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县官所管辖的并不只是刑狱案件,还包括征税、纳粮、赈灾、教化、兴学等等职责。其中谈阳县民富物丰,无须赈灾,兼之讼师横行,教化与兴学也无需担忧。唯独这征税纳粮中,却有大大的油水。但捞这油水的人并不是历任县官,那些县官或有沾边,但主谋者却是那在谈阳县风吹不倒雨浇不灭地呆了十几年的崔炯。他这油水捞得极有手段,从不走账面,有些讼师虽然知道,但水至清则无鱼,那崔炯平时为人也算识相,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但近些日子,也就是陶墨上任没多久,崔炯便从商贾处得了一大票的孝敬银,金师爷虽不知崔炯应承了什么,但以他的眼光看,却是过了。且不说他心中的陶墨如何的深不可测,单是新官刚刚上任,还不知他脾胃如何,崔炯便贸贸然地将自己泼了一身腥,未免有失急躁。
他暗自思量。这崔炯来得巧合,莫不是陶墨故意给自己的暗示?若真如他所想,那么陶墨此刻定然还不想动那崔炯,应当只是想借自己之口,让那崔炯稍作收敛,正如那红烧肉一般,虽然油,却不至于腻。
想到此处,金师爷以为自己已明陶墨胸中真意,便停下筷子,笑道:“这红烧肉果然烧得好,油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着痕迹。”
老陶听出他意有所指,却不知是何意思,只好以目光问陶墨。
陶墨哪里知道一道红烧肉让金师爷的思绪一飞千里,只当他真的喜欢,笑道:“师爷若喜欢,不妨多吃一点。”
“不用不用。万事都要适可而止。”金师爷挑眉,以示自己已然领悟。
陶墨望着可惜,便夹了一口在嘴里,道:“剩下多可惜。”
金师爷至此才完全“领悟”,原来这位新任的县太爷也想分一杯羹!
“当然当然。”他做师爷做得久了,对这些事情早已看淡,既不会因县官清高而崇敬他,也不会因他贪婪而鄙薄他。于他而言,清高罢,贪婪罢,都是他的东家。他要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
23、祸不单行(五) 。。。
作为一县之长,陶墨收礼收得忙碌。既有礼仪之礼,也有贺礼之礼。
老陶一概收下。
陶墨原有微词,但老陶将那些送来之礼一一记在账簿里,然后用价值相差无几的互相回礼,约莫三四日,账簿上的各种账目已经拉平。
郝果子将账簿翻来覆去好几遍,郁闷道:“真是一点不剩?”
老陶道:“一点不剩。”
郝果子道:“这礼物收得真亏。”
老陶但笑不语。
陶墨道:“这样才好。这些人情是欠不得。”
老陶道:“少爷身为朝廷命官,本不该与他们礼尚往来。但这是官场陋习,若一味推拒,反倒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心生不满。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郝果子道:“那些人这样便舒坦了?”
“不管心里是否舒坦,至少面子上总是过去了。”老陶道,“也不至于怀恨在心。”
陶墨心头一动,道:“不如再备两份礼物,送给一锤先生和林先生。”
老陶道:“那顾射顾公子呢?”
陶墨张大眼睛,“他帮过我,理当也要送的。”
老陶摇头。
陶墨皱眉道:“为何?”
“我虽然赞成少爷与他们交好,但这种交好乃是基于平等之上。若少爷一味讨好他们,反倒令他们心生轻视。”
“轻视?会么?”陶墨想起郝果子之前还说过,若对顾射太千依百顺,便会令他感到无趣。如今老陶又加了一句轻视,他不免有几分紧张与迷茫。
老陶见他心不在焉,知他又在想顾射,不由叹息道:“少爷。官场险诈,不知何时便会有人笑里藏刀,落井下石。你必须步步为营,不可轻易落下把柄与人。”
陶墨道:“我会小心的。”
“我听说这顾射来谈阳县的时间不长。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越过谈阳县诸多讼师,一跃成为一锤先生的得意门生,想必本事不凡。而且听说他平日衣食住行十分讲究,即使不是名门望族之后,也定然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的人物若牵扯太深,只怕会惹祸上身。”老陶语重心长。
这几点陶墨又如何不知。只是情之所至,他便控制不住。
老陶看他神色黯然,不禁松口道:“少爷若真是只好男风,倒也不是不可。”
郝果子瞪大眼睛看他。
“只是传宗接代还是必须的。娶妻之后,找两房家世清白的男妾藏在家中,莫要张扬就是了。”老陶叹息。
陶墨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我还未想得如此远。”
老陶颔首道:“如今也的确不是着急的时候。还是先在谈阳县站稳脚跟要紧。”
陶墨低头,心中却仍是惦记着顾射。
只是这样的人,别说给他当男妾,哪怕是他送上门去当男妾都不肯的吧。
老陶看他神色,还待再说,就见郝果子偷偷使了个眼色。
两人悄悄出屋。
老陶问:“何事?”
郝果子道:“老陶,你对少爷的心性不如我了解得彻底。”
“哦?”
“我家少爷虽然痴情,却并不专情。你若真有意为他纳男妾,只管放手去找便是。若真是看对眼了,到时候少爷与新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会慢慢疏远那位顾公子。”郝果子笑道。
老陶皱眉。
“不信的话,想想那位旖雨公子。”郝果子提醒。
老陶道:“旖雨公子要另说。”
郝果子道:“总之,这比你强行让他忘记顾射要管用得多。”
老陶沉吟道:“我知晓了,此事我会斟酌。”
郝果子并不知他要如何斟酌,他的心思很快被到来的元宵灯会所占据。灯会人杂,陶墨原本不欲去,却经不起郝果子几番纠缠,只好应承。
两人带着毡帽,穿着长袄出门,混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谈阳最大的特色是讼师多,因此谈阳灯会的特色之一便是讼师互辩。
陶墨与郝果子赏了会儿灯,便被一处拥挤人群围观的巨大灯笼所吸引。
郝果子身材瘦小,三两下便钻进人群。
陶墨只得在外等候。
过了会儿,郝果子钻出来,兴奋道:“里头正在吵架。”
“吵架?”陶墨急道,“吵什么?厉害么?”
“嘿嘿,只是斗嘴,不厉害。都是些满口子乎者也的人。”郝果子拉住他的手,“少爷跟我来。”他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钻得更快。
陶墨不如他灵活,跌跌撞撞进去,手腕都被捏出了淤青。好不容易钻到最中心,还未开口,便被场中之人的身影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咦,顾射?”郝果子皱眉。早知他也在此,他便不带着少爷来了。
陶墨与他的心境截然相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淡漠如天下无物的身影上。
“顾公子,你做个仲裁,看看究竟是王公子说得好,还是陈公子说得对。”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一脸堆笑。
被点名的王公子和陈公子同时看向顾射,眼中都是志在必得之意。
顾射缓缓道:“各有千秋。”
那中年人笑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要知这灯王只有一个,可不能分开两家。”他说着,手指一指那场中最大的灯笼。
王公子笑道:“陈公子的改嫁论令我叹为观止,这灯王理当由陈公子来拿。”
陈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王公子的多夫论更是精彩绝伦,这灯王还是由王公子获得才是。”
王公子笑容一收,“陈公子何以断章取义,我几曾说过多夫之说?”
“那我难道叙述的中心便是改嫁么?”
两人对望,渐有火气。
顾射在中年人的暗示下,终于开口道:“半斤八两,无须胜负。”
原本怒目对视的王公子和陈公子同时将怒火掉转至顾射身上,“顾公子此言何解?”
顾射道:“你们争论之言早有朝廷法令约束,细则条款,密如牛毛,各种情形,皆有公断。你们所论之题,不过泛泛而谈,无凭无据,不计因果。无论孰高孰低,都不过一腔废话,又何必分胜负?”
“你……”王公子和陈公子被说得满面通红,双双甩袖而去。
那中年人急忙将大灯笼取下,送至顾射面前,陪笑道:“今年的灯王看来又是顾公子莫属了。”
顾小甲跳出来道:“你年年都送,我家公子却是年年不收,你又何必?”
中年人笑道:“昨日不可留,今日又翻新。昨日不肯收,今日未必同。”
顾小甲正要反驳,就听顾射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便送给他吧。”
中年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好对上陶墨呆呆的眼神。“这位是顾公子的……”
顾射嘴角微扬,转身便走。
陶墨心头一动,正要追上去,就被中年人拦住,硬是将那只挂在高处的大灯笼取下来给塞给他,“恭喜这位公子。”
郝果子七手八脚地抱着灯笼,又怕把他戳坏,又怕碰掉了,轻不得重不得,很是苦恼,“这是什么?”
中年人一愣,“两位不是谈阳人?”
郝果子道:“再住上几年就是了。”
中年人笑道:“这是灯王,每年都只有一个,只给互辩大赛的胜利者。其实顾公子虽然年年不取,却年年都来,至今为止,我还未曾见过有人从他手中拿走灯王的。”
郝果子嘀咕道:“自己不要,又不给别人,真是霸道。”
中年人道:“顾公子虽然不上公堂,但他师承一锤先生,说起来,也算是名讼师,看不得其他人拿走灯王,情有可原。”
陶墨突然问道:“这灯王的规矩是谁想出来的?”
中年人自豪道:“我。”
郝果子道:“你是谁?”
中年人挺胸道:“我便是玉兔灯笼坊的老板。”
“……”
郝果子颔首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除了顾射之外,没什么熟悉的面孔来参加这什么灯王大赛了。”赢了无趣,输了丢人。
中年人:“……”
郝果子原本想将灯笼丢掉,但陶墨执意不肯。在他心中,这灯笼乃是顾射馈赠,珍藏还怕不及,怎会丢弃?他见郝果子抱着灯笼姿势随意,怕灯笼有损,干脆换自己来拿。
偌大灯笼抱在怀里走在街上煞是惹人注目,沿途路路纷纷回望。
陶墨毫不察觉,边走边问:“你可瞧见顾射往哪里走了?”
郝果子随手一指,“好像那边去了。”
陶墨快走几步,至拐弯处,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他收势不及,几乎撞在对方身上,却被对方扶腰滑过。
“抱歉。”对方声音清雅如流泉。
陶墨移开灯笼,眼睛顿时一亮。
只见眼前之人俊雅出尘如雪月,气质风华不输顾射半分。
“适才冒昧,请兄台见谅。请问,去县衙如何走?”
郝果子从陶墨身后窜出来,“你要去县衙?做什么?告状么?”
“不,去找人。”青年从容道。
郝果子狐疑地看着他,“谁?”
青年微笑道:“老陶。”
24、祸不单行(六) 。。。
陶墨上下打量他,“阁下是?”
“在下木春。”木春抱了抱拳,斯文中又有几分潇洒之气,“是老陶的旧识。”
郝果子皱眉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们当初离开家乡,不曾告诉任何人。
木春笑道:“两位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找朋友叙叙旧而已。”
郝果子干咳一声,嘀咕道:“我也没说你有恶意,此地无银。”
“既然如此,你且随我来。”尽管陶墨更想去追顾射,但此时此刻也不得暂时放下此念,领着木春回县衙。其实,他对木春与老陶的关系也十分好奇。不知怎的,看到这位木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陶曾经提过的老东家。莫不是,真是老东家的人。
木春对他频频注视的目光皆报以微笑,不曾流露半分的不悦。
进了县衙,郝果子多长了个心眼,让木春在外稍候,自己和陶墨一同先和老陶通个气。万一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也好商量如何打发。
老陶听到有人找他,脸色先是一变,听到对方名唤木春又是一怔。
郝果子察言观色,失声道:“难道是老陶和老相好的私生子找上门?”
老陶猛然侧头瞪住他。
郝果子缩头。
“你适才说什么?”
“没,我什么都没说。”郝果子头一次看到老陶这样严厉的神情,哪里还敢承认。
老陶道:“你说他的岁数可当我的儿子?”
郝果子被他急转的话题问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点头道:“的确。他看上去比少爷大不了多少岁。”
“木春?”老陶皱眉,“难道他是……”
“正是在下。”木春笑吟吟地从外面走进来。
郝果子叉腰道:“你这人怎么不经通传就随意乱闯呢?”
木春拱手道:“抱歉。”但眼睛却一直望着老陶。
老陶此刻已平静下来,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原来是木先生光临。”
木春微笑道:“好说好说。久仰老陶昔日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陶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的天下已经是你们的了。”
木春道:“您过谦了。您当年的壮举至今仍在流传,我辈听闻,都是敬佩不已。”
老陶面色微变,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想将那张儒雅的笑脸看出一个洞来。
郝果子拉着陶墨,小声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名不虚传?什么壮举?难道老陶以前还是个大名人不成?”其实老陶进府的时日并不长,只是他为人干练,陶老爷又对他信任有加,所以才短短几年就成为陶府的大总管,陶老爷临终托孤之人。
陶墨沉吟道:“也许,他是老陶老东家的人。”
“老东家?”郝果子一惊,随即担忧道,“那他不会把老陶要回去吧?”
两人说话声音虽轻,但离得太近,让木春和老陶想当没听见都不行。
老陶看着木春,缓缓道:“我们入屋再谈。”
木春含笑颔首道:“正有此意。”
两人说罢,也不理仍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他们的陶墨和木春,兀自朝老陶的房间走去。
郝