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英灵般的暗影,我似乎不再有形体,而只是一阵风,一阵随时可以吹起前面黑影暗色衣襟的风。
那个黑影身材高大,所穿的披风本体是黑色的,但沾满了灰尘和泥点,兜帽高高地罩在他头上,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看清他的相貌。他左手平抬在胸前,手心里有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火焰,他的右手遮护在火焰旁边,似乎生怕风把火吹熄了似的。
黑影慢慢地走进高塔,我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后面。我似乎听到那黑影在说——不,根本没有声音,我听到的,似乎是那黑影的心声——“快了,就快要到了,就在这塔中,那无瑕的穹顶……”
高塔之中,几乎什么也没有,圆形的拱顶描绘着奇特的图案,竟然高达数十丈,四面以八根合抱粗的圆柱来协助墙壁支撑。沿墙有一条十尺宽的石阶,没有扶手,呈螺旋状向上盘旋延伸,仿佛一条可怕的巨蟒。
高塔中并没有光源,但对四周一切,我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不,我已经没有形体了,也应该没有眼睛,我并非看到,而是感受到了身周的一切。
黑影笼着掌中的火焰,缓缓地延着石阶而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逐渐越过了拱顶。原来这高塔还有第二层,第二层的形状风貌和第一层几乎完全一致——只有拱顶和四壁描绘的花纹不同,但我完全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动物?植物?不,那种风格相当抽象,似乎并非源自现实世界。
黑影拾阶而上,很快就离开了第二层,进入第三层……我跟随着他,不知时间之流逝,直到踏入高塔的第八层——台阶进入这一层后就终止了,这一层显得格外肃穆,穹顶上也不再描绘花纹,而是被漆成深蓝色,并且闪烁着十九盏明亮的灯火,仿佛真正天穹上美丽的星辰一般。这些灯火整齐地排列成三个圆圈,最里面是四盏,中间是七盏,最外是八盏——不,根据排列规律,中间也应该是八盏的,其中缺失了一盏,显得很不协调。
“就是这里,这神圣的穹顶,”我听到那黑影的心在说话,“我的朋友啊,我将摘下肃政官队列中的你的那盏明灯,释放你与生俱来的强大的力量,为了我们神圣的事业,去复仇吧,去战斗吧!指引我,请指给我看,哪一盏明灯才闪耀着你动人心魄的光辉呢?”
黑影这样想着,同时将左手高高举起,他手中淡紫色的火焰抖动了一下,然后徒然明亮起来。似乎与火焰相呼应,穹顶上最外层的那圈明灯中,突然有一盏爆裂开来,如同烛火在燃尽前的一刹那似的大放光明。
“住手!”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确实是人的语声,虽然使用了我所不熟悉的语言,我却完全能够理解这话语的含义——这就是梦之国土的神秘之处吗?
“不要想阻拦我。”黑影倏地转过身,兜帽下露出一张密布皱纹的熟悉的面孔。他把空着的右手在身前一招,立刻一道透明的圆柱形的障壁在四周出现,下接地面,上通穹顶,毫无空隙。我看到几对淡紫色的瞳仁在黑暗昏朦中闪现,几个矫健的身影直向障壁扑来。
身披黑色长袍的老人完全不理会对方,他的双脚慢慢离开地面,往穹顶方向直飞上去。那几个拥有淡紫色眼眸的身影未能突破障壁,不禁惊呼道:“这不是你的力量!这是若斯拉伐,这是他的意愿吗?!”
“是的,”老人缓缓向上漂浮,同时用我所熟悉的人类的语言回答道,“正是他的意愿,他要我维持着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到这神圣的穹顶前来,释放他寄存在这里的力量……”
“那是不被允许的!”对方依旧用我所不熟悉的语言喝斥道,“二十名神之子的力量,必须有一半被永远封存在这穹顶上,完全的力量连我们自己也不能控制,绝不可以被释放!况且,你知道释放他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你将死亡啊,连肉体并灵魂全部堕入永恒的黑暗中去,愚蠢的人类!”
“我知道,”老人用刺耳的声音冷笑着,“我将燃尽自己生命的火焰去帮助朋友复苏。永恒的黑暗,那又如何?人类世界本就是黑暗一片,靠你们毫无计划性的净化,根本不可能把我的同类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你们真正了解那里的黑暗吗?你们了解黑暗中依旧保有意识和良知的痛苦吗?!”
他已经接近穹顶了,他左手上的火焰已经靠近了正在大放光明的那盏明灯:“死亡,哪怕灵魂的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生命是什么?那是真神所授予我们的高贵的权杖,真神把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交付到我们每个生命手中,我虽然没有能力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开始它,却有权力依照自己的意愿去结束它!从来没有永生之物,包括自称神之子的你们,你们拥有最大的权力却不敢运用,你们无法理解真正虔诚的信念将在自我毁灭的一刹那变得多么光辉耀眼!”
老人用自己右手接下穹顶上那盏明灯,然后把双掌缓缓地合拢起来,把两点火焰合并在一起。“藉着真神赋予我的权力,”他大声笑道,“复苏吧,我的朋友!我用自己的生命来燃亮你手中的火炬,划破那永恒的黑暗!”
从双手开始,老人的袍服和皮肤不断皲裂,从裂缝中放射出耀眼的橙黄色光芒,这光芒如同有生命似的逐渐凝聚在一起,把他整个身体彻底吞没。高塔中刹那间变得无比明亮,那几个紫色眼眸的身影以手遮额,踉跄后退。
光芒如流水般充满了整个高塔以后,突然向内收缩,最终在那道透明的障壁中间凝聚成一个新的身影。那是一具赤裸的近乎完美的男性躯体,坚实的背脊微微躬着,粗壮而曲线优美的臂膀环抱在脸前。
“若斯拉伐,你已经无法回头了!”
听到这样惊呼的男子慢慢展开双臂,站直身躯,并且抬起头来——那是一张美丽而陌生的面孔,神秘的紫色双眸如同明灯般闪烁在坚毅勇决、棱角分明的面庞上……
我从梦中惊醒,感觉无尽的恐惧攫住了心胸,浑身都是冷汗。那仅仅是一个梦吗?不,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那是真的,那是人类最可怕的危机!”
抬起头,晨曦笼罩住整片暗之森林,不远处的篝火已经熄灭,袅袅青烟如舞蹈般向上飘散,但那种形状只会令我想起梦中飘向神秘穹顶的老人……
尼尔斯师父好象刚汲来一罐泉水,正用双手碾碎一些圣湖水藻撒入水罐中去。克利夫兰阁下从衣袋中翻出打火石来,准备重新引燃篝火。“早安,愿真神保佑你们,两位师父,”我匆忙站起身来——自己既然在场,这些工作怎么能让老人们来做呢?”我去捡些柴来吧。”
捡拾柴枝的过程中,我的心情一直不好,梦境萦回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等重新架好柴堆,克利夫兰阁下引燃了篝火,尼尔斯师父把水罐放到篝火上去——水罐猛然一晃,冷水和圣湖水藻屑泼洒出来,几乎溅了我一身。
“怎么回事?”尼尔斯师父警惕地皱起眉头,“我的手很稳……”我悚然一惊:“是大地在震动!”克利夫兰阁下疑惑地望着我:“大地震动?我怎么毫无感觉?”“我也并无感觉,”我匆忙解释自己的想法,“那力量试图对我们隐瞒真相……”
两位老人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们都是人类世界有数的智者,即刻明白了我的所指。于是我们三人迈开大步,匆忙向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杉树奔了过去。
这株杉树高达四十尺,粗近合抱,克利夫兰阁下把左手放在树干上,口中喃喃念诵起来——杉树的树干如同羊皮纸卷一般向左右缓缓展开,延伸七尺多长,显露出刻划在树内的一行金色的文字——虽然对于克利夫兰阁下正在研究的这种古代文字,我才刚开始涉猎,但仍可以一眼看出,其中最关键的几个字母被人为地抹消掉了。“有力量正在破除结界……”克利夫兰师父惊恐的话语还未说完,突然大地再度剧烈震动起来——这次震动我们感觉到了,并且觉得脚下发虚,几乎踉跄跌倒。
随着不远处两株同样被施以文字魔咒的高大杉树轰然倒下,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西方响了起来:“人类的文字,即便是相对简洁的古代文字,因逻辑和转折把字母、词汇连缀起来,只需要删掉其中一小部分,即可抹除甚至完全扭转其含义——我早就说过了,执着于这些无聊的文字,是毫无意义的。”
随着话语声越来越近,一个高大俊美的男性从林荫间显露出他的身影。这男子灰色的长发,紫色的眼眸,身披一件质地和颜色都极奇特的,只有衣袖、衣领和下摆相对宽大的紧身的长袍——如此装束,比他在我梦中赤身裸体的时候更显得英伟,并且卓尔不群。
“是谁?!”尼尔斯师父大声质问。
我一个箭步拦在两位老人身前,并且强抑住内心的恐惧和紧张,竭力用最清晰的语句向他们说道:“快走!这是……奥斯卡!”
第四卷托里斯坦的阴谋第四十章梦之世界
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中,黑暗尽头似乎有一道淡淡的光芒,在引导着她,同时也吸引着她向前走去。孩童与成人对世界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害怕的东西,成人往往会嗤之以鼻,而成人的恐惧,孩童也往往难以理解。面对无穷黑暗中不可知的遥远的光芒,成人应该会大起警惕之心——唯其不可知,因此更为可怕——年幼的卡米拉却只感到温暖和欣慰而已。
她慢慢地向前走去,并非不期盼那遥远的光芒,只是害怕脚下的黑暗中隐藏着什么坎坷,会使自己栽个跟斗。慢慢地走去,那光芒逐渐接近,却无法作为指路的明灯。这光芒似乎并不向外扩散和辐射,而只是照亮其本身所拥抱的那个物体。卡米拉逐渐看清了,光芒所笼罩的,是一个高大的人形。
不,那应该并不是一个人,因为在他背后,竟然生长着一对洁白的巨大的翅膀。翅膀如同襁褓般包裹着人体,然后慢慢地展开,露出一个蜷缩的赤裸的男性——从那雪白但结实的肌肤,从宽阔而沉稳的胸膛,卡米拉用她有限的知识判断出,那确实是一名男性。
“你是谁?你是故事里的天使吗?”小卡米拉稚声稚气地问道。那男性原本蹲在黑暗中,双臂环抱在胸前,而头颅则深深埋在手臂里,听到小女孩的话,他慢慢舒展身躯,并且仰起头来——那是一张极度俊美的男性面庞,灰色的长发,淡紫色的眼眸,唇边露出一丝和蔼的淡淡的微笑,似乎在招呼小女孩走去他温暖的怀抱。
卡米拉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走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现,挡在那有翼的神秘男子面前。那是一位老人,花白的须发,雪白的长袍,他手中柱着一支长长的紫蛇藤杖,大声对卡米拉说:“回去,孩子!那并不是天使,那是恶魔!”
猛然从昏睡中惊醒,卡米拉睁开了眼睛。才脱离梦境的黑暗,看到无边光亮,她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似乎有好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脸前晃动——“公主殿下终于醒过来了!”这个声音,应该是好久不见的布拉德叔叔吧。
“以个人作为魔法结界的中心媒介,看起来是个极大的错误,”听声音,现在说话的是前几天才刚来到皇宫的大魔法师尼尔斯爷爷,“一旦小公主陷入深度昏迷,结界就将彻底无法启动……”
接下来的声音非常古怪,是卡米拉所从未听闻过的:“请稍安毋躁。我相信公主殿下这次昏迷,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
听来自欧雅世界的拉卡卡说出这句话,围绕在盖亚公主卡米拉床前的所有智者都不禁转过头来,望向这个相貌奇特的矮小的被召唤者。拉卡卡就坐在旁边的一张皮椅上,双脚悬垂在空中,距离地面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他手握的拐杖也柱在椅面上,根本无法够到地面。
“各位的死敌重现人世,就在你们最需要这个新完成的魔法结界的时候,作为结界中心媒介的小公主却陷入昏迷状态,这应该不是偶然事件,”拉卡卡咧开嘴,微微笑道,“我相信,那个奥斯卡……或者应该称呼他的本名:若斯拉伐,正在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影响小公主的心智,尝试关闭魔法结界。”
“您说得非常有道理,”首先赞同拉卡卡判断的,是他的召唤者尤曼斯·卡贝尔,“请问,以您的智慧,可否能猜测出奥斯卡用以影响公主心智的方法,并找出破解之道呢?”
尼尔斯轻轻摇头:“照理说,那恶魔应该无法简单破除这个魔法结界,他的力量,包括精神攻击都无法穿透强大的障壁,影响到盖亚公主。如果他能够攻击结界的中心,就一定有力量直接穿破结界,何必还要玩这种华而不实的招数呢?”
拉卡卡手捻长须,微笑着回答道:“让咱们尝试推翻一些只能根据人类逻辑来得出的结论,不要误入歧途。首先,若斯拉伐未必不能穿透结界障壁,或许只因为身处结界中,他没有把握打赢在座的各位大魔法师和古魔法使罢了。其次,梦的世界和真实世界完全不同,真实世界中的魔法结界,根本无法覆盖梦之世界,在梦之世界中攻击本身心智还不健全的小女孩,或许是魔族的拿手好戏。”
“您所说的,也都是一些猜测,”斯库里微微苦笑,“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您的猜测很有道理。然而对于梦之世界,我们所知甚少,更无法对其施加影响,运用现实世界的医疗手段,我们无法长时间维持小公主内心神志的清醒,一旦她陷入深度昏迷,那恶魔定将乘虚而入。我们该怎么办呢?能否借助您的智慧,得出应对之策呢?”
拉卡卡垂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望向斯库里:“看起来,阁下相信梦之世界并非全然虚妄,那么咱们就方便沟通了。还是先来研讨一下阁下在若斯拉伐再度出现前所做的那个梦吧,您认为您已故的朋友向您展示的,确实是若斯拉伐复生的真相吗?”
斯库里坚决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相信。”在他身旁的尼尔斯和克利夫兰对视一眼,也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这个梦,相信各位不会以那么快的速度脱离战场,逃回赫尔墨来,”拉卡卡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请原谅我用了‘逃’这个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