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按掉凌泽的第二十个电话,手机终于安静下来。密闭的包间里充斥着烟味酒味,活像个罪恶的蒸笼。地上摆放着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极像前尘往事的脉络。
顾国泰喝的大醉,半昏半睡地倚在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翘在桌上。他真想攫紧许辉的肩膀,问问他脑袋里到底怎么想的,问问他到底怎么想自己的。
李京的声音和回忆一样单调,他问顾国泰:“你去吗?”
顾国泰侧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盯着地上的酒瓶。当李京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才说:“能不去吗?”
“嘀嗒——”一声轻响打破令人窒息的安静,是短信。李京按了读取键,入目而来的字眼像个枣核一样卡在他喉咙里。
“我下周订婚,希望你能来。当然,不来也无所谓。”发信人:凌泽。
李京无数次的假想过凌泽有天要结婚的情景,他以为自己会失控以为自己会撕心裂肺的难过,但事到临头,他只是把手机重新装进裤子口袋。不能说那句祝福,说了就会把两个人推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顾国泰注意到了李京情绪的变化,挑了挑眉问他:“怎么?”
李京摇摇头:“没事,”过了会又问顾国泰:“你听说过林溪这个人吗?”
顾国泰把叠着的腿换成右腿在上,说:“是不是现在改名叫林程息?”
“对,你既然听过他以前的名字,就应该听说过那些事。”
“听说他还没当副局之前某次执行任务时伤过人,那些传言是真的?”顾国泰皱着眉问。
李京将手臂交叠在脑后,似乎打算跟顾国泰讲进林溪以前的事。“他家老头子有点本事,”李京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显然那位的名号不可说:“是他岳父,林溪是他亲外孙。那位统共一儿一女,儿子生的又是个女儿。所以他很看重这个外孙子,比对亲孙子都好。”
“这我听说过,以前跟那帮狐朋狗友拼酒场时,有人当故事说过。听说后来这林溪出了件事,在国外待了好几年才回来。”
“那些事是真的,”李京陷入了回忆,过了好大会才接着说:“那会唐路声还没起来,还是个街边的混混。就一夜之间吧,很多人都认识了曾经一文不名的穷小子。那会他刚跟林溪在一起没多久,俩感情还很好。”
顾国泰没打断李京,看着他等下文。说到这里,李京突然感觉到造化弄人,那段旧情当时没人看好,果然最后结局很惨。见李京不再往下说,顾国泰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唐路声可能太激进了,背着林溪偷偷跟黑社会做起了交易,洗钱,走私枪支毒品。唐路声藏着掖着,但林溪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俩人的心事越积越多,到了再没法坦诚的地步。”
顾国泰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辞,跟他曾听过的有出入,便问道:“不是说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吗,最后那女的被活活逼死了。”
李京苦笑道:“有时候传言比真实还伤人,唐路声做的那些事可能成了俩人的心结吧,再后来,林溪迫于家庭的压力要结婚。听人说,结婚前天晚上有人见到了唐路声和林溪的车在一起。如果这是真的,没人知道那晚上俩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第二天婚礼照常举行,可新娘的车在路上出了意外事故,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顾国泰听到这里显然很吃惊,李京无奈地对他笑笑:“很俗的一个故事吧,可这是真的,只不过很少人知道。林溪办完未婚妻的丧事就出国了,等他几年后回来就改了名字。还带回来个外国老婆,和一个四岁大的儿子。你该庆幸,许辉没这么做。”
最后那句话噎的顾国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李京接着说:“有的人就是很矛盾,一边后悔一边伤害人。人在受到一些大的打击时,会产生排斥情绪,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自己。像从心里生出把刀,沾着自己的血挥向亲近的人。”李京顿了顿说:“都疼。”
李京说的这些顾国泰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心口快膨胀着裂开了。他抖着手拿了根烟,打火机好久没打着火。李京起身要走,出门之前回头看了眼顾国泰:“你觉得他们遗憾吗?”
遗憾吗?做错的事,做错的选择,都是没法回头啊。耳闻或眼见别人的故事时,谁都是个中高手,长篇大论喻古讽今。可身为当局者,那种茫然失措如履薄冰的感觉,你难受过吗哭过吗恨过自己吗?
顾国泰觉得自己的肩膀能扛起百来斤的粮食,却扛不起许辉那颗拳头大小的心。是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像往常一样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傻逼到智商为负的见解?可我竟然也傻逼到以为自己太了解你,而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去听。
……
许辉只见过林溪一面,那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斯文干净,眼睛长的很好看,像春日午后从窗外渗进来的细碎阳光。他不抽烟不喝酒,衬衫的袖扣永远扣的整洁得体,有点洁癖。用许辉的话说,就是浑身散发着一种禁欲的气质。
唐路声昨晚告诉他,要拿他当人质引顾国泰就范。唐路声还说要在他身上绑个假炸弹,看看顾国泰到底什么反应。许辉听完笑了,问他:“为什么不绑真的?”
唐路声是这么回答他的:假戏真做,假亦真时真亦假。
许辉认识唐路声的那一年,刚考上大学。为了赚学费生活费,他不得不一天打好几份工。日子虽然过得平静如水,但也算量上的充实。如果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存在,那或许真的算缘分。
唐路声那天在街上偶遇林溪和儿子散步,他知道林溪看见他了,但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唐路声从不知道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火烹油煎,钻心钻肺的疼。那晚他喝醉了,已经很多年没那样放任自己。他蹲在路边吐的一塌糊涂,远远地靠过来个影子,蹲在他旁边问:“你很难过吗?”
唐路声猛地抬头看那个陌生人,许辉显然被他的眼神吓的愣了一下,接着说:“有地方去吗?送你?”
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话,林溪当年也在自己被人打成傻逼的时候这样问过。唐路声报了个地点,任由许辉将他扶起来打了车送回去。到达唐路声说的地方后,许辉忍不住感叹道:“你家可真大,你很有钱?”
唐路声跟许辉要了联系方式,后来时不时会约出来吃饭。许辉知道唐路声的身份后,这事没跟任何人提过,连陈河都不知道。不长不短的几年眨眼间过来了,他跟顾国泰间闹的剪不断理还乱。表面风平浪静各自过着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可撕开那平和的表象,底子却像乱麻般错乱不堪。似乎打那串着的不是往事,而是一颗颗伤痕累累的心。
一周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头天晚上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病态平静。唐路声在深夜来找许辉,俩人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夜色。唐路声递给许辉根烟,许辉并没接过来,摇摇头说:“不抽了吧。”
唐路声把烟放回去,漫不经心地说:“别怄气了,别把两个人都逼到绝路。他知道了那些事还打算来救你,不是爱是什么?”
许辉被唐路声问的沉默许久,“大道理谁都知道,可都僵持下去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唐路声哑然,猛然想到林溪对他说过的话:后悔有用吗?路都是你选的,是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你的爱情再高贵再不可侵犯,你也不该拿一个无辜的生命开玩笑。
许辉看到唐路声逐渐暗下去的神色,什么也没说。这些话日日夜夜折磨着唐路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曾热望的爱情都被他亲手葬送了。他要用余生的孤独赎罪,林溪不会原谅他。原来想跟许辉聊的一些话题,顷刻间变成重重的一声叹息。
许辉问:“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唐路声从口袋里掏出块手机,旧旧的款式,很多年前就被淘汰了。跟手机一起的还有个笔记本,黑色皮质的封皮。唐路声说:“你以后要小心李京这个人,城府很深。”
许辉就见过李京一面,他努力回想那晚跟自己喝酒聊天的李京,还有后来出现的清瘦青年。好人和坏人间哪有分明的界限,有的只是不同的际遇和故事,说破天也逃不过一个情字。谁的酒脱不是熬过日日夜夜的牵绊,眼泪谁都有,区别只是爱不爱现。
那弯白玉盘模样的月亮偷偷露出脸来,清浅的光辉淡淡地流淌在醒着的人衣襟上。唐路声把袖子撸起来,许辉借着月光看到他手臂上那一排深深浅浅的疤。他也有,只是从未给月亮看过。
疼吗?当然很疼。月亮见过多少夜深难眠的人?它知道他们的心事吗。
34、第三十四章 乱纷纷
那夜漫长如告别前的九转回肠,许辉枕着手臂望着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唐路声给他的本子就放在枕边,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着它的质感,像在触碰一些不可说的秘密。顾国泰,这次见面该说点什么好?
武文拖着那条还没好利索的腿,跟在顾国泰身后穷逼叨叨:“真不让我去啊?你可想好了啊,真不让我去?”
顾国泰被他罗嗦的耳根生茧,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哪凉快哪待着!你这腿还不够疼是不是?”顾国泰抬脚要踹,武文赶忙闪到一边去,嘴里不停地‘啧啧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国泰把双甲带上了,武文闲着无聊给林春打了个电话。林春建筑工地的活丢了,也没捞回几个钱。这两天应聘了几份酒店当服务员的工作,人都嫌他土,说现在厨师都比他时尚。武文跟林春玩了几把扑克牌,林春没赢一把,武文实在觉得无趣,脑袋里突然蹦出个想法,问林春:“喂,你会开车吗?”
林春正收拾着扑克牌,随口道:“你说你那辆?”
武文点头:“对,在家待着多无聊,出去玩呗?我这腿还没法开,我指导指导你就会了,我技术还不错。”武文这牛吹的都不带脸红的。
林春一想昨天面试他的秃顶还问他会不会开车呢,当即就答应了。林春会开拖拉机会开机动三马车也会开机动三轮车,武文跟他解释了一遍挂档油门刹车,林春倒学的有模有样的。
武文心里打的算盘林春一点都不知道,练了个把小时,武文就开始要求他往固定的地方开。
今天原本是个难得的晴天,可到九点钟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下来,冬末阴冷潮湿的空气直往人脖子里钻。顾国泰有些烦躁地掐灭手里的烟,摇开车窗,将半截烟弹出窗外。但这些并没有缓解他内心的烦躁情绪,反而让那些情绪加倍翻涌。他粗爆地把衬衣领口的两颗扣子扯开,让潮湿的空气灌进来,直到脖颈间一片冰凉。
李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问顾国泰:“你很紧张吗?”
顾国泰冷哼一声:“谁他妈紧张了!操……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京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挂断。顾国泰转头看着李京问道:“怎么说的?”
车里暖气开的很足,李京把外套脱了只穿了件衬衣,他把手腕的扣子解开挽起来,半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等天黑。”
顾国泰问:“有多少人?”
李京还是用那种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很多人。”
顾国泰斜眼睨他一眼,被李京这语气逗乐了:“我说,你能像爷们点呗,别整天沉着脸一副禁欲的样子。”
李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稍带些疑惑地反问道:“哪不爷们了?”
顾国泰盯着他打量几眼,啧了一声道:“具体也说不上,就是觉得你活的挺压抑的,办事也不痛快,”顾国泰想了想,总算找到个合适的形容词:“城府太深,阴恻恻的。”
李京垂下眼像在仔细考虑顾国泰这话,凌泽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跟他相处时心总悬着。他也不想这样,可身处错综复杂的各类关系中,他只能忍。
跟李京共事,顾国泰怎么会不留条后路。他花了挺长时间了解李京为人处事的方式,在李京眼里,似乎只有最高的利益。如果确切直白地总结一下,是这样:在李京心里,似乎没有自己,只有李家。所以他才会无限透支心力,甚至有种自虐式惩罚的快感。顾国泰想到这里,在心里替他叹息一声。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且乏味的,内心有种未知的焦虑时刻冲击着绷紧的神经。下午的时候天下起雨来,外面的天色沉的更深,透着抹不讨喜的灰白。顾国泰开始断断续续地想他和许辉以前的事,想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许辉蹲马路牙子上衔着烟拿眼神揶揄他:你让去我就得去啊?想他们热恋的时候,许辉一边骂他傻逼事多,一边笑眯了眼睛,嘴仍然半点德都不积。那笑啊……干净的像雪后的天空,太阳光清冽冽地照在雪上,呼吸的时候带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太氤氲,以至看不清晰那稍纵即逝的眼神透着怎样的意义。
回忆像是在洁白的宣纸上画写意山水,那看似潦草的笔触都带着无法解读的痕迹。山要巍峨浓重,水要广阔清深,落在纸上,都是故事。顾国泰推开窗,任窗外湿冷的雨随风飘进来,先是脸上,再是心头。他突然很想抱抱许辉,哪怕是一刻,他现在心里难受的有如刀绞油煎。
天彻底暗下来,雨势渐小却不肯停歇,麦芒似的刺的人浑身不舒服。顾国泰接了个电话,由于信号不好,电话那头沙沙作响,仿佛播放着陈旧唱片。
“辉子?……”顾国泰的声音沙哑不堪,他异常想把自己的迫切、担忧、后悔、不解全溶进这声试探里。
电话那头愣了愣,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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