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他也不好丢下他一个人先走,免得生出嫌隙。只是他人还是坐着,说话的劲头却远不如刚才那般中气十足。
又坐了一会儿,陶墨等人用膳完毕。
老陶估摸着差不多时间,对陶墨道:“少爷明日不是要早起?不如早早歇息吧。”
陶墨虽然不很聪明,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附和道:“好。”
姚师爷急了,道:“陶大人留步!”
陶墨驻步看他。
姚师爷心念电转,脱口道:“陶大人不想知道,是谁告了你一状吗?”
金师爷和老陶等人都看着他。
这时候姚师爷反倒冷静下来。他从容道:“说来惭愧。未见陶大人之前,我听信那人一面之词,对陶大人心底存了几分偏见,这才连带地误会了顾公子。如今想来,真是后悔万分。幸好苍天有眼,事情终于水落石出,才让陶大人免去这场无妄之灾。”
陶墨道:“我不知这一状是谁告的,但他说的话却并没有错。仵作验尸之时,我的确不曾在场。而手下那些钱,虽非我本意,却终究是收了。知府大人若再要抓我,我也毫无怨言。”
“陶大人说笑了。”姚师爷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陶大人虽然有错,却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错。那人将大人小错化成大错,分明是公报私仇,另有图谋。”
金师爷谨慎地问道:“未知姚师爷口中的那人究竟是何人?”
姚师爷压低声音道:“此事我原是不知,知府大人也不欲告诉我知道。我今日告诉了你们,还请你们代为保密。”
金师爷和老陶等人明明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要命,却偏偏做出这副施舍般的姿态来,心中暗自好笑,但表面上却还是配合地演下去道:“这是自然。师爷放心。”
姚师爷道:“其实那人便是……谈阳县的典史崔炯。”
金师爷暗暗摇头。想那崔炯在谈阳县这么多年,换了那么多任县官,而他却一直在典史之位上屹立不见,可见本事。不想这次竟然阴沟里翻船,得罪陶墨和顾射不说,还勾搭了这么个翻脸不认人的小人,真可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姚师爷见他们都是处变不惊的模样,心里凉了小半截。难道说他们早已知道?那自己这个人情岂不是不能算了?手中筹码又少了一个,他只能寄望于那些大儒能够打动顾射。
或许他心里催得急,倒真将那些人催来了。
看到六个年古半百的文士进客栈大门,金师爷和老陶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顾小甲看不下去,径自上楼。
那文士一进门,便激动地四下张望,遍寻不着,才勉为其难与姚师爷搭话。
姚师爷站在一旁,看在心里,心头怒火高织,脸上却不动声色地与他们寒暄着,直到他们问起顾射,才冲陶墨那一指道:“想见顾公子,却要陶大人引见了。”
陶墨道:“弦之有伤在身,不便下床。”
弦之二字如火苗般点亮几位大儒的眼睛。他们忙道不要紧,正是来探病的。
金师爷看姚师爷在旁袖手旁观,遂站出来笑道:“顾公子需要休养,我们也不敢打扰。”
大儒们有几分不悦。
他们虽然敬仰顾射才学,但毕竟有几分文人的傲骨,兼之自认为是顾射的长辈,这样亲自上门探望已是给足了面子,若顾射还闭门不见客,实在太过轻狂!
金师爷连连安抚。
柳崇品突然朝陶墨靠过去,低声道:“陶大人,难为我们一片苦心,还请代为引见。若成,则崇品此生再无遗憾。”
他靠得这样近,肩膀挨着他的肩膀,每个字的气息都拂在他的耳朵上,又暖又痒,让他的脸又忍不住红起来。“这,我做不得主的。”
柳崇品见他语气松动,心中大喜,声音越发温柔,道:“只是请大人代为通传。若是顾公子真的不想见我们……”他拖长音,未尽之语满是委屈与无奈。
陶墨皱了皱眉。他心中极不愿意打扰顾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毕竟是来找顾射的,此事不该由自己做主意,理当通传。他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我去问问,你稍等。”
金师爷见他上楼,想要阻止,转身却被老陶拉住胳膊。
陶墨来到顾射房中,顾小甲正躺在外间,见他来了,连动都没动弹一下,鼻子里还发出类似于鄙视的哼声。这种待遇陶墨不是第一次受,也没深想,径自进了里屋,对顾射道:“覃城大儒正在楼下,想见你。”
顾射淡淡道:“不见。”
陶墨脚步挪了挪,加了句,“那些人十分有诚意。”他说这句倒不是为柳崇品他们求情,而是就事论事,不想顾射错过机会。所以他说完之后,若顾射还是无动于衷,他原本是打算离开了的,谁知躺在外头的顾小甲突然坐起来,大声道:“你莫以为我没看到。什么十分有诚意,分明是你看那个柳什么长得人模人样,动了歪念头,想要讨好他!”
陶墨脑袋轰了一下,脸立马红起来,“我没有。”
顾小甲冷冷地盯着他,道:“还说没有。你以为我没看到你看着他脸红?”
陶墨一窒。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对长得好看之人,他总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脸也会自然而然地红起来。但是说他对柳崇品有非分之想,却是万万没有的。
若真说他现在对谁有非分之想,那就只有……
他目光悄悄地望向顾射。
却见顾射一脸莫测高深,不知在想什么。
顾小甲见顾射没反应,痛心疾首地叫道:“公子,你这样为他,却不想他是一条白眼狼!”
顾射毫无反应,只是对陶墨道:“让他们进来。”
83、后发先至(二) 。。。
陶墨怔了怔,心里头又是委屈又是难过,顾射改变主意显然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顾小甲的话。溢到喉咙的辩解之词对着顾射冷然的面色又缩了回去,只剩下满嘴的苦涩,他低下头,慢吞吞地转过身,缩着肩膀朝外走去。
顾小甲正自得意,却听顾射淡然道:“今夜你不必在外间侍候。”
顾小甲一愣道:“那我睡哪里?”
顾射道:“客栈总有厨房的。”
顾小甲:“……”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得意忘形,又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多时,外头便有纷乱又压抑的脚步声靠近。
顾射打起精神,对矗在床边可怜兮兮的顾小甲道:“扶我起来。”
顾小甲瞪大眼睛,“公子,你的伤还未好。”
顾射道:“我没伤脑袋。”
顾小甲见他脸色不愉,只得扶着他跪坐起来,看着顾射的眉头因痛楚而皱成一团,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对陶墨的厌恶更甚。
顾射好不容易靠着顾小甲的扶持将一只脚放下地,就听外头响起怯生生的敲门声。
“稍等。”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和轻颤。
顾小甲听得心头烦躁,又不敢放肆,只能对着门叫道:“等等!”
外头立刻没声了。
又过了会儿,顾射站在床头,穿好外衣。
顾小甲看顾射额头冷汗直冒,面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低声道:“公子,不如不见了吧。”
顾射吸了口气道:“我说的话,几时不作数过?”
顾小甲无声叹息,心里将陶墨翻来覆去地诅咒了好几遍,才讪讪去开门。
开了门,站在最前面并不是陶墨,而是柳崇品。陶墨被姚师爷拉住站在最后排,只露出半个肩膀。这么一对比,顾小甲又觉得陶墨可爱起来,其他人面目更可憎。
“在下覃城柳崇品,仰慕顾公子才华人品已久,特来拜见。”柳崇品说着,竟对着顾小甲深深一揖。
顾小甲翻了个白眼,侧身让开,故意冲着陶墨的方向喊道:“陶大人呢?”
陶墨费劲地拨开被晾在门口的众人,挤到前方。尽管他手劲不大,柳崇品还是被他挤到一边。
“我在。”陶墨睁大眼睛看着顾小甲。
顾小甲转头看顾射,见顾射重新侧躺下,靠着枕头冲着自己点头,才松口道:“请进吧。”
陶墨一马当先走进来,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顾射好几遍,确定他并无不适才移开目光。
其他人见到顾射,俱是再三打量,见其躺在床上依旧神情坦荡,难掩气度风华,顿时心折三分,一个个拱手作揖不提。
顾射淡然道:“顾某身体抱恙,不能回礼,还望见谅。”
大儒们纷纷问起何以如此。姚师爷邀请他们之时并未提及顾射受伤的始末,因此他们只当他生病,也未多想。
顾射道:“覃城知府的招待罢了。”
他话说得不愠不火,却听的姚师爷一阵心惊肉跳,知道这个梁子并不容易化解。
大儒们一阵惊讶,但他们都懂明哲保身之道,因此惊讶归惊讶,却没有人再追问下去。
顾射目光一转,落在柳崇品身上,“你姓柳?”
柳崇品见他谁人不问,独独问自己,显是另眼相看,心中一阵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地作揖道:“在下柳崇品。”
顾射道:“何以为生?”
柳崇品微愕,很快答道:“诗画人生罢了。”
在场大儒皆知他的人品,对他造作的回答很是不以为然,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顾射挑眉道:“哦?你的诗画值多少?”
柳崇品讪笑道:“粗鄙之作,岂敢买卖?”
“若不买卖,又如何以诗画维生?”顾射问得悠悠然,却字字戳柳崇品心肺。
柳崇品哪里能说自己终日靠的是母亲与继父的接济,只好含糊道:“诗画乃是我心头所好。能有诗画作伴,粗茶淡饭也食得香甜。”
这次不等顾射开口,顾小甲已明其意,嗤笑道:“粗茶淡饭也得靠孔方兄换的。卖不得诗画,又不做诗画外的其他事,哪里来的孔方兄?莫不成坑蒙拐骗,还是沿街乞讨?”
他出口的是无心之语,听到柳崇品耳中却如意有所指,以为自己的种种事迹被他们知晓,心中又是难堪又是不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交错变换,饶是他平素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话来。
大儒原本是慕顾弦之之名而来,不想顾射竟抱恙在身,卧病在床,原以为此趟毫无所获,必将失望而归,又不想却看了这样一场好戏。他们对柳崇品早有厌恶之心,只是碍于颜面,自持身份不能出口教训,如今见顾射主仆刁难他,心里都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爽快,连带失望也被冲淡少许。
其中一个大儒道:“我听闻顾公子书画双绝,可甚少有作品传世。我有幸见过一幅秋末访钟灵寺,至今念念不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一睹大作?”
顾射抬眸看他。
那个大儒心头一悸。明明自己站着他躺着,居高临下的是自己,怎还有一种被人俯视的错觉?
“我从未去过钟灵寺。”顾射缓缓道。
大儒怔忡道:“那你是如何作的画?”
顾射道:“我从未作过。”
大儒僵住。他为顾弦之一幅秋末访钟灵寺神魂颠倒数年,不想竟是假的?“这,不可能。那人若有这般造诣,何至于仿冒他人之名?”
顾射问道:“画呢?”
大儒道:“此画乃是明镜斋的镇店之宝之一,还在店中。”他心中着急,原本想请顾射一同前去查看,但见顾射躺在床上,想起他身体不适,很是踌躇。
顾射对顾小甲道:“你随他去。看看是岳凌,还是章子书。”
顾小甲应声道:“是。”
大儒问道:“岳凌和章子书又是何人?”
顾射道:“活人。”
大儒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说。
顾射闭上眼睛,流露出疲态。
大儒们个个都是有眼色之人,当下一一告辞离去。之前那个求画看的大儒还不忘将顾小甲拉走。
顾小甲原不放心,后来见陶墨上前一步,自动补了他站的位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柳崇品和姚师爷留了下来。
姚师爷诚意十足地正式道了回歉,又解释知府的“无心之失”,恳切地请求顾射谅解。
顾射闭着眼睛,置若罔闻。
柳崇品适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头还记着恨,但又不想错过这样一个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最终还是豁出面子,故意朝前走了两步,离顾射榻前一步之遥处站住,柔声道:“顾公子可有画作?可否让小生看看?”
顾射睁开眼睛。
柳崇品狂喜。
“我的画作,为何要给你看?”顾射问道。
柳崇品被问得一窒,不过他脸皮素来厚,很快回神道:“我对顾公子景仰已久,拳拳之心可昭日月。顾公子莫不是不信我?”他自认为自己的表情语气都十分恳切,任顾射铁石心肠,也会稍稍动容。谁知顾射不但是铁石心肠,而且还是比铁更刚,比石更硬的铁石心肠。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道:“刚才来的,都是景仰我的。”
姚师爷旁观者清,看出柳崇品屡战屡败不但讨好顾射,反而惹了他的嫌,忙道:“顾公子伤势未愈,不宜太过操劳。柳公子,不如我们改日再来探望。”
姚师爷看出的东西,柳崇品又如何不知?他就驴下坡道:“还请顾公子好好休养,崇品告辞。”他又是深深一揖,态度之虔诚,如供奉神明。
奈何顾射连搭理都欠奉地闭上了眼睛。
陶墨忙送两人出去。
至走廊,姚师爷猛然停步,转头对陶墨道:“陶大人,当日之事,实是一场误会。还请陶大人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陶墨道:“知府大人所言属实,是我玩忽职守,应当请知府大人宽恕则个才是。”
姚师爷以为他反讽,顿时有种吃了一只苍蝇的感觉,半天才干笑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陶大人何必耿耿于怀?倒是连累顾公子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唉,还请陶大人代为美言。”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来。
陶墨突然退后两步,拱手道:“时辰不早,还请两位走好。”
姚师爷的东西就这样曝露在半空中。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就收敛表情,面不改色地收起东西,跟着拱手道:“多谢陶大人相送。”说着,与柳崇品一同转身朝楼下走去。
陶墨听着他们脚步声越走越远,舒了口气,转身回顾射房中。
顾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