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投影,还有别的什么有智识者跟随我们潜入了这梦的世界吗?
仿佛幼年时代,在魔法学校学习的时候,为了应付第二天的魔法原理笔试而开夜车,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朦朦胧胧睡去,然后突然被西儿在头上打个暴栗,或者干脆朝我大腿扔过来一枚小小的吞噬球,我似乎只是微一阖眼,就立刻从梦的国土中挣扎着醒来。耳边依旧回响着拉尔阁下对恶魔的嘲笑:“那没有用,在时间都被轻微扭曲的状况下,你无法准确判定空间转移的落点。”
其实岂止恶魔无法准确判定空间转移的落点,我所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原本预估小公主卡米拉将出现在自己的怀抱中,但实际落点却有两尺多的偏差,害怕小公主再度落入恶魔手中的我,匆忙伸手前去抚住女孩的肩膀,就因这两尺的差距而踉跄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听到奥斯卡得意的冷笑。抬头望去,只见他双手五指张开向外,契彭大人的匕首眼看就要接触到他的掌心,却运尽全身力量也无法继续前推。因此只得及时放弃对敌人的正面攻击,契彭大人将腰一拧,移到侧面,再度狠狠刺下。他刺了一个空,因为恶魔又以瞬间移动逃脱了开去。
拉尔阁下举起手中的藤杖,口中喃喃念诵。藤杖开始发光,并且外形很快改变,变成了一柄寒光逼人的锋锐的长剑。他把长剑抛给契彭大人:“如果这样的武器还伤不到他,那只能怪你的格斗技能衰退了。”
契彭大人接过长剑,微笑道:“那不可能,阁下,我还不能算已经迈入了老年。”说话间,他快速前冲,双手持剑,横斩向才从虚空中浮现出来的恶魔的身影。
这一剑方位与时间都拿捏得极为准确,如果对手是人类,哪怕是顶级的圣殿骑士,或者是复苏前的奥斯卡,相信都会被拦腰劈中,即便不肠断骨裂,也一定会重伤倒地吧。
然而,此刻的奥斯卡几乎可以说是无敌的,他的身影只是略微摇晃了一下,就又瞬间离开,将其和契彭大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到二十尺。契彭大人不敢继续追赶,向后退到我们身边。我顺手把怀中的小公主卡米拉交付给他,而拉尔阁下则低声关照我说:“注意敌人转移的轨迹。”
真神所制定的宇宙间的任何规则,其原理或者难以探究,其表象却是相对容易掌握的,尤其在此刻的我的眼中,恶魔奥斯卡在时间轻微扭曲状况下所进行的数次短程空间传送,连缀起来,划出了一道清晰的轨迹。“也许无法战胜他,但绝不可以放他安全离开!”拉尔阁下用低沉的声音这样嘱咐道,同时一道夺目的光芒从他手中射出,直射向奥斯卡。
恶魔再度瞬移,但他的下一个落点已经被我提前看破——也一定早被拉尔阁下提前看破了——他的身影才刚显现在虚空中,立刻无数道青色的闪电就当头罩下——这是拉尔阁下的杰作。恶魔把双手左右分开,希望将这闪电的牢笼击破,但几乎就在同时,我掌握住最好的进攻时机,心念一转,迅疾发出一枚拳头大的火球,已经打到了他的身前。
这枚小小的火球,距离恶魔不过一尺之遥的时候,突然终止运行,在虚空中停顿了下来。不,不仅仅火球静止了下来,拉尔阁下、契彭大人他们的动作也骤然停止,我自己的动作,不,我自己生命的运行,也如同云散风息后枝梢的树叶一般,微微摇曳了一下,然后骤然停顿。
树叶,是的,身周原本随风轻摇的草木,原本荡着清澈涟漪的圣湖湖水,也突然全都停顿了下来,甚至连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刹那间也如同寒冰般迅速凝固,完全丧失了它天然的流动性。此时此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又不再是自己了,我长长的白袍、花白的胡须、手握紫蛇藤的拐杖,似乎正站在世界之外,俯瞰着这一刹那的完全静止。
恶魔也是如此,虽然他的身影仍然就在眼前,就在圣湖边上、青绿的草地上,他半隐半现的身形正被笼罩在拉尔阁下施放的耀眼的闪电牢笼中——连闪电也是静止的——但我分明感觉到,真正的他不在那里,而在我的身边,我和一起置身于真实世界之外,置身于突如其来的梦的国土中。
“若斯拉伐,你仍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正如方才亚古所言,对于梦的世界来说,你也是一个入侵者,你疑惑也好,愤怒也好,又能对梦境本身造成什么影响呢?”短暂的清醒过后,梦境似乎毫无滞殆地延续下去,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声音,似乎重复着他奇特的话语,又似乎那只是我内心深处对他片刻前发言的咀嚼。
四周逐渐黑暗下来,而在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人影逐渐显露出来,对于他躯体的混朦一片,环境的黑暗似乎已不成其为黑暗了——我这才知道,原来纯黑中也是有浓淡的,有层次的。
“装模作样拼凑一些毫无意义的矛盾的言辞,是想掩饰自己的失败吗?”对应那黑色影子所说的话,奥斯卡冷笑了起来,“难道你本身已经离开真实的世界,已经成为梦之世界的一员了吗?隐遁已久的方塔里亚大人?!”
他使用的依旧是我从未学习过却似乎天生可以理解的某种语言,但其中“方塔里亚”这个发音却使我觉得非常熟悉,恍惚想起了一些什么,但脑中的意念转瞬即逝,无法清晰把握。回应恶魔的嘲讽,黑影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不要轻易怀疑和否定你知识范畴之外的存在。我是否仍然在生,生存在你们所谓的真实世界中?我是否真的只是堕入精神的休眠,等待长老们完成仪式就可以复苏?大概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个事实吧,数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找到我意识的残存,找到可资复苏的片段。”
“找不到,并无法证明不存在!”恶魔愤怒地吼叫了起来,“你在愚弄我!你究竟是谁,竟敢假冒方塔里亚的形象来愚弄我?!”“假冒?形象?”对方淡淡地回答道,“你竟然在梦的世界中提到‘形象’这种毫无意义的词汇?或许我真的并非你所熟识的方塔里亚,我只是你内心的反映罢了。”
梦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包括环境、人物,以及自己复杂的思想和感情,但同时它又是零散的,仿佛无数碎片毫无逻辑地连缀在一起——不,我所谓的逻辑,应该是指真实世界的逻辑,谁又能保证在梦的世界中,没有逻辑本身不就是一种逻辑呢?或者逻辑这种概念根本没有必要存在。
眨眼之间,又似乎是在记忆遗失后的许久以后,我感觉身处一片白亮的氛围中,和前此的黑暗迥然相异,但仔细想来,又有其共通点:无论漆黑一团,还是亮白一片,都无法丝毫阻碍我用以观察这个世界的内心的感觉,同时也都是层次分明的,突破了真实世界中一切矛盾对立的抽象概念。
我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在白亮的氛围中逐渐显现出来,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年轻女子,淡蓝色的双瞳在白皙的肌肤、雪白的长发和素色的衣衫映衬下,显得格外深邃而神秘。我仔细端详这少女的面容,从她眉间神采、唇边笑容中,模模糊糊地找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这是虚假的,这并不真实!”很明显,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恶魔已经认出了这名少女,他的呼喊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这梦境已经完全不受我控制了,为什么会这样?亚古,这是你古魔法使的力量吗?!”
“在虚假的世界中,一切本就是虚假的,”少女用非常柔美的声音,用纯正的赫尔墨发音述说道,“在真实世界中,原本也并没有什么真实。这是魔法结界的力量,是人类智慧的力量啊,魔法效果已经涵盖了真实和虚假两个相对应的世界,我从十年后来到此地警告你:恶魔,放弃你那虚假的执念吧。”
静止以后,一切又突然活跃起来,仿佛生命力重新灌注到真实世界里的每个生命体中。我瞄准恶魔,远程操控着那枚魔法火球,火球逐渐扩大,色泽由红色逐渐转为白色,那正是大魔法师祖亚用其最后生命向我传授的“神罚的烈焰”。
“即便你自称‘神之子’,也无法改变真神所制定的规条,”拉尔阁下大声说道,“投降吧,恶魔,你是无法逃脱惩罚的!”他竭力维持着闪电牢笼,不使奥斯卡有丝毫脱身的机会……
第四卷托里斯坦的阴谋第四十四章陶匠的归宿
美丽的圣湖湖畔高腾起闪电和烈焰,一个雄浑的声音就从魔法牢笼中如同刺穿黑暗的曙光一般倾泻出来——“人类也无法逃脱惩罚!”恶魔狞笑道,“好吧,我就来比一比你们的耐力,看看老瞀的拉尔和风华正茂的亚古,谁的力量最先衰竭,我将从谁那里打开一个突破口!”
这时候,斯库里所制造的“神罚的烈焰”,半径已经达到了六、七尺,恶魔整个身影都被火球遮蔽了,只有噼啪作响的闪电牢笼隐约显露出来。契彭微微眯起了眼睛,把小公主紧紧搂在怀中——火球所放射出的白光是如此强烈,不计算距离远近,它和正午的太阳都差相仿佛。
“他说得对,”拉尔轻轻地长叹一声,“我的力量将最先衰竭……即便你的耐力再强,那时候也无法单独禁锢住这个恶魔呀,斯库里……”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以后的发展就交由真神来决定吧,我必须相信年轻人!”
他一个箭步,竟然向“神罚的烈焰”上直扑了过去,白光瞬间没入胸膛,露出了他面前仍被闪电牢笼禁锢住的奥斯卡的身影。“阁下!”斯库里惨叫一声。“继续,”拉尔用痛苦的声音喊叫道,“消灭这个恶魔!”然后他向前一扑,探身进入闪电牢笼,把奥斯卡紧紧抱住。
此时的奥斯卡,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慌,却充满了疑惑和惋惜。“你真的希望这样结束吗?可敬的拉尔?”“想想霍尔贝克,”拉尔的声音逐渐微弱,“他为你的复苏献出生命,与我今天为了消灭你而献出生命,本源是相同的呀……”
“是的,本源是相同的,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奥斯卡慢慢低下头去,望向在自己胸前飘拂并逐渐焦黑的拉尔的长发。突然间,有无数道强光从拉尔的躯体内发射出来,这些强光很快就凝聚为一体,把大魔法师与魔贵族全部笼罩了起来。闪电牢笼碎裂了,但这强光的牢笼却完成了,并且快速膨胀。
斯库里向旁迈开一大步,遮挡在契彭和小公主卡米拉的身前。强光已经刺伤了他的双眼,但他却强忍着不肯闭上眼睛或转过头去,他要看清楚自己最崇拜的大魔法师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声巨响,天地也为之摇撼,强光瞬间爆发,然后骤然消失无踪。一切都结束了,斯库里踉跄倒地,就倒在小公主卡米拉的脚前。在他身边,还有契彭脱手跌落的长剑,那长剑,正在逐渐改变它的外形,逐渐恢复为一柄普通的藤杖……
“你醒醒呀,叔叔,你醒醒呀!”小公主焦虑的呼喊,把斯库里从无边黑暗中召唤回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却依旧是漆黑一片。隐约可以感觉到,有一块布轻轻缠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慢慢向下缠去。
“你的面孔已经烧灼得不成样子了,”从轻微的震动中,正在为斯库里包扎伤口的契彭意识到了古魔法使的苏醒,这使他大感宽慰,“必须立刻找人为你治疗伤势。”
斯库里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但身体却似乎不属于自己似的,一点也挪动不了。“拉尔阁下……”他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答案本就是确定的,再加证实,只有徒惹伤痛而已。“拉尔阁下是怎么赶来的?还有您,契彭大人,传说您曾经前往魔界……拉尔阁下似乎也去过,那里究竟……”他强忍着伤痛转移话题,这样询问道。
“这些问题,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况且即便以你的智慧,也很难轻易理解,”契彭苦笑道,“先不要说话,不要多费神思,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去荷里尼思疗伤。”
“不,”斯库里竭尽全力大声说道,“我希望明白,希望尽快明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如果带着这个疑团死去,我会……”“你不要忘了,”契彭提醒他,“尼尔斯和阿尔沃多佛还躺在你的身边。”听到这句话,斯库里的身体某然一颤,然后逐渐平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您说得对,咱们尽快……回荷里尼思去吧……”
巨大的伤痛使斯库里再度昏迷,醒来以后,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他感觉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他感觉自己的左手被紧紧牢握着,从手掌上传来的焦虑和温热是如此熟悉——“玛姬……”
身旁传来妻子轻轻的啜泣,随即又响起一个既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声音:“请不要悲伤,女王陛下,这家伙终究是活过来了。”“我相信玛姬只是喜极而泣,她是很坚强的,你这家伙……”斯库里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语气变得柔和而谦恭起来,“啊,对不起,我的头脑一定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西弗鲁斯大人。”
那个声音不无遗憾地在身旁响起:“我倒是喜欢你起初的语气呢,斯库里,我希望你仍然叫我‘西儿’,起码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起码在……希菲露丝女王陛下不在附近的时候。”
斯库里微微笑了起来:“好吧,西儿。你竟然如此畏惧自己的妻子吗?”“不,我的朋友,那是爱,”西弗鲁斯的声音格外柔和而优雅,斯库里完全可以通过语调来判断他现在的表情,“对了,那位花花公子老朋友也赶来看你了。”
不远处——那大概是屋门附近吧——响起了熟悉的盖亚皇帝的朗笑声:“醒过来了?我早就说过,古魔法使不会如此轻易送命的,何况这位古魔法使还是朕的朋友。”“金,”斯库里呼唤着朋友的名字,“你也到荷里尼思来了吗?”
“不,这里不是荷里尼斯,这里是哈维尔,朕崭新的皇宫,”斯沃走到床前,握住了斯库里的另外一只手,“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了——我决定留在这里,监视着暗之森林,直到魔族大举侵攻的那一刻,或者将他们击退,或者就战死在这里!”
“不必做这种豪言壮语,”斯库里微笑着安慰自己的朋友,“应该不会再出现象奥斯卡那样强大的敌人……他应该已经灰非烟灭了。我的判断正确吗,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