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果子吃惊地看着他。
顾小甲嘴角动了动,最终道:“哦,那我去回了公子。”
“等等。”郝果子猛然想起今日要将那个旖雨赶出县衙,若是陶墨在场,说不定又要被旖雨三言两语改变心意,倒不如让他跟着顾射去踏青,省去后顾之忧。“少爷,顾公子收容我们这么多天,又难得相邀,你若是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他说得义正词严。
陶墨微讶。
郝果子继续道:“县衙有金师爷和木师爷在,出不了岔子。万一有什么事,我快马加鞭来报就是。”
“但是……”陶墨犹豫。
顾小甲想顾射既然提出邀请,定然是希望他去的,便帮腔道:“也不远,一来一回误不了事的。”
陶墨拒绝之心原本就不坚定,哪里经得起他们二人的唆诱,只挣扎了一下,便应允了。
45、千丝万缕(九) 。。。
刚过完年,郊外旷野还罩着层寒气。
天有些阴沉,不是踏青的好时节。
陶墨掀起车帘看着外头草木不长的萧条景象,低声道:“我们去哪里?”
顾射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自顾自地下棋,“山上。”
“什么山?”陶墨记得金师爷曾提过附近的山,“笼山、云林山、梨果山?”
顾射道:“有分别吗?”
陶墨想了想道:“三座山中,笼山最高,云雾缭绕,但是山坡险阻,道路难行。云林山倒是个好去处,但风水也好,所以谈阳县百姓的祖先坟头都在那儿,又被称为万鬼山。梨果山居说是一座秃山,没什么风景。”
顾射道:“那依你之见,该去哪座山?”
陶墨察言观色,看不出他是真心想问,还是随口一问,斟酌道:“其实都好。反正是踏青,哪座山都是一样的。”
“我们去云林山!”顾小甲突然在外头大喊了一句。
陶墨缩了缩肩膀。
顾射道:“怕鬼?”
陶墨老老实实道:“怕。”
“有亏心事?”
陶墨犹豫道:“有,也算有。”
顾小甲大声笑道:“哈哈哈哈……那你要小心,鬼最喜欢做了亏心事的人当替死鬼。”
陶墨抬头,想悄悄看看顾射的脸色,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
“你,你有亏心事吗?”他问。
顾射道:“没有。”
陶墨羡慕道:“你这样聪明,想必做什么事情都是三思而后行的。自然不会有亏心之事。”
“亏不亏心与三不三思无关。”
陶墨道:“我当初若能三思,也许就不会亏心了。”
“若三思能改变的事情并不应该叫做亏心事。”顾射道。
陶墨怔了怔道:“那叫什么?”
顾射缓缓道:“叫忏悔。”
陶墨轻轻叹了口气,身体靠着车壁,闭上眼睛。
顾射目光调回棋局,继续与自己对弈。
车速渐行渐止,直到马车震动了下,顾小甲从马上跳下来,打开门,“公子,到了。”
陶墨睁开眼睛,带着朦胧的湿意。他很快低头,连走带爬地跳下马车。
顾小甲等他下车,转身去扶顾射。
陶墨趁机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公子。前几日下过雨,山上的土还是湿的,我们不如就在山脚坐坐吧。”顾小甲道。
陶墨看山。山势陡峭,高耸入云,站在山下仰望,胸口仿佛喘不过起来。“这是……笼山?”
顾小甲嘻嘻笑的将马拴在树干上,道:“你还真信我们去云林山啊?”
陶墨嘿嘿笑着不语。
顾小甲从车里将棋盘棋罐都拿出来,用包袱裹好背在身上,又去拎炉子和茶具。
顾射看了看道:“不必带了。”
顾小甲道:“不带茶壶,公子喝什么?”
顾射道:“山上有溪水。”
顾小甲道:“天气阴寒,那水只怕也冻得很。”
陶墨道:“我们可以在山上找木柴烧水。”
顾小甲想了想道:“那我只带茶壶和茶杯。”
顾射道:“棋盘也不必带了。”
顾小甲道:“可是公子不是想下棋吗?”
陶墨道:“这也简单。到时候我们在地上画格子,用石子做棋子就是了。”
顾小甲撇嘴道:“你说得倒是简单。”
陶墨忙道:“要不我替你分担些东西吧。”
顾小甲见顾射已经沿小径上山,便将东西往马车一丢,直接抱着茶具往上跑。
陶墨在他身后大声问道:“这马车怎么办?”
顾小甲头也不回道:“放心。在谈阳县方圆数百里之内,没有人敢动公子的东西。”
陶墨咋舌,心想:万一谈阳县方圆数百里之外的人路过怎么办?那车中之物样样都是珍品,难保别人不见财起意。不过他既敢如此做,想必是有恃无恐吧?他念头转了两转,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山路窄、崎岖且湿滑。
陶墨没走几步就连摔了两跤,胸前、屁股上都是泥印。顾小甲因为看他跌跟头幸灾乐祸,也摔了一跤。此后,一行三人都走得很沉默。
到了山腰,就看到一座草棚似的凉亭。
凉亭左右放着两块木板,上面却没有对联。
陶墨疑惑道:“为何没有对联?”
顾小甲道:“我家公子不写,有谁敢写?”
陶墨道:“那顾公子为何不写?”
顾小甲又道:“这样的破亭子又怎么配让我家公子题字?”
陶墨道:“那这亭子岂不是没有对联了吗?”
顾小甲道:“这就叫:公子让谦,谁敢争先。”
“这未免有些霸道吧?”陶墨极小声地嘀咕道。
顾小甲听个正着,瞪他道:“谁说我家公子霸道?我家公子从来没有说过不许给这个亭子题字,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给这个亭子题字。明明是他们自惭形秽,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卖弄罢了。”
陶墨忙赔笑。
顾射突然从亭子里回过头来,问道:“你觉得这亭子题什么字好呢?”
陶墨慌忙摆手道:“这,我不懂得。”
顾小甲吃惊道:“公子,你真的要替这亭子题字?”
顾射道:“也无不可。”
顾小甲道:“就算题了,说不定没两天就会被人偷走。”
顾射道:“我写不许偷。”
顾小甲默默地瞟了站在一旁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陶墨一眼,将茶具往亭子里小方桌上一放,扭头找木柴去了。
顾射道:“你说写什么好?”
陶墨想了想道:“不如就写莫盗亭。”
“莫道亭?莫道停……”顾射展颜笑道,“不错。”
陶墨道:“可惜没有带笔墨。”
顾射道:“无妨。”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将其中一块木板卸下,横着书下:莫道亭三个字。
陶墨不识字,但看他刀刻得铁画银钩,虬劲有力便知是好字。
“好。”他低赞。
顾小甲抱着几根捡来的柴火,冷笑道:“你能看出什么是好?”
陶墨脸上一红。
顾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顾小甲缩头,不敢再说,跑过去看顾射的字。“莫道亭,好名字。”
顾射道:“陶墨起的。”
顾小甲诧异道:“咦。难为你也能起个像样的名字。”
陶墨羞涩道:“是顾公子起的好。”
顾射一怔。
“顾公子不是说要写不许偷吗?我想不许偷就是莫盗……”
顾小甲无语地转身去生火。
陶墨一脸疑惑地看着顾射嘴角微扬,“怎么了?”
顾射俯身在“莫道亭”三字旁写下:莫盗两个小字,然后刻落款。
陶墨歪头顺着他的刀,一字一字地念道:“顾射留?”
“不。我的字。”顾射收起刀,淡淡道,“顾弦之。”
“顾弦之……”陶墨隐约觉得耳熟,不由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
“好了。”顾小甲拍拍手站起来,“我打水。”
陶墨扭头去找小木棍,然后在地上画格子。
由于围棋棋盘纵横十九,所以他画完横向的才发现,若要画纵向中间的竖条必须要走进棋盘里。“呃……”
顾射早在一旁等着了,此时无声地递给他一根更长的木条。
陶墨脸红眼亮,接过木条继续画起来。
等他画完格子,正好顾小甲打水回来。他抱着茶壶望着火堆,突然看着陶墨郁闷道:“我怎么把茶壶放上去?”
陶墨沉吟道:“拎着?”
如果可以,顾小甲真的很想扑上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46、居心叵测(一) 。。。
最终,茶壶被放在两块大石头中间。但由于茶壶太小,两块石头的间距很近,火被压得抬不起头,低低沉沉的。
显然没有人指望这样的火势能够烧开水。所以壶架好之后,就没人继续关注了。
陶墨和顾射站在土格子棋盘的两头,手里的棋子却只有十来颗。在山上找大小适中的棋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分成两种颜色。
顾小甲帮着找了会儿,也只能凑出四分之一个棋盘,不由恨恨地跺脚道:“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都是你出的馊点子。”
陶墨尴尬道:“我以为山上什么都缺,也不会缺石头。”
“是不缺石头,喏,这里那里都是。但也要你能把它们敲碎才行。”顾小甲将手里的石头往地上一丢。
顾射道:“我们便下盲棋吧。”
陶墨愣了愣道:“盲棋?”
顾射手中拿过一根树枝,轻轻点掉了左下角的星。
陶墨恍然,依样占据他那边的星。
顾射道:“我今日不让你。”
陶墨笑道:“我会尽全力的。”
顾小甲忍不住道:“你是说往常下棋没有尽全力?”
陶墨忙摆手道:“当然也是尽全力的。只是今日会加倍努力。”
顾小甲见顾射没什么反应,冲他撇了撇嘴角,转身去照看茶壶了。
山风习习,清清冷冷。
土格子棋盘上的点点痕迹越来越多。
陶墨觉得脑子有点乱。棋局中最难记的并不是自己下过哪几个位置,而是哪几个位置是被吃掉的,哪几个位置又是吃掉以后又重新落了子的。
他偷偷看了眼顾射,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动着树枝,不由又是敬佩又是担忧,下棋的速度也减慢了下来。为了避免出错,他尽量将子下在空旷处。
但下棋下到这个时候,纵然是空旷处,其实也早已分出地盘归属。所以他将子落在那里,不是为自己下了废子,就是送上门让顾射多吃几颗。
“我,我输了。”陶墨不想再垂死挣扎。
顾射道:“你为何不从这里下手?”他手中树枝指着右上方痕迹最混乱的位置。
陶墨道:“这里的位置记不大清了。”
顾小甲道:“我还以为你的记性有多好呢!原来也是个糊涂蛋。”
顾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顾小甲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得意忘形了,惨痛的厨房之夜的记忆瞬间袭上他的脑海。他盘腿坐在茶壶旁,不再吭声。
陶墨道:“时近午时,我们不如先回去吧。”
顾小甲看看顾射的脸色,见他没反应,才道:“这么早回去做什么?难不成你不放心那个什么旖雨公子?”
陶墨愕然道:“不用午膳吗?”
“午膳当然是……”顾小甲脸色一变道,“食盒还在山下的车里。”
陶墨道:“不如我去拿吧。”
顾小甲知道如今在顾射的心目中,自己远远不如陶墨,哪里敢让他动手,忙站起来道:“不用不用,我去。你不知道放在哪里。”他边说边往山下跑,动作干脆利落。
陶墨干笑着回头看顾射,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顾公子平时来山上都做什么?”每次被那双清冷的眸子盯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忍不住地想要说话。
顾射道:“赏景。”
陶墨颔首道:“啊,山上的景色的确很迷人。不知顾公子去过山顶没有?登高远眺,风景定然更加壮丽。”
顾射道:“并无不同。景色只会因人而异,不会因高低而异。”
陶墨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细细品味许久,才赞叹道:“顾公子是真高人。”
顾射淡然道:“闲话罢了。”
“并不是闲话。”陶墨激动道,“其实官场就如赏景。真正的好官无论当的是大官还是小官,都是为民请命的好官。而那些因为官大而嚣张跋扈,为官小而畏首畏尾的,只因为他们本身并不是好官而已。”
顾射道:“你想得远了。”
陶墨忐忑。
顾射道:“不过倒也有理。”
陶墨眉开眼笑。
两人默默地站了会儿。
顾射看向那壶水道:“会烧开吗?”
陶墨也没什么把握,“应该能吧。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愚公移山吗?”
顾射道:“水滴石穿。”
“啊?我又说错了?”陶墨羞赧地问。
“不,没错。”顾射笑笑。
陶墨诚挚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顾射睨着他,“你接近我,不过是因为我笑起来好看?”
“不不,你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得很。”陶墨想起初次相见,声音顿时低了下去,“我头一次见到你,便觉得你很好看。”
顾射道:“所以你接近我只因为我好看?”
陶墨慌得额头冒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全是。你很聪明,人又好,又……总之,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其实,即便只是因为你说的好看,也无妨。”顾射施施然道。
陶墨愣住。
顾射道:“天下有人爱财,有人爱名,有人爱权爱势,有人爱江山,自然也会有人好色。只不过是喜好不同,谈不上谁比谁境界高深。”
陶墨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从小到大父亲虽然宠他,但也希望他能成龙成凤,出人头地。所以他从来都以为考取功名、继承家业才是正道,如今听顾射这样一说,倒好像人间处处是正道,只看每个人的喜好。
“你不生气别人称赞你的容颜?”他以为大多数男子都不愿意被人称赞容貌的,甚至有人还特地蓄胡遮美,就是怕让人因容貌而看轻了自己的才学。
顾射道:“容貌是父母所给,才智又何尝不是?何必厚此薄彼?”
陶墨道:“才学不是自己学的吗?”
顾射道:“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之人与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