我求你,一定要活着!”他把我往花园方向推去,我踉跄几步,熊熊大火照亮了天际,我看他最后一眼,他似在微笑,美好的让我无法舍弃。小腹里此时第一次有了躁动的感觉,我一咬牙,转身快速离去。
就在我转身之际,漫天的箭矢飞向玉华宫,大火顷刻爆发,玉华宫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从花园里沿那条石子路一直走到宫门口,记住,别回头,别出声,一直走……
快走!我求你,一定要活着!
一声绝望的叫喊,我从梦魇中惊醒。
“别动,你现在虚得很。”清澈的嗓音正是王维,我们正坐在一驾马车里不停地赶路。
“缙弟,稍微慢一些,阿浅她有身孕。”王维撩开帘子对外间驾车的王缙说道,王缙应了一声,车速稍缓,也平稳了一些。
“维哥哥,楚辞他……他在哪里?”我不敢相信那一场大火,我只当那是我刚才的梦境。
“你不要心急,他现在和我们联络不上,只要他平安,一定会来道光墅找我们的,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才能保住孩子。”
我抚上小腹,突然马车一个颠簸,我差点翻下去,王缙高声道:“这里山路实在难走,你们小心坐着。”王维闻言拉过我,“靠过来。”我一愣,他眼里没有半分商量的神色,我也知事态紧急,便抛开了那些无谓的担心,拉住他的手坐到他身边,他两只手臂紧紧护住我,时不时的撞到车壁上,但却是一声不吭。我想着楚辞,又见王维如此护着我,我鼻尖充盈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心里再也忍不住,终于由抽噎哭出了声来。
王维的手臂更紧了些,清澄的嗓音自我头顶覆盖下来:“怎么了?哪里伤到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我摇了摇头,眼泪哽住了喉咙,好一会才能发出声来:“我想楚辞……我好想他……”王维的身子僵了僵,我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没事的,他的孩子尚未出世,又怎么舍得丢下你呢?”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最后是我自己一直在重复着这三个字,脑后传来温热的触感,王维抚上我的后脑,将我拥入怀中。
第九章坠殁
我们前脚刚抵达道光墅,后脚就有一阵马蹄声从对面传来,我以为是楚辞,不管不顾的就要从马车上跳下去,王维眼疾手快的拉住我,面有责备之意,我尴尬一笑,但还是没让他扶,楚辞那个斤斤计较的男人啊,被他看到了不知又要怎么折腾我。
马蹄声一点一点靠近,我直直的望着那骑马人在我们面前停下,五脏六腑顿时像被掏空了一般。是啊,他若要来,又怎会是那个方向。
来人迅疾跳下马在王维面前跪下,说道:“大人,夫人难产!”
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王维面上一阵苍白,王缙迅速将马车上的马解开走到他身边,“快去看看吧,这里有我。”王维缓过神色,望了王缙一眼,目光遥远而艰难,最终他还是接过缰绳快速离去。
“他们……都会没事的吧……”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夜色一点一点吞没他的背影,就像火光一点一点吞噬了楚辞的笑颜。
“都会回来的……”王缙沉声道,他爱的那个女子如今正受难,可他却不能守在一旁,只能同我在这里等待那几乎渺茫的希望。
王缙告诉我,一个月前楚辞忽然登门拜访,竟是要他们助他救我出宫。起初王缙不信,楚辞只得告诉他们,我怀了他的孩子,若留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他坦承需要人帮他,并且帮助他的人必须能够顾及我的安危,如此才不至于危急时刻弃我于不顾。他一向是多么高傲的人,但却为了我去向他生平最不喜的两个人求助,楚辞,我该如何想念你。
这个夜太长了,我站在别墅门口目不转睛的望着一个方向,王缙劝说不成,只能陪我静静伫立。
我的孩子已有三个月了。
钟荏苒在今天忽然临盆,并且难产。
李隆基为我修的华清池也就这几日该竣工了。
寿王与杨玉环的大婚就在明日。
那么还会有什么事呢?会在今晚一个接一个的将我打垮。
我若逝兮可奈何,吾妻吾妻奈若何?
还会有什么事会比你离开我更糟糕更可怕呢?
“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王缙忽然开口,初夏时节,夜间草丛里已经开始有轻微的虫鸣,伴着王缙的嗓音像一曲清浅苦涩的箫声。
“荏苒的孩子,是我的。哥哥给她的,只是名分。”
“她现在最想见的也不是我。”
“是我伤了她,她不该原谅我。”
“可我只要她平安就好。”
……
他说很多话,我没有见过如此多话的王缙,但是我不知道我听进了多少,只觉得他的声音不停地萦绕在耳边,悲戚,哀绵,自责,忐忑,和我的心律汇成一个调调。
我们就这样站着,夜幕依旧在,只是更深了些,我们知道,这是黎
明前的破晓,在这最黑暗的时刻,它会留住很多人给它陪葬。
“她说这是你和她的孩子,让你取个名字。”王维风尘仆仆驾马而来,将怀中包裹的一个婴孩小心的送到王缙怀中,王缙颤动着接下,眸光里尽是欣喜与激动,他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但他不敢问,只怔怔的望着王维,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一瞬间好像都老去了。
一个生命的逝去,换得了这个捧在掌心里的新生。
那个言语温柔,平和柔顺的女子终于还是被破晓绊住了。
“偃息。就取这个为字吧。”
世道方荏苒,郊园思偃息;为欢日已延,君子情未及。
在道光墅的三日,我终日神情恍惚,耳边总若有似无的听到马蹄声和楚辞的话语,生气的,温柔的,凛冽的,气话,情话,诘问,无不回荡在耳际,我情绪也随着事态的变化而越发坏起来。
西北兵变已定,叛臣已尽皆伏诛,玉华宫大火整整烧了三天,火熄后,侍卫搜出六具尸体,五女一男,其中四人是玉华宫的宫女,还有一男一女的身上都配有宫中特有的饰物,几乎已经肯定是楚辞,而那一具女尸,世人传言那便是我。
后,玄宗抄检相府,罗阳失踪。府中竟查出一封血书,乃是楚辞所写,上曰:
吾皇莫怪,西北豫,陇,冀三节度使早有反心,臣搜寻良久,苦于无据,无法令其伏罪,遂,佯与其交游,互为心腹,得其信,令其反,而证据握。若有拂逆,诚不得已。望圣上宽恕。
然,后墙之事实乃流言捏造,唐贵妃葵,人品重,淑仪全,臣曾爱慕之却未尝逾矩,望蒙陛下圣明之眷,得以昭雪。
臣有罪,即以死相报矣。
因一封血书,楚家上下得以免罪。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瞬间瘫软在地,这个高傲的男人竟又一次为了我而低了自己的头。
生不能陪着一起生,那么死,总可以一起了吧。
“阿浅,你要想着你腹中的骨肉。”王维抱起全身失力的我,一遍遍的重复,企图唤回我涣散的意志,我紧紧捂着小腹,然后终于哭出来,王维松一口气,叹道:“哭出来,总会好些的。”
那一刻,我多么羡慕罗阳,只因她便是那玉华宫冠我名义死去的女子,能够陪着他一起化灰作烟。
因长安事变,寿王大婚推延至今日。道光墅远在荒郊,自是听不到那鼓吹之声,只是我不敢想,李隆基见了与我长相一模一样的杨玉环会有何反应,又会有何事端。相传他已多日不上早朝,守在玉华宫的废墟中兀自垂老,颜色萎靡,我听了已不知作何感想,只好付诸一笑。
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残局还没收拾的干净彻底,而我却已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玉华宫窗外那一地落花,也不知被风卷起了多少次。
午后,王维出去采药,临行前千叮万嘱我不可走动,我一一应下,却又实在是无聊的紧,只因心中挥之不去楚辞的容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爱他竟已爱的这样深了。
我坐在院中看着满院的药草,闻着那股药香忽然一阵干呕,我支撑不住,浑身痉挛倒在地上,恰巧一樵夫路过看见了我,倒是个好心肠的老实人,替我拿了水和巾怕,还要帮我去找大夫,我知这里村野之人大多古道热肠,也不再拒绝,只不曾想那樵夫刚走到院门口,就忽然一声惊呼,我跟着望去,只见一浑身浴血的人斜倚在院门口,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落下,那人长发披散,衣衫褴褛,狼狈之极。
“楚辞——”我飞奔过去,那樵夫却早已飞跑出去,一边喊着“来人”,我一时怔忪,哪里还顾得上他人。
我蹲在他面前,他直直向我倒下来,我用力扶住他,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只口中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已哑的不成调,我咬住咬唇,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我轻轻拨开他眼前的长发,他忽然一手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